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诗》与应璩的诙谐:兼谈易代之际士人的困境与抉择
2012-08-15张影洁
魏晋诗坛繁盛,涌现了诸多卓有成就的诗人,尤以曹植、陶潜为大家。而研究陶渊明风格渊源时多论及应璩,此说以钟嵘《诗品》为肇始,后人论及应璩诗多附于陶诗后。
而应璩自有他的价值,他虽然诗文散佚颇多,今人难窥全貌,但历来的评价却并不低,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赞其诗“独立不惧,辞谲义贞”,钟嵘《诗品》将其列为中品,称其“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值得一提的是刘勰和钟嵘都以应璩的诗针砭时政、体现了《诗经》以来的讽喻传统为贵,而这并不是应璩诗价值和意义的全部。
一、自成一格的《百一诗》
应璩的诗以《百一诗》为代表,其子应贞还为《百一诗》作注,可惜其诗散佚久远,注亦不存,却仍能见“休琏风情”之一二。
1.“百一诗”析
《应璩集》及陈寿《三国志》等编撰于魏晋时期的史籍资料未有“百一诗”这样的名目,只称为“新诗”或“五言诗”,萧统《文选》则言“百一诗”,可见“百一诗”是应璩五言诗在齐梁时期后出的别名。
《百一诗》的得名众说纷纭,齐梁时的说法已然有分歧。大致有二:一种是从诗篇的数量着眼,认为《百一诗》共有一百零一首。按《文选》李善注引张方贤《楚国先贤传》云:“汝南应休琏作百一篇诗,讥切时事,偏以示在事者。众皆怪愕,或以为应焚弃之。”大意不外乎《百一诗》共有一百零一篇,故得名“百一”。但这种说法似乎有望文生义的嫌疑。《百一诗》因亡佚甚多,今存不过数十,而晋宋以来关于《百一诗》篇目数量的说法各异,孙盛在《晋阳秋》里有“应璩作五言诗,百三十篇,言时事颇有补益,世多传之”语,而李充《翰林论》则言:“应休琏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①从“言时事”和“风规治道”的特征看,此“五言诗”当指《百一诗》,但篇目应为“百数十”,而不是一百零一,可见《楚国先贤传》的说法缺乏佐证,难以采信。
另一种则是以字数论《百一诗》。王俭《今书七志》:“《应璩集》谓之《新诗》,以百言为一篇,或谓之《百一诗》。”②但此说也站不住脚。从存世的完整的几首诗篇来看,并没有整齐划一地都长达五言二十句。各篇字数既然参差不齐,这种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吴景旭在《历代诗话》卷二十九也质疑此说:“何逊有《拟百一体》,其诗一百十字。今郭所载五篇刊在《古诗纪》中,不过四十字,何曾论字数乎?”
此外,又有从内容着眼来解释“百一”。《文选》所录诗分二十三体,无论公宴、赠答、挽歌、杂拟都从题材内容着眼,“百一”亦如是。《文选》李善注引《百一诗序》云:“时谓曹爽曰:‘公今闻周公巍巍之称,安知百虑有一失乎?’”《文选》据此推断“百一”乃“百虑有一失”之意。而《文选》五臣注引《文章录》曰:“曹爽多违法度,应璩作诗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补于一者。”这种说法虽然和前者不同,但同样也是从内容探究《百一诗》得名的缘由。
最后,还有人以士行论“百一”。宋代王《野客丛书》卷十一引《乐府广题》:“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始终如一,故云百一。”然而此说亦有争议,葛立方就斥为“穿凿之说”③。
相较而言,《文选》从内容着眼阐释“百一”的缘由似乎更有说服力。《百一诗》虽然通俗,但政治讽刺意味很强,针砭时事,并非纯粹的个人感怀,从内容论《百一诗》可能更接近《百一诗》的真实面貌。
2.《百一诗》的平民主题:通俗的解嘲
大致说来,《百一诗》的主题内容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政治主题,这体现在以讥刺时事为主要内容的政治讽喻诗,这是《百一诗》的主流。张方贤的《楚国先贤传》论“百一”虽然有失偏颇,但“讥切时事,偏以示在事者。众皆怪愕,或以为应焚弃之”的记录却颇能反映当时人对《百一诗》的态度和评价。所谓的“讥切时事”即指《百一诗》对时政有积极的讽谏作用,和《百一诗序》所说的“百虑有一失”相通。由于这些诗篇的目的多是批评曹爽当政的政治缺失,影射时政,讽刺意味浓厚,所以《百一诗》在后世一度成为政治讽刺诗的代表,甚至有后人借应璩之名来写诗讽刺本朝时事。④
