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其九:春蚕无食与无怨无悔(下)——春蚕的故事:曹植的人生低谷与精神高原(三)
2012-08-15北京范子烨
/ 北京_范子烨
黄初二年(221),曹丕在《改封曹植为安乡侯诏》中更露出了虚伪的面目:
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a
可见“骨肉之亲”的作用在于身为皇帝的哥哥没有对“大罪弥天”的弟弟下毒手。更为滑稽的是曹丕在《典论·奸谗篇》对袁氏兄弟因手足相残最后导致袁绍(?—202)彻底失败的历史教训进行了深刻的总结:
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爱其人者,及其屋乌”,况乎骨肉之间哉!而进独何嘉焉?袁绍之子,谭长而慧,尚少而美,绍妻爱尚,数称其才,绍亦雅奇其貌,欲以为后,未显而绍死。别驾审配,护军逢纪,宿以骄侈,不为谭所善,于是外顺绍妻,内虑私害,矫绍之遗命,奉尚为嗣。颍川郭图、辛评,与配、纪有隙,惧有后患,相与依谭,盛陈嫡长之义,激以绌降之辱,劝其为乱。而谭亦素有意焉,与尚亲振干戈,欲相屠裂。王师承天人之符应,以席卷乎河朔,遂走尚枭谭,禽配馘图……二子相屠,坟土未干,而宗庙为墟,其误至矣。b
但对曹植而言,曹丕说出的每一个普通的真理,都不过是虚伪的谎言。因为在这位皇兄那高亢的真理之音中,曹植过的是囚徒般的日子c。黄初四年(223),曹植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会于京都。《魏志·陈思王植传》裴注引《魏略》:
初植未到关,自念有过,宜当谢帝。乃留其从官著关东,单将两三人微行,入见清河长公主,欲因主谢。而关吏以闻,帝使人逆之,不得见。太后以为自杀也,对帝泣。会植科头负鈇锧,徒跣诣阙下,帝及太后乃喜。及见之,帝犹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为不乐。诏乃听复王服。
曹丕对曹植的真实态度尽现于此。其实在母亲卞氏的一再干预下,曹丕未能对曹植实施杀害,如此已然是皇恩浩荡了。在上文之下裴注还引《魏氏春秋》:
是时待遇诸国法峻。任城王暴薨。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植发愤告离而作诗曰:“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回顾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大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从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阪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归鸟赴高林,翩翩厉羽翼。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叹息。叹息亦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勿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忽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咤令心悲。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涕即长涂,援笔从此辞。”
这首《赠白马王彪》无疑是世界文学经典中最凄美的诗篇之一d,其情味几乎可与《旧约》(The Old Testament)之《耶利米哀歌》(Jerem iah)相媲美。诗人对亲人的哀思与眷恋,与苍茫、壮阔、悲凉的自然景色交融无间,其艺术感染力穿越了历史的时空,激发了历代读者无尽的遐想。“于时诸王凛凛不自保,子建此诗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诗中所谓‘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盖为灌均辈发,终无一毫怨兄之意。处人伦之变者,当以为法。”e这首诗充分显示了子建的情感世界和博大襟怀。处在人生的低谷之中,充满了悲伤和悲怨的子建既未消沉,也未颓废。他希望自己像春蚕一样努力地生出丝来。桑树是春蚕的家园,桑叶是春蚕的美食,没有桑树为依托,没有桑叶为食物,蚕是不能生存,更不能产丝的。显然,春蚕作为子建的象征,充分表露了他对君主和国家的忠诚以及试图建功立业的积极心态,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说:
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颂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
家之言,虽未能藏之名山,将以传之同好。
子建梦想介入世界的关注以兼济天下,当然,他也甘于做一个贫士,一位隐者,以非介入世界关注的方式独善其身,他在《上书请免发国士息》中对魏明帝说:
若柏成欣于野耕,子仲乐于灌园;蓬户茅牖,原宪之宅也;陋巷箪瓢,颜子之居也:臣才不见效用,常慨然执斯志焉。若陛下听臣,悉还部曲,罢官属,省监官,使解玺释绂,追柏成、子仲之业,营颜渊、原宪之事,居子臧之庐,宅延陵之室。如此,虽进无成功,退有可守,身死之日,犹松、乔也。然伏度国朝终未肯听臣之若是,固当羁绊于世绳,维系于禄位,怀屑屑之小忧,执无己之百念,安得荡然肆志,逍遥于宇宙之外哉?
