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哈布斯堡的冬日挽歌

2012-08-15北京

名作欣赏 2012年13期
关键词:维也纳

/ 北京_杨 好

维也纳——音乐,文学,艺术,哲学与哈布斯堡王朝;莫扎特,施特劳斯,克里姆特,弗洛伊德与里尔克,太多的词语附加在这座城市身上。好在,我进入的是这座城市而不是词语。冬天的冷气与落寞的街路,笔直纤瘦的白桦与一尘不染的大理石皇宫,倾听自己踏在冰凉坚硬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既安心又忐忑。也许是因为太安静了。维也纳人继承了德意志民族特有的寡言与自律,没有人大声说话,一切静悄悄。

克恩顿大街上,太太们穿着长及脚踝的貂皮大衣,柔软温暖得如同她们手里牵着的名贵小狗;先生们一律是剪裁精细的西服套装,肩头披一件黑色羊绒大衣。我分明嗅到了19世纪末的气味,维也纳,一座隐藏了欧洲太多秘密的城市。由于地处欧洲中心,它成了欧洲皇室争权夺势的战场。维也纳仿佛深陷这样一个二元魔咒中:堂皇城市的建造者恰是致国家于危机之中的人。威严如斯的蒂芬大教堂,凌厉的尖顶被定格在冬天的寒夜——纯洁的白色遁入黑暗,无处可逃。

现在正是多瑙河的冰冻期,我想起在梅耶林殉情自杀的鲁道夫皇太子和玛丽小姐。眼前尖顶反射出的刺眼白光让我惊觉,一百多年前的昨天,鲁道夫皇子的枪声划破了奥地利的黎明。哈布斯堡王朝,顷刻变为一张脆弱的纸莎草,古老高贵的神秘,一触即灰飞烟灭。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躲入旁边拱门下的商店里。房间里是温暖的,满眼的施特劳斯、莫扎特以及鲁道夫的母亲茜茜公主。维也纳人应是极爱茜茜的,我也曾迷恋过这个女人,但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在精美的星星发饰和迷人的深色长发下面,她的容貌太过纯洁与甜美,而嘴角与眼神又太过令人不可捉摸。我从来不曾否认她的美丽与智慧,只是直觉告诉我她是执拗与歇斯底里的。就像每一座值得炫耀的大屋,总藏有一间小小的阁楼,那里满是尘土,那里满是真实的秘密,歪歪斜斜,就矗立在林荫大道边。据说鲁道夫死后,茜茜曾疯狂地搜集有关埃涅阿斯,弗里德里希二世和海涅的物品。瓦格纳《女武神》的序曲不断在我脑中奏起,旋律越来越快,快到头晕目眩的程度,只有女武神张着她的黑色翅膀静止不动。我在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境。

梦境中的舞者才完美,白色轻纱遮住她们的脸庞,却分辨得出音乐融入她们肉身和灵魂时留下的旋律,而不像橱窗里施华洛世奇珍藏版的瓷人舞者们,这些肢体的展示者,只是美丽精致的偶人,散发着人造水晶的光芒。有时艺术不需那样完美,此时我正被满是破绽的咏叹调所吸引。歌声来自一位在商店圆柱旁边的中年女人。她体型稍胖,一件红色涤纶仿天鹅绒的长裙,你能一眼看出生活在她的体形和面容上留下的痕迹以及颜色俗丽的廉价化妆品。她不断重复唱着《蝴蝶夫人》里乔乔桑的选段《晴朗的一天》。若她此时站在某间歌剧院大厅中央,我大概会悄悄离场,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冬夜,在这样的灯下,我却为她的歌声深深感动。她的眼睛里仿佛深埋着来自很久以前的喜悦与哀伤,她歌唱着地上所有的光芒,也歌唱着所有的消亡。多么奇妙!我听到的不是普契尼的歌剧,而是一首古老的摇篮曲。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它的旋律,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某个时刻,唯有大地和风声,光荣,友爱,孤寂与恐惧。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在她脚下的草编篮子里放入一枚硬币。就在摸索到硬币的那一瞬间,我停了下来,朝反方向的钟楼走去。