平民主题是《百一诗》又一重要内容,其中不乏通俗诙谐之作。《百一诗》引起众人“怪愕”可能就是因为其诗通俗浅俚,无论和四言诗“雅正”还是和五言诗“清丽”的整体风格都相去甚远。胡适论《百一诗》“诗体浅俚,近于俳谐”⑤,说得颇为中肯。这种浅俚俳谐的风格和诗歌体裁似乎也有关系,五言诗起初多见于乐府民歌,文士后来也多写五言诗,诗体多清新流丽,迥异于四言诗的雅正。钟嵘《诗品序》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五言诗合于世俗口味也就并不奇怪了。
就诗歌精神而言,《百一诗》的政治主题是对执政者的微言讽谕,平民主题是对平凡生活的善意解嘲,前者秉承了《毛诗序》“主文而谲谏”的传统,后者则是诗人平易性格的自然流露,《百一诗》的动人处正在后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是《三叟诗》。诗云: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室内妪貌丑。中叟前置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这是一首平白如话的通俗诗,以质朴的语言告诫世人养生之道。问答体在汉乐府民歌中屡见不鲜,问答的对话形式避免了直接叙述的枯燥直白,在推动诗歌内容延伸的同时也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诗人设计“道逢三叟”的情节并借三人之口道出简单朴素的长寿之道,表面看来似乎平白无奇,可是细味之下却别有诙谐的意味。自古上自帝王下至百姓,为求长生,或寻访神仙,或探求灵药,都显得神秘莫测。应璩笔下百岁老翁却用最平常俚俗的语言道出最简单的长寿方法:节欲、少食、寒眠。三人的回答和读者的期待心理反差巨大,颇具谐趣。
《百一诗》诗中还时见诗人诙谐的自嘲:
少壮面目泽,长大色丑 。丑 人所恶,拔白自洗苏。平生发完全,变化似浮屠。醉酒巾帻落,秃顶赤如壶。
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长短有常会,迟速不得辞。斗酒当为乐,无为待来兹。……
从诗歌内容和语气推断,这两首诗是诗人晚年之作。诗歌的主题并不新鲜,年衰貌丑、韶华易逝、及时行乐,在《古诗十九首》中曾是诗人反复嗟叹的内容。而应璩突破叹老嗟卑的窠臼,自铸新意,在自嘲和自讽中流露别样的意趣。学者徐公持对此颇为称道:“他胸怀颇为达观,他的与物无竞态度,以及达观胸怀,便是自嘲自讽幽默感的源泉,亦是其平易坦诚自然诗风形成的依据。”⑥
应璩平易自然的诗风、浅近通俗的语言和诗坛主流不同,既不同于建安诗歌的悲慨华茂,又非正始诗歌的清雅隽永。清代宋长白称《三叟诗》“古朴有味”,“而世人以浅近忽之,是以美 当恶石也”。⑦其意在于表明其诗语虽鄙质,但意味深远。就残存的《百一诗》来看,最富个性烙印的恰恰是这些带有浓厚谐趣的解嘲诗。
“解嘲”这样的题材在以前并不鲜见,《文选》卷四十五有“设论”类,收录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与班固《答宾戏》三文,虽题名不一,均可视为“解嘲”文。“解嘲”文多用主客对答的方式反击他人的嘲戏,抒发一己之情志与怀抱,文多风趣,是士人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受到压抑或打击的反冲。然而以诗“解嘲”却极少见,现存的这几首《百一诗》残篇因此尤为重要。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曾把此类诗归为“备体”,即诗中题材中聊备一格之体,认为解嘲不是诗歌的正统。这个定位大体不差,诗歌是语言高度艺术化的浓缩,是雅文学。而应璩的“解嘲”诗是真正的“俗体”,扬雄等人的解嘲文虽然诙谐,却有精巧宏丽的语言和精致的结构,应璩的“解嘲”诗则随性直白,家常本色。《百一诗》之后,“俗体”绝迹诗坛,却开唐代王梵志通俗的世训格言诗的先声。