然而,在人生的低谷中,他既不能“荡然肆志”,更不能“逍遥于宇宙之外”。于是,他在《临观赋》中悲叹道:
乐时物之逸豫,悲余志之长违。叹《东山》之愬勤,歌《式微》以诉归。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俯无鳞以游遁,仰无翼以翻飞。f
这就是曹植的生存困境,这种困境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不仅如此,漂泊中的子建甚至还缺衣少食,《转封东阿王谢表》说“饥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谓矣”,《迁都赋序》说“连遇瘠土,衣食不继”,而其上表则更直言不讳:
臣闻寒者不贪尺玉,而思短褐;饥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餐。夫千金尺玉至贵,而不若一餐短褐者,物有所急也。g
《金楼子》卷四《立言篇》第九下转引陈思王的话:
投虎千金,不如一豚肩。寒者不思尺璧,而思襁衣足也。h
在这里,子建所倾诉的不仅是“自己遭受不合理不公正的待遇”这种“世界上唯一难以忍受的痛苦”,更主要表明了“阳光下唯一的罪恶是不公正,是违背真理、违背事实、违背自然秩序”i,他的倾诉,在天合气,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但长期的困苦生活确实消磨了他的身体健康,徙封东阿之后的子建尤其瘦弱不堪,这使“善良的”皇侄十分震惊:
王颜色瘦弱何意耶?腹中调和不?今者食几许米?又啖肉多少?见王瘦,吾甚惊,宜当节水加餐。j如果建议叔叔“节水加餐”算是一点恩德的话,那么,将死人的衣服赏赐给叔叔,我们就不知是何用意了:
皇帝问雍丘王:“先帝昔常非于汉氏诸帝,积贮衣被,使败于函箧之中。遗诏以所服衣被赐王、公卿、官僚诸将。今以十三种赐王。”k
然而,面对天下苍生的衣食问题,我们看到即将走上皇帝宝座的曹丕却有着另外一副面孔。延康元年(220)十一月,他在《辞许芝等条上谶纬令》中说:
今吾德至薄也,人至鄙也,遭遇际会,幸承先王余业,恩未被四海,泽未及天下,虽倾仓竭府以振魏国百姓,犹寒者未尽暖,饥者未尽饱。夙夜忧惧,弗敢遑宁。l
他在《让禅令》中说:
夫古圣王之治也,至德合乾坤,惠泽均造化,礼教优乎昆虫,仁恩洽乎草木,日月所照,戴天履地含气有生之类,靡不被服清风,沐浴玄德……今百姓寒者未暖,饥者未饱……m
如此忧国忧民的大君王情怀,居然不能给自己的亲生弟弟一点温暖,其虚伪矫情简直无以复加。《三国志》卷二十五《辛毗传》裴注引《世语》曰:
毗女宪英,适太常泰山羊耽,外孙夏侯湛为其传曰:“宪英聪明有才鉴。初文帝与陈思王争为太子,既而文帝得立,抱毗颈而喜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因自己被立为太子而狂喜不已的曹丕居然抱住了辛毗(?—324)的脖颈!这无疑是中国政治史中最令人作呕的一瞬n。而深居闺中的绮年女儿辛宪英对曹丕其人的浅薄洞见明澈,曹魏王朝昙花一现的历史命运已经被她早早料定了!太和五年(231),曹植“上疏陈审举之义”,曾有“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之言,实可为宪英之语作注脚。因此,上文所征引的曹植和曹丕父子有关衣食的文字,也都是《拟古》其九的“春蚕”、“寒衣”两句诗的底文。但是,这两句诗尚有更为深隐的历史文本。《世说新语·方正》第十一条:
武帝语和峤曰:“我欲先痛骂王武子,然后爵之。”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它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本条南朝梁刘孝标(462—521)注引《晋诸公赞》曰:
齐王当出藩,而王济谏请无数,又累遣常山主与妇长广公主共入稽颡,陈乞留之。世祖甚恚,谓王戎曰:“我兄弟至亲,今出齐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济连遣妇入来生哭人邪?济等尚尔,况余者乎?”济自此被责,左迁国子祭酒。
对齐王司马攸(248—283)出藩一事,曹植之子曹志(?—288)也有与王济(240?—285?)非常相似的表现。本条刘孝标注所引《志别传》是经过宋人删节的史料,为说明问题,兹将《晋书》卷五十《曹志传》节引于下:
