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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题材下的两性悖论:李健吾戏剧《这不过是春天》的深层结构

2012-08-15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院南京211106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厅长夫人戏剧

⊙胡 静[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院, 南京 211106]

三幕话剧《这不过是春天》是著名剧作家、翻译家李健吾的名作。这部作品最初发表在巴金主编的《文学季刊》第三期(1934)上,1937年商务出版单行本。历来研究界对《这不过是春天》一剧的解读有多种说法:柯灵认为“《这不过是春天》是他第一出写革命题材的戏”,但“革命者在这里不过是一只报春的燕子,观众也只能从他来去飘忽的身影中听出远方隐约的春雷”,“真正的主角却是厅长夫人”,“当她用苍凉的手势向他挥手告别,幕徐徐落下的时候,也就把回荡的喟叹和深沉的思索留给了观众”①。张健则认为《这不过是春天》中的厅长夫人和冯允平都带有漂泊者的特征,当她与冯允平挥手告别后,“厅长夫人此时的心态,与其说是感受的,不如说是宁静的,一种灵魂在净化中产生的宁静,一种浪子回家以后所感到的心灵的宁静”。而冯允平的感情生活“同样可能具有隐秘的另一面,一种对温情的需要”②。在此之后,胡德才指出,“剧作的主要艺术魅力则来自警察厅长的公馆里所表演的一场有惊无险、情趣盎然的捉迷藏式的游戏:惊险是因为革命,情趣则来自爱情。因此,这部剧作既不能算是写‘革命题材’,也不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而是交织着革命和爱情两种因素,风格明丽、轻松的现代‘佳构剧’。”③黄献文则进一步认为,在这部戏中,“革命不过是一种点缀,说白了,冯允平的革命党身份不过是一件借来的衣裳,该剧的着重点是放在男女间的情爱纠葛上”④。

从以上的归纳看来,对于这部作品的解读,研究界的看法有一个层层深入的过程,共同的特点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理解这部作品。这部作品的革命主题在阐释的过程中被悄然地置换和消解,两性的主题逐渐凸显。当严酷的革命背景被消解,戏剧主题的严肃性即告瓦解,剧中人物的种种言行因丧失重量而显得轻浮并且苍白,这出戏也随之堕落为一出流于肤浅的喜剧,甚至可以说是一出啼笑皆非的闹剧了。

笔者认为,这种现象的形成根植于研究界在解读过程中的一种隐秘的内在逻辑,即在人性的旗帜下,将革命和男权的话语深植于表述中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之下,男权意识与革命观念结合成为一个更有力的权力话语。在这种权力话语的言说空间中,厅长夫人的感情被轻薄化为仅仅是革命者的“一种对温情的需要”,她的内心的挣扎被抽空,她心灵的痛苦被抹平为“一种灵魂在净化中产生的宁静”,显然这是在为她的“成全”赋予正当性和义务感。这种研究思路在表面上是立足于人性的,在事实上却是二元对立的,即男性与女性的对立。这种微妙的内在逻辑导致了这出充满着诗意和寓言性质的喜剧,不仅被消解了革命的意义,也被消解了喜剧的意义。这显然不符合李健吾创作这部戏的目的。在他所有的戏剧文本中,李健吾都试图实践他对于人性的复杂性的描述,“如若命运是谜,人和人性也许是一个更大的谜”⑤。他服膺于赫威斯对于现实主义的说明:“上帝所造的东西没有是卑鄙的。”⑥其实他的观点也可以用德国剧作家腓特烈·赫伯尔的名言来解释:“在一出好的戏剧中每个人都是对的。”

剥离这种研究中的内在逻辑,我们重新来解读《这不过是春天》这出戏,进入潜藏于这出戏的革命话语下的深层结构,给予我们理解这部名剧一个新的视域。

李健吾不仅是翻译家、戏剧家,同时也是评论家,他用刘西渭的笔名发表的评论,毋宁说就是他在文学创作上的自我告白。在评论沈从文的《边城》一文中,李健吾曾提出,“鉴定一部作品和作者隐秘的关系”,不应该由批评家来解释作品,而应该“用作者来解释他的出产”。这种方法被他称为是评价一部作品的“最可靠的尺度”。⑦在其名作《福楼拜评传》中,李健吾成功地履行了他所创立的这一“最可靠的尺度”。因此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阐释李健吾的作品,用李健吾的话说:“这如果是取巧的方法,却也是最稳妥、最坚定的方法。”⑧