一座城市安静得死寂,却看得到身边的人流不断转换:这一秒是金发高鼻的漂亮女人,下一秒便是戴一顶红色羊绒帽子的白发老者。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夜晚,正如羽毛一般轻盈,在毫不知情的时候撒下了万顷寒江雪。而我,不是那个独钓的渔翁,也无法在这样的夜晚入睡。从酒店露台上黑铁的栏杆望去,是维也纳公园。为纪念施特劳斯,人们用金色塑成了他的样子,摆放在市里公园中心。贝多芬是命运的交响乐,莫扎特是无瑕的小夜曲,施特劳斯是华丽的圆舞曲——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么定义,然后流传千古,说给孩子们听。当贝多芬跳起优雅的小步舞曲,莫扎特用伟大的安魂曲鸣出天鹅之歌,施特劳斯的歌剧放飞神秘的假面蝙蝠,这些音乐家们才拥有了生命,而不仅仅是被人膜拜树立的偶像。“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十诫,是戒。

没有下雪,周围的白色建筑却让人仿佛置身雪中。电影中霜冻的玻璃总是被故意设计为长镜头的切入点,总是长长的闪烁银光的白桦林,西伯利亚或是喜马拉雅,故事都是一样的。孤独的男人和带着黑暗秘密的女人,坦陈于金色丙烯之上,又迷失在少女们深色和金红色的卷发之中。克里姆特,不断演绎着女人和蛇的形象,从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上流社会的偏爱,正如大片的金色和隐晦的象征。金色,本是属于古老埃及的颜色,却不断游走于西方文明之中。矛盾的展示与隐匿的膜拜,共同陈列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里那道古埃及的墓石门上。这块灰锈色的巨型石块分割了生与死的世界,分割了日与夜,呼吸与永恒。不同于意大利,奥地利的博物馆鼓励参观者近距离拍照,亲手触摸这些无价的古迹:它们是被感知的,而不是被观看的。只有摸到这些坚硬的也许还混杂有古埃及香料的石头的一刹那,才能感受到其中微小的晶体轻轻刺过手掌的喜悦。

在艺术史上,奥地利大概没有出过统领一个时代的大家或是众多各自为派的旺盛艺术家们。然而维也纳博物馆的艺术品馆藏确实让我颇为吃惊。从古希腊的大理石到罗马的钱币,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杰作与珍品安静地躺在这个参观者仅有乌菲齐八分之一的旧日帝都里。这些藏品大多都来自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和利奥波德大公的私人收藏。哈布斯堡王朝曾经一度骄傲地站在17世纪欧洲所有王室之首,他们曾认为自己天生便是王者,并不需要像法国王室或是英国王室那样穿戴浮夸的塔绸或是繁琐的蕾丝;他们的艺术品代理商在意大利享有优先购买权,也成功吞并了死于内战的查理一世以及众多英国权贵的画作收藏。于是提香、鲁本斯、委拉斯凯兹、伦勃朗在欧洲大陆的瞬息万变中,在无数次讨价还价的阴谋里,找到了维也纳这座白色大殿。我再次深信不疑,艺术品从不属于艺术家们,艺术史也从不属于艺术自身。在艺术史的画布上,所有的画作占据全部空间,然而主角往往是那个站在前景欧洲博物志中央,骄傲地向观众们展示自己所有物的某个收藏家。

清晨,依旧寒冷。一位中年绅士从特蕾莎女皇巨大的雕像前经过。每个清晨,她高大的身躯正好迎向初升的太阳,不知赞歌是为她长达四十年的强势统治唱起,还是为她众多的子嗣唱起。欧洲王室从来不掩盖对继承人的渴望和对健康生育能力的骄傲。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狡黠的宫廷画家们早已学会如何用某朵花、某棵植物或是某条铭文来暗示画中高贵苗条的王后公主们健康的生育能力。埃及公主在河边发现还是婴孩的摩西,也早已渐变为画家讨好刚刚得子的统治者的主题画。