曹志字允恭,谯国谯人,魏陈思王植之孽子也……后迁祭酒。齐王攸将之国,下太常议崇锡文物。时博士秦秀等以为齐王宜内匡朝政,不可之籓。志又常恨其父不得志于魏,因怆然叹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亲,不得树本助化,而远出海隅?晋朝之隆,其殆乎哉!”乃奏议曰:“伏闻大司马齐王当出籓东夏,备物尽礼,同之二伯。今陛下为圣君,稷、契为贤臣,内有鲁、卫之亲,外有齐、晋之辅,坐而守安,此万世之基也。古之夹辅王室,同姓则周公其人也,异姓则太公其人也,皆身在内,五世反葬。后虽有五霸代兴,桓文谲主,下有请隧之僭,上有九锡之礼,终于谲而不正,验于尾大不掉,岂与召公之歌《棠棣》,周诗之咏《鸱鸮》同日论哉!今圣朝创业之始,始之不谅,后事难工。干植不强,枝叶不茂;骨鲠不存,皮肤不充……”……帝览议,大怒……于是有司奏收志等结罪,诏惟免志官,以公还第。
曹志所谓“树本助化”,“干植不强,枝叶不茂”,也和《拟古》其九的“枝条始欲茂”,“本不植高原”等诗句有密切关系。晋武帝司马炎(236—290)是由于命弟弟司马攸出为藩王而受到王济和曹志等人批评的。王济所谓“尺布斗粟”也反映了同样的问题。《世说新语》本条刘孝标注引《汉书》曰:
淮南厉王长,高祖少子也。有罪,文帝徙之于蜀,不食而死。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汉文帝刘恒(前202—前157)以天下之广大,竟然容不得自己的亲兄弟,正如曹丕之于曹植,司马炎之于司马攸一样,其人性之残酷发人深思o。而西晋的覆亡也正是肇始于手足相残的“八王之乱”。因此,《拟古》其九“春蚕”、“寒衣”两句诗既是对这首汉代民歌的檃栝,也是对既往的手足相残的历史悲剧的总结。当然,魏明帝以后的历史,曹植是无缘知晓的,但是,曹植已经预见了曹魏必然覆亡的历史命运,陶渊明对此作了深刻的揭示。
在诗人的笔下,“沧海”的意象是雄阔、无情的。建安十二年(207)九月,曹操在取得北征乌桓的胜利后,在班师途中经过碣石山,作《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p
魏武帝又作《沧海赋》一篇q,今已亡佚。据《魏志·陈思王植传》,曹植自述“臣昔从先武皇帝”,“东临沧海”,就是指这件事。魏文帝虽然没有从征,但后来也有《沧海赋》之作,这篇赋可能与南皮之游有关(参见下文):
美百川之独宗,壮沧海之威神。经扶桑而遐逝,跨天崖而托身。惊涛暴骇,腾踊澎湃,铿訇隐邻,涌沸凌迈……上蹇产以交错,下来风之泠泠。振绿叶以葳蕤,吐芬葩而扬荣。r
而在《煌煌京洛行》一诗中,曹丕写道:“峨峨仲连,齐之高士。北辞千金,东蹈沧海。”s这些都是陶诗“根株浮沧海”一句的底文。
“根株浮沧海”乃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比喻。在这句诗后,清温汝能(1748—1811)《陶诗汇评》卷四引汉扬雄(前53—18)《法言》:“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这是诗人暗用的深层底文。而“种桑长江边”也是一种象征的写法,曹植在《九愁赋》中写道:
嗟离思之难忘,心惨毒而含哀。践南畿之末境,越引领之徘徊……竞昏瞀以营私,害予身之奉公。共朋党而妒贤,俾予济乎长江。@0
这是一篇模拟《楚辞》的作品,它正好创作于曹植在雍丘的时期。赵幼文注:“《魏志·文帝纪》裴注引《魏略》曰:‘立石表,西界宜阳,北循太行,东北界阳平,南循鲁阳,东界郯,为中都之地。’畿,《诗经·烈祖》毛传:‘畿,疆也。’雍丘在所谓中都之地之南,故曰南畿。末境,《楚辞·离世》王注:‘末,远也。’犹言远境。”@1“俾予济乎长江”正是“种桑长江边”的底文,在卑湿的意义上又与《转封东阿王谢表》“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湿少桑”的陈述相关。但子建在雍丘时并无种桑之举,他也从来没有渡过长江。曹植在转封东阿之后,曾作《社颂》一篇,这篇颂的序文说:
余前封鄄城侯,转雍丘,皆遇荒土。宅宇初造,以府库尚丰,志在缮宫室,务园圃而已,农桑一无所营。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圣朝愍之,故封此县。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故封此桑,以为田社。@2
由于雍丘的土地根本不适合种桑,所以子建于“农桑一无所营”。农桑之业是立国的根本,子建的母亲卞氏即曾躬亲蚕桑之事,为天下母仪@3。子建《卞太后诔》:“恒劳庶事,兢兢翼翼。亲桑蚕馆,为天下式。”@4他在《藉田论》中更指出:
夫农者,始于种,终于获。泽既时矣,苗既美矣,弃而不耘,则改为荒畴。盖丰年者期于必收,譬修道亦期于殁身也。
田修种理者,必赐之以巨觞;田芜种秽者,必戮之以柔桑。