李健吾曾经自白:“我要的是公允:人生以及艺术的公允。”⑨在其充满才气和灵感的创作生涯中,他无疑一直是福楼拜的格言“神圣的客观性”的信奉者。在1935年写成的福氏评传中,他写道:“感伤,其实是人给自己设下的一种情绪的障眼法,福氏科学的精神,却戳破这层表皮而深入悲观主义的极境:哲学的大无畏。”⑩李健吾的这一评述或许也可以看做他在创作上的自我期许。在这一立场上,我们来看《这不过是春天》这部话剧。表面上看来,这显然是一出描写革命题材的戏。戏的背景是波澜迭起的革命浪潮,剧作者却只以波澜中的一滴水珠来着笔。如此删繁就简,将外部环境的险恶透过人物间的对话来暗示,而浓墨重彩地渲染两个具有特殊关系的人物之间的较量。曾经的情人,今日的敌我,昨日缘分的错身而过,今日处境的尴尬相对,含蓄隽永的相互试探,瞬间释放的真实情怀,以及结局的平淡和无奈,这些都足以留给观众无限的唏嘘感叹,尤其是女性。柯灵称,“后来听说,从国统区去延安的女学生中,有带着这个剧本的。”⑪这出戏的感染力可见一斑。

但这出戏却绝不是“一场有惊无险、情趣盎然的捉迷藏式的游戏”,革命也不仅仅是“借来的外衣”,它是严肃的较量,也是人生的真实。对于厅长夫人来说,冯允平的来到是她在乏味和空虚的生活中抓住的一星光亮,是她旧日和今后的幻梦。然而对于冯允平来说,他来拜访厅长夫人,却只是借此掩护自己的革命活动。十年前的旧欢和情爱不过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于是,在“革命”的背景下,他和她展开了一场语言的争锋。一边是厅长夫人语似冷淡,实则热烈的问话;一边却是冯允平表面怀旧,实则充满算计的冷静的问与答。分明是一对已无瓜葛的男女,然而一个为着寄托自己的空虚与幻梦而波澜微动,一个为了事业和斗争的需要而虚与委蛇,使这场客厅里的对话如两辆对行而去的列车,在交错的刹那透出意味深长的内容来。

借用戏剧家阿尔托的观点,在戏剧中,“一切真实的感情都是无法表达的。表达即背叛。表达即掩饰。真正的表达隐藏了它所表现的东西。”⑫那么揭开双方“表达”之下的面纱,我们分明可以从对话中清楚地看出这场交锋的胜负来。一方面,厅长夫人是交际场上众星拱月似的人物,有着自己的精明和手段,在教训厅长秘书和调侃密探的场合下,更显示出她老于世故的一面。另一方面,在面对冯允平的时候,她却透露出一个陷入爱情幻想的女人的傻气和幼稚。“多谢你的决定。我们这边坐下谈,好不好?”“喝茶吗?这是刚给姐姐倒的。她还没有喝。”“也许有点冷了,再给你换一杯热的。”表面的热络和殷勤掩饰不住她内心的自卑——虽然在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上,她远比他优越,但在心理层面和道德伦理上,她则远远低于他的位置。这是因为她嫁了人,于是对于一个年轻的美男子而言她是贬值了的。显然厅长夫人感到了这种被贬值的难堪。她的种种殷勤举动,不妨看做她对于旧情人的一种试探,试探他是否念旧情,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在剧中,冯允平的革命行踪一直处于后台,我们无法猜测他所从事的工作,但当冯打着旧情人的旗号住进厅长夫人家里从事种种革命行动的同时,并没有放弃与厅长夫人的调情,他作为革命者的这层外衣因动机的不纯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你还是那样好。”“记得你老早就有胃病,不想一直跟到如今。”“爱情上没有恨,有的也就是失望。”“我想法子体谅你。”这是旧情人之间多么含有深意的话啊,似乎是无意说出的老实话,却也带着微妙的温柔和锋利,他很快打动了厅长夫人的心,或者说成功地勾引了厅长夫人。至此,冯允平作为革命者的身份这里似乎完全消解了,袒露出来的是两性间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冯允平是以他作为一个美男子的花言巧语再次征服了厅长夫人——一个情感空虚的女人。

自然,冯允平也时刻记得自己到厅长家的使命和责任,至于与厅长夫人的调情,不过是为了掌控一颗棋子,而这颗棋子在关键时刻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他用冷静的眼光打量着昔日的情人,却不忘记诱导她进入幻想的鸳梦,把现实的残酷抛到脑后。“那么,你不好好教书,跑到北边来做什么?”“回来访访小时青梅竹马的痕迹。”语言的游戏击退了女人的问询,怀旧的幌子堂而皇之地掩盖了真实的目的。在这场语言的战争中,她显然失败了,她不明白,“男人心目中的两性关系,其社会权力色彩远比本能欲求色彩更浓。”⑬但此时厅长夫人已完全陷入了冯允平的掌控之中了,她要留住他。这种强烈的要留住他的感情与后来要放他逃走的情愫是同一逻辑,这已经为后面厅长夫人出高价买通密探放他走埋下了伏笔。至此,这部戏作为情节剧的部分到此结束,而随后展开的则是另一重的结构空间了。