二、易代之际的困境和应璩的选择
《百一诗》一方面是对现实政治的积极关注,一方面则是对凡俗生活的嘲谑感慨;前者是儒家积极入世精神的体现,后者则是诗人对人生的品味体悟;前者重在社会功业,后者关乎个人感受。应璩的诗作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学气质,有着时代变易的深刻烙印。
1.应璩诗歌主题的变化:从建安文学到正始文学
应璩历仕魏文帝、明帝和少帝三朝,与曹丕兄弟年纪相仿,却在建安诸文士中享年最长,《百一诗》多作于中年以后,文学生命延至曹魏后期,横跨建安、正始两个文学时代。
建安文学和正始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汉末,衰落的皇权和战乱的惨象让整个时代都洋溢着忧患的气氛。时代的变易和个人的命运有直接的联系,饱尝了流离和兵燹之祸的士人用诗文记录了时代的悲凄和惨痛。他们虽然政治立场不尽相同,但悲天悯人的心声、建功立业的愿望、匡时救世的理想却是相似的,所以建安诗文总体风格是慷慨悲凉。《文心雕龙·时序》言建安文学的整体特征是“雅好慷慨”、“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这种风格应归因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时代环境。
曹操建都邺城后,政治和生活环境有所改善,曹操父子重视文学,文士们满怀理想和抱负,诗歌多抒发对建功立业的渴求、对政治人物(曹操父子)的赞颂,因此变得明朗华丽、乐观积极起来。虽然在黄初之后或因疾病(建安二十二年因瘟疫流行,陈琳、刘桢、应 、徐干染疾而亡,王粲也卒于当年),或因政治斗争(孔融、杨修等人被杀),邺下文人集团已经消解,文坛颇显冷清,但是文士们追求功名、积极入世的态度却一以贯之,即便在曹植后期深沉的忧生之嗟中仍表露无遗。
建安时代的文学精神体现的是传统儒家重政教人事的道德伦理以及清平治世的政治理想,但在曹魏末年却有明显的变化,政治矛盾的激化和玄学的兴起是最重要的原因。由于魏晋易代之际的政治角力使环境变得极为严酷,以老庄为主干的玄学不仅是批判现实的有力武器,也是士人们超脱于政治斗争的重要途径。此时以八十二首《咏怀诗》独步文坛的阮籍,其风格正是“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和建安时代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殊为异趣。风格突变的原因主要是政治环境的恶化,正直的士人们既不能清晰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又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玄学给了士人疏离现实政治、独立进行理性思辨的机会,反思、犹疑、痛苦……个人的声音开始凸显。如果建安文学还是个人汇入群体的洪流,发出强劲的时代之音,那么在正始诗坛,诗歌的个体特征愈加明显,时代的声音显得参差复杂。
以时代精神来审视应璩的《百一诗》,则诗中政治主题和平民主题两大类的界限似乎更为分明。应璩在魏文帝、明帝时常年担任散骑常侍,这是一个在皇帝身边规谏过失、以备顾问的谏官,所以劝谏是应璩作《百一诗》的初衷,也是谏官的职责所在。也恰恰因为他作诗意在规劝讽谏,所以注重说理,少景语与情语,诗歌应有的华彩和风情也变得淡薄。
积极创作政治讽喻诗是因为应璩谏官的身份和责任,因为劝谏本不必借助诗文,因此作诗讽喻实是应璩关注现实、在政治上积极进取、忠于曹魏政权的重要表现。这既是有抱负有担当的士人对政治理想的追求,也是建安以来士人乐观积极的入世精神的延续。虽然古淡的风格和建安文学的主流特征有些疏离,但是其精神实质却一脉相承(《文心雕龙》所谓“亦魏之遗直也”)。
应璩晚年风格一变而为自嘲诗,政治形势的剧烈变化可能是重要的原因。《魏志·朱建平传》记录了一条颇有意味的材料:
(朱建平)谓应璩曰:“君六十二,位为常伯,而当有厄,先此一年,当独见一白狗,而旁人不见也。”……璩六十为侍中,直省内, 见白狗,问之众人,悉无见者。于是数聚会,并急游观田里,饮宴自娱,过期一年,六十三卒。