对于汤祷桑林的事迹,他视为神圣之举:
惟殷之世,炎旱七年。汤祷桑林,祈福于天。翦发离爪,自以为牲。皇灵感应,时雨以灵。(《汤祷桑林赞》)@5
桑林之祷,炎灾克偿。伊尹佐治,可谓贤相。
(《殷汤赞》)@6
汤感旱于殷时,造桑林而敷诚。(《喜霁赋》)@7
因此,“种桑长江边”正好凸显了子建的立国精神和立国意志,其本意就是说曹植在雍丘建设自己的封国,为国家的发展作出贡献。对这句诗,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卷四解释说:“《诗·小雅》:‘维桑与梓。’故以桑比宗国。”桑树是宗国的象征。诗人以此为着眼点,发唱惊挺,声势雄壮,形成了一种长江大河、浑灏流转的辉煌气派。从《转封东阿王谢表》的陈述来看,子建在雍丘的治理和经营是卓有成效的,其本心是不愿离开这里的,但考虑到“桑田无业,左右贫穷”的状况,所以他才表示放弃雍丘的封国,希望在转封东阿之后得到魏明帝的一点帮助(“少见佐助”),所谓“枯木生华,白骨更肉”,足见其辛酸。但是,在转封东阿之后,子建的境遇更加悲惨。太和三年(229)十二月,曾上书明帝自陈:
臣初受封,策书曰:“植受兹青社,封于东土,以屏翰皇家,为魏藩辅。”而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踰矩,虎贲官骑及亲事凡二百余人。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罢曳乎?而名为魏东藩,使屏翰王室,臣窃自羞矣。就之诸国,国有士子,合不过五百人。伏以为三军益损,不复赖此。方外不定,必当须办者,臣愿将部曲倍道奔赴,夫妻负襁,子弟怀粮,蹈锋履刃,以徇国难,何但习业小儿哉?……又臣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惟尚有小儿,七八岁已上,十六七已还,三十余人。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裁属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风靡,疣盲聋聩者,二十三人。惟正须此小儿,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鉏秽草,驱护鸟雀。休侯人则一事废,一日猎则众业散,不亲自经营则功不摄;常自躬亲,不委下吏而已。 (《上书请免发国士息》)《魏志·陈思王植传》载:
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
这就是子建的结局。《三国志》卷六《袁绍传》裴注:
《英雄记》载太祖作《董卓歌》,辞云:“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郭景图命尽于园桑。”如此之文,则玄无病而卒。余书不见,故载录之。
“郭景图命尽于园桑”,其人物本事究竟如何,以裴松之的博雅已经不能知晓,我们自然也不必再去追寻。但是,子建之徙封东阿,确实带有对“园桑”的向往,而在东阿那样一个水土丰茂的多桑之地,“抱利器而无所施”@8的子建也终于凄然地“命尽”了。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卷四:“案此首追痛司马休之之败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休之为晋宗室之重,故以桑起兴也。”如果我们把这段注文中的司马休之(?—417)换成曹植的话,那就颇为中肯了。
《拟古》其九是曹植伫立于鱼山之上对自己人生的深情回眸与悠长回顾,是对自己流离漂泊的坎坷人生的回忆与追寻。其他八首诗都是围绕着这首诗展开的,每首诗都闪动着曹植那清癯、瘦弱的身影,都跳荡着曹植那沉郁、悲壮的诗心。唐陈子昂(661?—702)《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全唐诗》卷八十三)子建此时的心境也是如此。如果说《拟古》九首的艺术结构像一个倒立的人的话,那么,《拟古》其九就是这个人的头,其他八首诗都是在它的指引、观照下一一展开的。故就叙事话语而言,这首诗既是这组诗的起点,也是这组诗的终点。巴赫金说:“人的行为是潜在的文本,而且只有在自己时代的对话语境中(作为对白、作为意义立场、作为动因体系)才能被人理解。”@9《拟古》九首是曹植对个人的生命旅程的回顾,陶渊明将他的这种回顾置于其“时代的对话语境中”,因而也就深刻地揭示了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这组诗的独特叙述角度所呈现出的不仅仅是世界在主人公曹植的心中是什么,而且还是主人公曹植的心中是什么。这是对人的主体性及自我意识的充分肯定。而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乃至自我意识,都是通过对话产生的。所以,解读这首诗是我们进入《拟古》九首那幽怨、凄美、深刻、迷人的诗意世界的第一步。
