抵抗喧嚣 温暖前行:论甘肃小说“八骏”之王新军
2012-08-15周瑞莉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周瑞莉[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33]
我以为文学在西部、在西部以西的边远之地,就是一种悲壮的抵抗。真正的写作者必须抗拒诱惑,在内心深处有所坚守。
——王新军
王新军是甘肃小说“八骏”之一。近年来,他创作了大量以西部偏远之地甘肃河西走廊的村庄为背景的中短篇和长篇小说,先后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者》《新华文摘》《小说精选》等杂志转载评介。他以扎根西北农村朴实而温暖的写作风格,被评论界誉为“第三代西北小说家”群体当中的代表人物。
王新军生活在千里河西走廊上的小城玉门,周围是漫天黄沙,戈壁绿洲。他放过羊,做过乡文化干事,后辞职专事写作。在这个日新月异、信息爆炸、城市化进程势不可挡的时代,他坚守着内心的宁静,坚守着抵抗喧嚣的文学理想,坚守在远离文化中心、广袤贫瘠的西部。他曾在写给《上海文学》杂志主编陈思和先生的信中说:“我以为文学在西部、在西部以西的边远之地,就是一种悲壮的抵抗。真正的写作者必须抗拒诱惑,在内心深处有所坚守。”①然而在西部,地理环境的严酷和生存境遇的考验,决定着很多的西部作家在进行苦难写作、底层叙事,与此同时,鲜明的地域风情和独特的民俗习惯又往往为西部文学贴上标签,于是读者所期待和熟悉的西部文学,往往是大漠、黄土、苦难和悲情。在这种情况下,王新军所坚守的温情写作,就难能可贵。
纵观王新军的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书写西部农村日常生活的静态美好;乡镇故事系列;城市小说题材。在王新军笔下,不论是混沌地生活在封闭的沙洼洼的人、羊、狗、牛、鸡,还是乡镇故事里的某个乡长、办事员,抑或在城市某个角落谋生的农民、小姐、打工者,他都倾注着温暖和人性的观照,让人读来还有一丝对生活的希望。
书写乡村日常生活。评论家李建军说:“王新军的小说有乔治·桑的温暖的爱意,有汪曾祺小说中的浓厚的人情味,朴实中富含着诗意,平静中包蕴着热烈”②,更多的是指这类乡村题材的作品。此类又分为两种,抒情风格和写实风格。《牧羊老人》《大草滩》《农民》《八个家》《吉祥的白云》《村庄的开始》《闲话沙洼洼》《吹过村庄的风》《与村庄有关的一头牛》《两条狗》《两窝鸡》等属于前者;《八墩湖》《民教小香》《一头花奶牛》《两个男人和两头毛驴》《农民老木》《种瓜得豆》等属于后者。
抒情风格的中短篇写作几乎奠定了王新军进入文坛的写作方式,在这类作品中,人与社会远了,与自然、与天地近了,人忽然变得单纯了。③《牧羊老人》中的玉根老人,在老伴过世后很孤独,羊成了他最后的寄托和想念,晚上也要住进羊房,聆听羊的反刍,与羊交流感情。《大草滩》中的许三管,厌烦了被圈在方格子里的劳作,觉得被捆住了,呼吸都不顺畅了,他最终厌弃了这种刻板的可以预见到一切结果的生活,不顾妻子反对,买羊放牧,终日游走在大草滩上、疏勒河边,与天地自然同呼吸,把自己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农民》中的李玉山,在收获麦子的过程中,体验到用自己的双手收获的幸福和快乐,这是最平常的幸福啊。读这类小说,仿佛自己也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清新的野草混杂着泥土的味扑面而来。这个时候,一头牛摇摆着尾巴走了过来,几只鸡飞打着翅膀争食,一个羊老倌甩着羊鞭踏着落日归来。这些诗意的美好的乡村日常生活,是王新军所熟知的,也是他写得最好的。在草原牧歌《八个家》中,小旦旦格对姐姐阿吉娜的依恋,阿吉娜对生病的阿妈的照顾,巴图鲁在摔伤后对旦旦格的宽容,情敌乌鲁克对巴图鲁的承诺,都美好而忧伤,就像王新军讲的:“我无法控制我柔弱的忧伤。草原在消失,我的八个家也将在这场不知不觉的灾难中一去不返。伟大的牧神啊,你怅然地看着这片土地,你不知道你广大的子民将去向何方。”④
在1994年发表的短篇《八墩湖》中,寡妇李月兰和光棍举贵好上了,村里另一个光棍孙福嫉妒得上蹿下跳到处找人告发;月兰的公公三爷想占有儿媳,村民们默许了。宴席的当晚,月兰跟着举贵跑了。在这里作家并没有对主人公举贵和月兰的私情做道德的评判,而是任其自由发展,因为这是发自人性的。《一头花奶牛》中,一头被工厂弃掉的奶牛,靠着每天挤出的牛奶,解决了一所乡村小学孩子们的营养问题以及学校的经费问题。王方林,一个有希望进大学的高中生为了乡村的孩子们能上学,弃学回到了他希望报答的出生的村子。一个青年教师、一所乡村小学、一头花奶牛,就这样相濡以沫,照料着彼此,里面包含的道德力量令人感动。《农民老木》中的老木是个懦弱的农民,惧怕村长刘天才。无意中一件事,激发了老木作为一名党员的使命感,村长终于倒下了。农民老木胜利了,只是这种胜利,恐怕连他自己都感到有几分意外。作者写农民的懦弱,恨其不争,但当老木意外地胜利了的时候,我们可以体会到王新军笔下饱含的关怀和笑意。