应璩卒于嘉平四年(公元252年),按此则材料所述,则最晚在嘉平二年(公元250年)他已经离开政治舞台,而此前的一年(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恰好发生了高平陵之变。高平陵之变是曹魏宗室和司马氏家族矛盾的全面爆发,结果曹爽兄弟、何晏、丁谧、桓范等人尽数被诛,自此司马氏完全掌控了曹魏政权,支持曹氏的势力也遭到无情打击。应璩并没有进入政治权力中心,但是应氏兄弟和曹氏颇有交谊,再从他的政治讽喻诗来看,对曹爽其人的行事固然颇多微词,但总是正面劝谏。曹爽虽然失德,但在出生于汝南世宦之家的应璩眼中,司马氏的篡逆则更令人不齿。从政治立场看,他并不支持司马氏,但司马氏权柄在握,“白狗”之说虽然玄虚无稽,却是全身远害的好方法。在政局危厄险峻之际抽身而退,远离斗争,免于屠戮,这未尝不是应璩“急游观田里”的真正用意。
于是应璩变讽喻为自嘲,诗中的视角也从一个方正的儒士转而为达观的长者,内容由政治变为家常,这样的转变正与内省的正始文学精神契合。作为建安文学和正始文学的兼容性人物,他的《百一诗》恰好反映了两个时代文学的交接。
2.“独立不惧,辞谲义贞”:士人“狂”与“优”外的第三种面目
王国维先生云:“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⑧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在古代文学传统中占据的位置实在重要,诗人创作的时候也不免秉持严肃、庄重的艺术态度,很少能以“游戏”的心态进行创作,所以王静安先生所说的不可缺一的“诙谐”其实并不多见。汉魏以来,应璩的《百一诗》是少有的兼具“严重”与“诙谐”的诗歌作品。《文心雕龙·明诗》赞其“独立不惧,辞谲义贞”,指其诗言辞诙谐风趣却意旨端方正直。明代张溥则进一步指出《百一诗》和古代俳优讽谏传统有共通之处:“喉舌可舒,而世无赏音,义存优孟,嗟乎命也。”⑨
中国古代士人和俳优之间其实有着内在的渊源。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自述身世就说得很明白:“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史记·滑稽列传》中的人物不仅包括典型的俳优(优孟、优旃等),还有真正的士人(“稷下先生”淳于髡、“滑稽之雄”东方朔等),后者与俳优的共同点就是能于嬉笑中进行严肃的批评,这就是太史公称道的“言谈微中,亦可以解纷”。要达此目的,前提条件是诙谐多智且能言善辩,最终能全身而退并且合乎“道”。孔子曾在夹谷之会中斩杀优人侏儒,却颇欣赏这种类似俳优作风的讽谏。《说苑·正谏》曰:“孔子曰:‘吾从其讽谏矣乎!’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危君,下不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讽谏既能达到积极的效果,又能避免自身的危险,于是不少士人隐藏在戏谑的面目、玩笑的态度背后,借着“优”的口吻说出大胆的真话。虽然与俳优相似,但士人嘲戏滑稽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规劝君主,不是纯粹的调笑逗乐。
以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点来说,“优”与“狂”颇为相似。佯狂避世自先秦起就成为士人在衰世中既保持独立人格又避祸远害的无奈途径。最早佯狂的似乎是箕子,而楚狂接舆则是最典型的代表,前者是陷于忠和愚的两难境地而不得已的选择⑩,后者是借避世以反抗政治环境⑪。但是士人佯狂的情况在汉末有所不同。汉末士风通达,士人服药饮酒成为风尚,而酒醉后滑稽的佯狂也往往成为游戏人间的方式。曹丕《酒诲》描写了汉末士人酗酒放荡的风气,甚至酒后“掣引衣裳,发露形体,以为戏乐”。《世说新语·任诞篇》中记载的魏晋士人佯狂不羁事迹在今人眼中仍是极为放浪形骸、惊世骇俗。佯狂于他们不仅是摆脱政治束缚的途径,也是蔑视礼法羁绊、标榜任性自然的方式。