李健吾曾经在评论曹禺的《雷雨》剧中的主人公蘩漪时说过这样的话:“再没有比从爱到嫉妒到破坏更直更窄的路了,简直比上天堂的路还要直还要窄。”⑭蘩漪走的就是这样直而窄的路,但厅长夫人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这不仅因为蘩漪面对的第三者是另一个女人,而厅长夫人面对的第三者则是革命事业,一个无形的对手。更为重要的因素在于,当李健吾让他笔下的厅长夫人从这条“更直更窄的路”走开时,他赋予了她转身而去的背影一种更富诗意的意味。“你是我的灵感,你让我重新发见我自己,带着惭愧的喜悦……你给我的那种亲切的感觉:这活在我的心头,无论远在古昔,无论近在眼前,我全感到它的存在。”⑮通过对一种美好情愫的重温,厅长夫人的人格已经得到了提升,这使我们不得不对她后来的选择给以一种庄严的尊重。至此,不是由冯允平,而是由厅长夫人,革命的主题才被赋予了一种严肃和沉重的意义,而戏剧情节的高潮也因为这种“突转”而被赋予了一种诗的意味。

在同一篇评论中,李健吾曾指出,“可爱的人要天真。而且更要紧的是,要有弱点。”我想,李健吾的这句话背后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可爱的人会为自己的弱点付出代价,这才是人生的真实。《这不过是春天》将情感引入生活的战争中,但当她清醒时,那放下的手,也许给予我们更深更沉重的心灵的撞击。厅长夫人是矛盾的,之前她不过是个虚荣心重、爱撒娇、任性、富于幻想的女人,在她身上,交织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纯情挚爱与世俗利益的矛盾,物质享受和精神追求的矛盾,青春不在和似水流年的矛盾,强烈的虚荣心和隐蔽的自卑感的矛盾。她明白,十年后的今天,再挽留他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事实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他的真面目已露出来了。

他仍试图用恭维和赞美来迷惑她,但已经不奏效了。“你安排得很好。(想握她的手)让我谢谢你。你是人世难得看见的女子。”“(缩回手)少肉麻点儿。”

“是我错,对于你,应该用沉默感谢。”一个打着革命的旗号来利用旧情人感情的革命家,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有点卑鄙的。他的甜言蜜语、高级调情,也是打着革命的旗号来进行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滑稽。对比冯允平以前说的什么“我学着体谅你”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他这次的话“用不着原谅。我早就觉得你我不会走在一起的。再说,从前的事我也没有时间来想它”。虽然显得冷酷,倒有几分真实。这不是一个为了感情就丧失了判断力的男人,他的野心只在于他的事业,或者对于女人来说,他的魅力正在于他惯于伪装自己,他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他是风流蕴藉的,善于用甜言蜜语攫取女人的心。他的话也许对,但她的话更深于生活。

这次女人是看清了他了,她愤然指责他:“我不喜欢你这寡言——寡味——连动作也寡的英雄!”她的话似乎是给了他一点打击,她看见他的脸抽搐。然而她终于还是帮助了他,送他逃走了。至于他有朝一日重新回来,作为警察厅长夫人的她,将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剧中留下的只是无言的尾声。当她用苍凉的手势向他挥手告别,大幕落下,她把命运的多劫和人生的喟叹也留给了观众。

①⑪ 柯灵:《李健吾剧作选·序言》,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页。

② 张健:《李健吾喜剧论》(上),《戏剧》2002年第1期,第6—7页。

③ 胡德才:《论李健吾的喜剧创作》,《三峡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第14页。

④ 黄献文:《论李健吾话剧创作的心路历程》,《戏剧艺术》2002年第3期,第87页。

⑤⑥ 李健吾:《文明戏》,见《李健吾戏剧评论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页,第28页。

⑦ 李健吾:《边城》,见张大明编《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43页。

⑧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原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页。

⑨ 李健吾:《黄花·跋》,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⑩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

⑫[法]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桂裕芳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版,第67页。

⑬ Max Rheinstein & EdwardShil,Max Weber on Law in Economy and Society,Newyork:Simon and Schuster,1967,pp.323—324.

⑭ 李健吾:《雷雨》,《李健吾戏剧评论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

⑮ 李健吾:《画廊集》,见张大明编《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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