乡镇故事系列包括《文化专干》《玉儿》《裁员》《乡长故事》《放映员老陈》《好人王大业》《村民组长冯虎》《司法助理李守堂》等中短篇。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使王新军熟悉农村基层生活,这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这些小说关注农村基层现实,对政府机构改革、官场政治、干群关系等都有广泛涉及,表现了王新军作为一个农村作家的责任感和对农民的始终关注。《裁员》写一个上午的会议,乡政府领导巧妙地想出了应对县里裁员政策的计策,这样既不削弱所有人的既得利益,又圆满完成了上面下达的任务。《放映员老陈》描写了乡镇干部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艰难转身的尴尬身影。老陈是乡政府的放映员,随着经济的转型,农村已经没有人再愿意看电影了。老陈工作上面临着危机,回家还被老婆嘲笑性无能。偶然的机会开始经商并发了财,越活越滋润的老陈在外出做生意时经不住诱惑出了轨。人在获取财富的同时也迷失了自己,失去了最本真的品质。《村民组长冯虎》刻画了一个对上级强硬却一心为民做主的村民组长,原来他之所以对上面很“横”,是为了抵制层层压力对农民的盘剥,为了减轻农民的负担。一个不畏权势、为民谋利的村民组长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玉儿》中乡妇女主任玉儿为了完成县妇联下达的任务——销售一车卫生巾,捏造了一种女性传染病的通知下发各村,致使那些穷得没有闲钱的姐妹们都抢着买空了玉儿的一车卫生巾。玉儿受到了妇联主任的称赞,可是微醉的她觉得出卖了自己的穷姐妹们,她也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在这些小说中,作者着力刻画的多数是普普通通的基层干部,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他们有的愿意为民请命(冯虎),有的迫于无奈出卖自己的良知(玉儿),有的在追求物质利益的同时丧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老陈),还有的是大刀阔斧推进基层政治改革、决心为农民办事的魄力型正面人物(《乡长故事》中的乡长)。王新军在为他们集体塑像的时候,着眼点就是人性。
城市题材。近年来,王新军开始转向城市题材,创作了《坏爸爸》《沐足阁》《摸吧》《人生八卦》《厚街》等农民进城题材以及官场小说,仍然延续了他对农民、对国家基层政治改革的关注。由于这些小说触及社会热点问题,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坏爸爸》选取流浪乞儿题材,深刻揭露了残害儿童、利用儿童来敛财谋利发家的人贩子们惨无人道、灭绝人寰的行为。王新军曾说《坏爸爸》是一篇连自己都不愿意它是事实的小说。⑤《摸吧》中的农村少妇伍秋玲不安心在“沙洼洼”过土里刨食的生活,要去城里打工。像伍秋玲一样的农村女人去城里有什么出路?留守丈夫李双喜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说了有关城里酒吧的种种描述之后,在一个晚上开始了对妻子的寻找,在这个过程中也沦陷了自己。长篇小说《厚街》中作者继续着对农民进城以后的深刻思考。西北农村少女王春麦不堪忍受乡村的闭塞和压抑,离家出走到了南方沿海一个与家乡同名“厚街”的发达城市;与她有婚约的少年马石头南下追寻。春麦幸运地最终嫁给了一位能做爷爷的老人,马石头在经历多份临时工作后也凭借强壮的体魄做起了富婆们包养的情人。南方城市天空明朗,王新军似乎找不到农民进城后的出路。
可以看到,不论在乡村日常生活小说中,还是乡镇故事系列,或者城市题材,王新军一以贯之的是对农民的关注,对人性温暖美好的相信。即使是在暴露了官场诸多弊病的长篇小说《人生八卦》中,作者也依然相信人性中善良的回归,所以丁海洋和林之芳最后都选择了离开。王新军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他相信人性中大部分时候是温暖的,只是很多时候被掩盖了。当有一把刀子向你捅过来的时候,你如果把它看做一只友好的手,你就能挡住它——用温暖挡住了它。⑥因为相信,所以他愿意在日益喧嚣的环境下,抵抗住诱惑,温暖前行。
① 高凯等:《欢迎甘肃“小说八骏”的上海之旅》,《上海文学》2005年第9期,第111页。
② 李建军:《论第三代西北小说家》,《上海文学》2003年第8期,第46—53页。
③ 雷达:《牧羊人的两个世界——谈谈王新军的小说》,《上海文学》2005年第9期,第12页。
④ 王新军:《八个家》题记,王新军、张懿红主编:《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小说卷),甘肃文化出版社2010年9月版,第140页。
⑤⑥ 徐大隆:《执著是我创作的理由——与王新军对话》,《黄河文学》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