而“优”和“狂”的相通处也是诡谲处在于:坚持内心的真实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无论滑稽还是佯狂,这都不是士人内心的自然流露。应璩的诙谐和两者都有不同。《百一诗》的通俗不是低俗鄙陋,而是诗人阅尽世事后的豁达,即便用通俗浅近的手法描写老态的粗丑,嘲谑中隐含着对青春流逝的无限追怀,却无妨诗人通达地直面人生末途。《百一诗》也写饮酒,却没有哀叹和愤懑,只有洞察世事后的豁然;不是借饮酒得以放肆地笑闹、寻求解脱,而是体味人生的甘苦之余发现浓郁中的淡泊滋味。通俗诙谐的《百一诗》是应璩豁达心灵的真实流露,这种豁达的人生观才是产生幽默诙谐的必须的条件。19世纪德国美学家史雷格尔说:“玩笑是喜剧的本质,有如高度认真是悲剧的本质。”⑫玩笑不可能建立在高度认真的现实性上,只有和真实现实保持适当距离,这样才能充分展现文学游戏性的一面。英国美学家李斯托威尔也说:“进入喜剧领域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是,我们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从严肃、认真以及日常生活的真实感情中解脱出来。”⑬《百一诗》独特的嘲谑意味可能就是由此而来。正是由于应璩的心态淡泊却不淡漠,他才能够站在现实人生的不远处笑看人世的风云变化,所以应璩的诙谐其本身不是一种扭曲,而是一种超脱,是他在时代转易之际、衰世困境中的抉择。
三、结语
应璩在乱世中极力保存真实的自我,在士人“佯狂”与“俳优”的传统之外另辟蹊径,展现了另一种人生态度,其真诚、平易、坦荡的心胸与诙谐的个性风格与百余年之后的陶渊明声气相投。钟嵘《诗品》论陶诗有“源出于应璩”的断语,学者多从两人诗歌的语言风格上评论,其实在诗歌的精神气质方面两人亦有相通处,可惜这一点却少有人关注。
①② 见《文选》卷二十一《百一诗》李善注引。
③ 见《韵语阳秋》卷四。
④《魏书·李寿传》有龚壮“作诗七篇,托言应璩以讽寿”事。
⑤ 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4页。
⑥ 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页。
⑦ (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十九,《丛书集成续编》本,上海书店1994年版。
⑧ 王国维:《人间词话》四九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⑨ (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第三十三,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⑩《韩诗外传》卷六:“比干谏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杀身以彰君之恶,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为之,不祥莫大焉。’遂被发佯狂而去。”
⑪《论语注疏》卷十八《微子》疏:“接舆,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也。昭王时,政令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
⑫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43页。
⑬ [英]李斯托威尔:《近代美学史述评》(蒋孔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25页。
[1]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
[3]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张伯伟.应璩诗论略[J].中州学刊,1987(5).
[5]常明艳.汉晋汝南应氏家族文人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