以上我们分别从广义和狭义的互文性理论出发,对《拟古》九首进行了解析。由此可见,这首诗在艺术表达上本身就具有多义性和复调性的特征。这种精心的艺术设计,是建立在诗人对以曹植为中心的汉魏作家的作品和记载汉魏时代社会历史文本的文献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的。
a《魏志·陈思王植传》,裴注引《魏书》。
b《全三国文》卷八,第1093页。
c谢榛:《四溟诗话》卷一:“魏文帝《猛虎行》曰:‘与君结新婚,托配于二仪。’甄后被谗而死……予笔此数事,以为行不顾言之戒。”见《历代诗话续编》下册,第1144页。
d《文选》卷二十四本诗李善注引曹植《集》曰:“于圈城作。”又引曹植《集》曰:“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日不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蕃,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e〔宋〕刘克庄(1187—1269):《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三曹资料汇编》,第116页。
f t@7《全三国文》卷十三,第1126页,第1125页,第1122页。
g《全三国文》卷十五,第1134页。
h许逸民:《金楼子校笺》下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84页;参见梁春胜:《曹植佚文辑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8年第5期。
i托 马 斯· 卡 莱 尔(Thom as carly le,1795—1881):《宪章运动》,转引自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Fried rich Von Engels,1820—1895):《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册,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1页。
j魏明帝:《与陈王植手诏》,《全三国文》卷九,第1103页。
k魏明帝:《诏雍丘王植》,《全三国文》卷九,第1102页。
lm《魏志·文帝纪》,裴注引《献帝传》。
n关于曹丕的专题研究,可以参看〔美〕How ard L Goodm an:T s’ao Pi T ran scen d en t:Th e Pilitical Cu lture Dynasty Founding in Ch ina A t the End of the Han,Scrip ta Serica,1998;宋战利:《魏文帝曹丕传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o据《晋书》卷六十六《陶侃传》,陶侃(259—334)之三子陶夏、陶斌和陶称“各拥兵数千以相图”,“既而解散,斌先往长沙,悉取国中器仗财物”,陶夏将其杀死。而据《陶渊明集》卷八《与子俨等疏》:“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可知陶公晚年,其五子之关系亦相当紧张,故有此劝诫之言。因此,陶公于曹氏骨肉相残之悲剧感同身受。这或许也是他创作《拟古》九首的动因之一。
p逯氏:《魏诗》卷一,第353页。
q《全三国文》卷一,第1055页。
r《全三国文》卷四,第391—392页。
s逯氏:《魏诗》卷四,第391—392页。
@1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二,第253—254页。
@2《全三国文》卷十七,第1144页。
@3事见《魏志》卷五《武宣卞皇后传》。
@4《全三国文》卷十九,第1157页。
@5@6《艺文类聚》卷十二。
@8《魏志》本传。
@9〔俄〕巴赫金:《文本、对话与人文》,《文本问题》,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