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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之痕人生之恨——论《花月痕》的行文特色及创作意图

2012-08-15徐汪涓

戏剧之家 2012年3期
关键词:小说

□徐汪涓

《花月痕》,是清人魏子安所作小说。全书共十六卷五十二回,原题《眠鹤主人编次》,咸丰戊午年(1858)序,清光绪中才开始流行。此书是清朝一部长篇言情小说,是我国第一部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长篇小说。主要描写韦痴珠、刘秋痕和韩荷生、杜采秋两对才子与妓女的故事,叙述他们穷达升沉的不同遭遇。韦痴珠风流文采,倾动一时,而怀才不遇,终身潦倒,秋痕也因不得嫁韦,而自缢殉情。韩荷生才兼文武,屡见奇功,终得封侯,杜采秋也受一品夫人封典。这部晚清著名的狭邪小说,却体现出了独具一格的写作特色和创作意图。

一、《花月痕》的行文特色

这部小说体现出的最大的行文特色,首先是双线并行、悲欢交织的爱情故事。全篇重点描写韦痴珠与刘秋痕的爱情,小说塑造了孤傲绝尘、落落寡合的两人从相爱、相知到相惜的爱情悲剧。痴珠对秋痕说:“我和你转是热闹场中百端枨触,到枯寂时候自适其适,心境开阔,”①因此,人们都说他“痴”、“傻”;秋痕每于酒酣耳热之际,忽然淌下泪来,人们也说她傻气。痴珠才学饱满,本以为可以一展宏图,但是到头来却如一叶浮萍,随机漂流,有泪无地洒;秋痕虽身陷青楼,却铁骨铮铮,不可亵玩,为维护爱情甘遭辱骂、毒打。然而他们始终深陷在不能终身厮守的恐惧与哀伤中,最终只能以死来完成他们的爱情夙愿。韩荷生和杜采秋则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最终飞黄腾达,修得正果。然而,由于对他们的描写不及对韦刘感情的描绘细致,令人读来有过于理想化之感。但也正是由于荷生与采秋最终在功成名就的愉悦中潇洒风流,才更衬得韦刘的爱情哀艳凄怆。这可能也是作者用意所在之处。恰如《中国小说史略》评价的那样:“其布局盖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缠绵为主,但时复有悲凉哀怨之笔,交错其间,欲于欢笑之时,并见黯然之色。”②

特色之二是贯穿全篇、哀艳幽怨的诗词曲赋。全书约有200多首诗词,几乎每一章回中都有分布。《中国小说史略》评“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符兆纶评之云,‘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哀感顽艳……’虽稍谀,然亦中其失。”③但其诗词并非如某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典雅忧伤,而是充斥着一种末世的颓废与幽怨。试看痴珠刚出场时,在长新店的题壁诗:“残秋倏欲尽,客子苦行役。行行岂得己,万感在心曲!浮云终日闲,倦鸟不得宿。蓟门烟树多,芦沟水流浊。回首望西山,苍苍耐寒绿。”④作者用了一系列诸如“残秋”、“浮云”、“倦鸟”等意象,表现的是一个落魄忧闷、怀才不遇的书生形象。试比较《西厢记》中张生出场时的定场诗:“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⑤短短几句诗,将一个满腹诗书、志向高远、坚定执著的书生展现在我们眼前,是与韦痴珠截然不同的形象,毫无哀怨颓废的情感色调。再看全书中评价最高的一首诗:“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⑥虽然出自神仙眷侣杜采秋的笔下,但依然难掩末世倾颓,又无路可走的无奈与苦闷。

那么,这样一部充斥着忧郁颓废气息的才子佳人小说,到底想向我们传递什么信息呢?我认为,作者要书写是一种对花月之“痕”的迷恋与哀愁——其实质指向的是,对末路人生和倾颓世态的担忧,以及对大势已去、无可逆转的无奈和迷茫。