每个孩子都会悄俏在心里种下一个梦,陪伴他们一辈子的梦。我的梦是那个金色、白色和蓝色的哈布斯堡小公主——玛格丽特·特蕾莎。她本应如历史上所有皇帝的女儿们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看客们知道的只有“公主”这个称呼而已。半是由于父亲腓力四世的宠爱,半是由于委拉斯凯兹的偏爱,这位大师不断画着玛格丽特的形象,玛格丽特也因为这些伟大的画作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梦境,永远的公主。在诞生的那一刻,这位高贵的西班牙公主就被指定将要嫁给自己的表亲——奥地利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委拉斯凯兹为她所作的画像从她三岁开始,便被陆续送入维也纳的皇宫:三岁的粉色裙子,七岁的白色裙子,八岁的蓝色裙子。几个世纪以来,无数人着迷于画中的这个孩子:没有发育完全的身子,羞涩骄傲的目光,庞大的裙撑和沉重的珠宝。她是幸运的,她没有继承哈布斯堡近亲结婚所留下的遗传:突出的下颚,厚嘴唇;抑郁和歇斯底里。她是西班牙王宫的明珠,也在奥地利王宫备受宠爱。她是不幸的,她二十一岁便离开人世,而她的六个孩子中只有一位小公主活了下来。这就是哈布斯堡,这还不是全部。此时,我在这间挂满皇室肖像的房间里已经泪流满面,久久地,听着窗外微弱的风声,那不是叹息,不是哭泣,不是微笑。那是命运。玛格丽特的对面,是她的哥哥,随后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代代相传的近亲联姻保障了王朝的坚固与统一,也终于造就了王朝的没落。卡洛斯二世体质极度虚弱,跛足,天生不能生育,下颚严重前凸,画像里呆滞的目光也暗示了他智力上的不足和精神上的不稳定。造物主是公平的,没有永远的幸运儿。

早于大英博物馆,也早于柏林老博物馆,在特蕾莎女皇执政时期,维也纳就开始筹划这座属于公众的公共博物馆。当时,这座博物馆是由哈布斯堡王室资助并监督的,然而萨拉热窝传来的那声为“一战”揭幕的枪响骤然结束了这个日不落王朝的神话,白色的皇宫俨然披上了哀歌似的纯白色。

高贵的帝国没落了,哈布斯堡不再是永久的王者,古老的欧洲就要变革了,新世界要来了。不管怎样改朝换代,这里依然是整个维也纳最堂皇最悲伤的房间。披着貂皮的理想之美,忏悔的抹大拉,被葡萄藤蔓围绕的国王,甚至伊甸之门,地狱之景,一切都是历史的黑镜子,不知谁又在某时某地窥到了某人某物。

离开维也纳那天,坐在几近无人的候机大厅,紧抓着一本“Late King’s Goods”(《最后一位国王的珍宝》),讲的是查理一世死后的那次世纪大拍卖。封面的查理一世骑在英国人引以为傲的皇家骏马背上,玻璃隔门那头的飞机起起落落,我心里想着北京城金黄朱红的午门,大概此时也快落雪了吧。一对老夫妇,缓慢地朝我走来,他们手里端着一杯一欧元的速溶红茶。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2012年4月,于圣安德鲁斯

猜你喜欢

维也纳
18世纪维也纳音乐家生存状态分析
战争击不倒音乐
战争击不倒音乐
维也纳人乐享“无所事事”
绵绵春光 细碎花期
智慧城市建设中数据开放保障研究
走进欧洲的中心绿地
维也纳城市治理经验对北京的启示
从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分析维也纳中期创作风格
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