二、“痕”之表现

作者曾这样自述创作意图:“嗟乎《花月痕》胡为而命名也?作者曰:余固为痕而言之也,非为花月而言之也……夫所谓痕者,花有之,花不得而有之,月有之,月不得而有之者也。何谓不得而有之也?开而必落者,花之质固然也,自人有不欲落之之心,而花之痕遂长在矣。圆而必缺者,月之体亦固然也,自人有不欲缺之之心,而月之痕遂长在矣。故无情者,虽花妍月满,不输寂寞之场,有情者,即月缺花残,仍是团圆之界,此就理而言之也;若就是书之事而言,则韩杜何必非离,而其痕则故俨然合也,韦刘何必非合,而其痕则故俨然离也。”⑦所谓“开而必落者”、“圆而必缺者”,即作者所谓之“痕”,也就是作者认为人力无法抗拒客观存在的一种必然规律。

首先,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这种不可逃脱、无可逆转的命运充满了无奈与同情的感情。从而,无意识地为人物套上了宿命的枷锁——一种爱情的宿命观,使韦刘二人一开始就囿于命运的不可掌控、不可逃脱的忧伤恐惧之中,并且自始至终毫无改变挣扎的念头。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中曾这样评价道:“《花月痕》对眼泪的沉溺,伴随着对病与死的痴迷,令人侧目,好像只有借助这两种生命形式,爱的真谛才能达致。”⑧正因如此,作者主要刻画的韦痴珠与刘秋痕的爱情中,始终充斥着病弱与死亡的气息,两人的诗词中也越来越透露出听天由命、空虚寂灭的情绪来。甚至痴珠死后,借邵家扶乩,托魂仍作诗道:“镜合钗分事有无,浮生踪迹太模糊;黄尘白骨都成梦,回首全枰却已枯。……谁知十斛鲛人泪,不化明珠化血痕。”⑨

其次,作者为了强化“痕”——这种注定无果的爱情的悲怆和动人,在对人物及其情感的描绘上,刻意回避了狭邪小说与世情小说中本该有的世俗趣味。其最终表现为,男女双方纯粹的精神恋爱,吟诗作赋,赏月观花。秋痕、采秋虽是青楼女子,却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甚于大家闺秀。然而,这样的刻意回避,却令人感到不切实际,也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其情感坚不可摧的可信度。王德威先生将这种纯粹基于想象的精神恋情,称之为“衍生的美学”,认为“借着召唤、催化已逝的情感对象,魏氏将肉身的缺憾转换成想象的丰饶,并将死等同于生的蒙眬迹象。”⑩

再次,这种宿命之“痕”在作品中的表现形式,不是才子与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的感情,而是与社会下层的妓女。并且,不是始乱终弃的玩弄,而是有始有终、生死以之的真情。这本身就是对当时世态人情的一种绝望与嘲讽。同时,为了刻画情之“痕”的婉转绵长,作者刻意回避了大多数风月小说中对于肉体愉悦的叙述,全写情感、精神上的相惜相恋,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在精神世界中,美好单纯的理想。

三、“痕”之因由

之所以作者会如此着意刻画风月背后之“痕”,我认为跟作者的生平经历及其时代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作者是将其胸中之块垒,以及对人生、世态的不平之鸣都寓于作品之中了。

首先,从作者生平和成长经历来看。《中国小说史略》曾这样介绍作者魏子安“: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1846)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1819—1874),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11]这段叙述告诉了我们,作者曾经饱读诗书、少负文名,却屡试不第。游走他乡期间,又遭逢乱世。离世之后,有著作满屋,却独以《花月痕》传世。

由此可见,作者魏子安本人就是才华横溢,却仕途窘困的落魄文人,胸中必然多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郁郁寡欢的情绪。因而,历来都有考证认为,作者是借《花月痕》中韦痴珠的经历以自况。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花月痕》全篇后附“全书索隐”道“:韦、韩两氏,皆先生持以自比,韩魏并称,韦者,韩之半也。韦痴珠一生传略,如先生自身之经历,故韦中举人,而不成进士,坎坷之遇,与先生相仿。”[12]

如果说韦痴珠是作者落魄生平的一种映射,那么,韩荷生和杜采秋的终成眷属、飞黄腾达,就是作者对士人命运,及其应有的情感归属的理想写照。参照韩荷生的人生,我们会发现,作为一个士人、一个饱学之士,他的才能有施展之地,又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和机会,并且有一个跟他情意相合的爱人杜采秋。不难看出,这应该就是作者理想中的有才之士应有的礼遇和生活。因此,可以说,作者是将自己屡试不第、怀才不遇的境遇——甚至没有真心理解自己的爱人,归结为一种宿命的使然,这一切固然无关于风月、物质,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孤寂与困顿。当反映在作品中时,就是作者极度迷恋、刻意渲染的“痕”之哀、“痕”之美——其实质上也是一种人生的遗憾、怨恨与无奈。

其次,从创作作品的时代背景来看。《花月痕》描绘的是两对才子佳人在太平天国动乱中的浪漫情事。这也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一段动荡历史。通观全书,始终可以在爱情故事的背后,看到太平天国的战火,主人公的命运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国动乱的影响。譬如,韦痴珠困顿北方,就因为太平军动乱发生在他家乡,使他久久无法还乡。而韩荷生恰是因为平叛有功,才青云直上,封侯加爵。

因而,作者所要着意刻画的宿命之“痕”,同时也蕴含着很多人力不可逆转的因素,比如大势已去的国势,动乱连连的祸患,分崩离析的家园……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生在这样的时代,空有满腔热忱与才干却无处施展,作者没有愤怒没有控诉,而是转向压抑和顺从,将一切归结于命运的必然和不可抗拒。其中的无奈和幽怨,也只可与知者言了。所以,作者在安排人物命运时,自然会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感时伤世的悲怆和逆来顺受的无奈。

四、结语

与绝大多数狭邪小说和世情小说不同,《花月痕》的书写重点不在风月,亦不在花月,而在花开花落、月圆月缺的背后,留给人回味绵长的“痕”——也是感叹人生无常、不可捉摸之“恨”。这种“痕”是支撑万物生长变化的必然规律,也是男女情感的必然轨迹,非人力可逆转。而作者之所以会在经历纷乱世事后,创作出这样一部小说,并将人物命运归结为不可抗拒的宿命,正是由作者困窘的生平经历以及动荡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不可只作寻常的风月之作看待。

注释:

①参见《花月痕》第三十四回“汾神庙春风生尘尾碧霞宫明月听鹍弦”,P292。

②参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六篇“清之狭邪小说”,P235。

③参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六篇“清之狭邪小说”,P236。

④参见《花月痕》第二回“花神庙孤坟同洒泪芦沟桥分道各扬镳”,P9。

⑤参见《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P10。

⑥参见《花月痕》第十五回“诗绣锦囊重圆春镜人来菜市独访秋痕”,P111。

⑦参见《花月痕〈后序〉》,P441。

⑧参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第二章“寓教于恶——狭邪小说”,P87。

⑨参见《花月痕》第五十二回“秋心院遗迹话故人花月痕戏场醒幻梦”,P433。

⑩参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第二章“寓教于恶——狭邪小说”,P89。

[1](清)魏子安.花月痕[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

[2](元)王实甫著,张燕瑾校注.西厢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鲁迅.插图本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美】王德威,宋伟杰译.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A].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李科.《花月痕》中韦痴珠和刘秋痕爱情悲剧浅析[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0,(10)

[6]杜志军.论近代狭邪小说对“情”的表现[J].河北学刊,2003,(01)

[7]侯运华.晚清狭邪小说的独特内蕴[J].洛阳师范学院报,2004,(06)

[8]祝东,徐刚.怨恨·颓废·回瞥——对魏秀仁《花月痕》中现代性体验的解读[J]. 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6)

[9]熊龙英.才子佳人的延续抑或现代浪漫的开端———论魏子安的《花月痕》[J].湖南工程学院学报,2007,(06)

[10]吴应党,成艳芬.从士子的阴柔化倾向透视晚清狭邪小说的创作心态[J].当代小说(下半月),2009,(09)

[11]徐刚.对文化黄金时代的深情回瞥——魏秀仁《花月痕》评析[J].写作,2008,(09)

[12]陈芳华.魏秀仁及其《花月痕》研究[J].苏州大学2009届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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