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的天宫之作

文/陈 芳 郭成宪

作者陈芳系北京市海淀区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干部，郭成宪系香山饭店办公室主任

置身香山饭店，我们能充分感悟到尊重历史是贝先生创作的原动力，并体现在他的环境处理和他对建筑的整体处理意念中。香山饭店的设计无疑是反映了一定程度的传统风格而又具有新意的，是贝先生拿出的时代感和民族性俱佳的作品。

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后，原香山饭店受损严重，房屋多数被定为危房，基本处于停业状态，市服务局和有关方面就翻建和撤销两种意见展开争论。中央领导指示：香山饭店这个点不能撤。由此决定在原址重新建造新的香山饭店。1977年至1978年，饭店对现有房屋进行加固后继续营业。其间除接待国内会议外，还承担了庄则栋专案组等政治任务。

1979年10月，经国务院批准，北京市计委和建委下达了翻建香山饭店的任务通知书，正式聘请世界十大建筑师之一、美籍华人贝聿铭先生主持设计，北京建筑设计院和北京园林设计院辅助设计。经过北京市讨论，贝聿铭先生和他的事务所确定了香山饭店建筑的最终设计方案，同意“围墙内的原有建筑（即古建）全部拆除”。7月10日，北京市革委会向国务院打报告，李先念和余秋里两位副总理先签发了意见，10月11日谷牧副总理也签名表示同意。当年11月原香山饭店停业，开始拆除原有建筑，原有职工180人参加筹建新饭店工作。至此，由1957年开始的香山饭店前期历史终止。

香山饭店庭院

开创中国建筑语言

贝聿铭先生是战后美国第一批具有现代主义观念的建筑师，他在追求和谐统一的同时，力求使自己的作品独树一帜，多年执著于对中国建筑创作民族化的探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后他几次回国访问，曾受到邓小平、谷牧同志的亲切接见，中国政府邀请他在长安街上设计一座高层建筑，但贝先生并不太感兴趣。当时国际建筑界正在流行后现代建筑运动，强调历史主义和地方文脉是建筑内在的精神，贝先生受其影响，希望在大陆努力寻找一条与香港和新加坡完全不同的中国本土建筑道路，要争取在现代化建筑上体现中国建筑艺术的精华。他怀着对祖国乡土的亲切感情和“中国建筑要改变”的责任感在大陆访问了不少城市，还重访了贝家祖居苏州狮子林，做了大量的心灵探索，并深受鼓舞，更加意识到在建筑与自然的关系上中国概念与西方价值观的完全不同。他认为苏州园林里花瓶、竹子形状还有扇形的漏窗很好地表达了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建筑应当紧密联系一个国家的历史风俗和文化，要将近代西方建筑和中国传统风格结合起来。贝先生认为在香山不能盖高楼，要与园林结合在一起，在香山搞庭院比较有把握。他把新香山饭店设计成在水平方向延伸的、高低错落的多层建筑，以达到“不与香山争高低”的目的。后来他说过，“香山饭店在我的建筑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小小地方，自成一个世界，设计上要做多方考虑。我设计过许多建筑，没有像香山饭店这样具有挑战性的，我下的工夫比在国外设计的一些建筑要高出10倍”。

贝聿铭

1980年3月，郭英同志担任香山饭店副经理、党支部副书记，主持基建工作，新饭店建设开始了前期准备工作。7月17日正式开工，由北京市建筑设计院担任结构设计，美国戴尔凯洛设计公司担任室内装修设计，罗渣伯利斯顿设计公司担任机电水通设计，凯悦国际酒店公司担任家具陈设设计，北京市园林修建公司担任庭院设计，北京市第六建筑公司一工区负责土建施工。当年北京市六建一工区三队的胥振洲同志曾有专门论文《香山饭店设计与施工》对饭店的设计和施工概况做了详细论证，特别介绍了饭店施工中对现代新技术的重视和应用。例如因为饭店工程约有80%的地面是水泥地面，设计规定在地面上刷了三遍尤可赛尔增硬剂以促使地面硬化、密封并防尘土。还在花岗石及各种贴面砖施工中使用了由美国进口的莱蒂克里掺合剂，操作方法简单，效果良好。

香山饭店建筑面积达36572平方米，于1982年9月20日竣工，工期为651天，总投资6260万元，饭店人员开始接管店内设施全面验收。10月17日，饭店试营业，贝聿铭夫妇带着家人和一些朋友包括美国前总统肯尼迪夫人杰奎琳与300多位中外来宾参加了开业仪式。当时职工总数580人。

香山饭店

饭店落成前夕，贝先生特请其挚友、中国旅法著名画家赵无极创作了两幅黑白灰色调处理的抽象派画作，很有气势，想挂在休息厅里。但这种风格在上世纪80年代前期的中国大陆比较少见，有关方面还不敢挂。贝先生很不理解，说“中国人取得世界声誉的在国外并不多，为什么十亿人口的国家容不下这样两张画。你们要不挂，我拿走，这画的价值是50万美元。”后来饭店请示中央领导，答复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含义，可以挂。落成初期的香山饭店就有这四绝：会见松、飞云石、无极画、冰裂纹地毯。

新的香山饭店共有客房292间，520个床位，3个中西餐厅，4个大小会议室，酒吧、咖啡厅、商场、邮局、商务中心、行李寄存处、账务处、外币兑换处及健身房、室外游泳池、桑拿浴、台球室、美容美发室、洗衣房等。

1983年4月1日，新香山饭店正式营业，定位为高档涉外饭店。当年就接待过美国参议员杰克逊访华团、西班牙共产党总书记、尼泊尔首相、苏联外交部副部长、罗马尼亚军事代表团、希腊船王等。这一年饭店与香港侨美旅游有限公司、中国国际旅行社等多家单位签订了长期包租客房的合同。

1985年3月，饭店首次接待了出席全国政协六届三次会议的委员们，至1996年接待全国政协八届四次会议委员，连续12年接待了出席全国政协全会的委员。1991年6月香山饭店被国家旅游局评定为四星级饭店。

1987年3月，李鹏、万里、陈希同来饭店视察。1990年2月，饭店接待了全国汽车工业联合会第一届第二次会员大会，江泽民总书记到会讲话。1990年9月，接待北京亚运会科学大会，万里委员长参加了开幕式。

香山饭店是贝聿铭成名后第一次在美国以外国家主持的项目，也是他在祖国大陆的第一个设计项目，并大获成功。1983年5月16日，贝聿铭获得著名的“普里茨克建筑学奖金”, 海厄特基金会主席杰伊·普里茨克高度评价了贝先生的贡献：“贝聿铭为本世纪提供了一些最美的(建筑物)室内布局和外观。他设计的建筑物的意义远远超过建筑物本身，因为他一向重视他设计的建筑物的环境。”贝聿铭则表示他能获颁这项奖金，说明他一向所主张的应该把建筑设计当成“环境设计”的概念已经得到承认。后来，贝先生用这笔奖金设立了中国留学生奖学金基金，供中国留学生学习和研究欧美建筑艺术和经验，并要求学成之后必须回国工作，报效祖国。

1984年5月6日，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召开的美国建筑师协会年会上，贝聿铭因设计香山饭店而获该协会颁发的荣誉奖。

大物无语，任评千秋。1982年12月29日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学报》编辑部召开了香山饭店设计座谈会，在对贝先生的设计思想给予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有些专家学者认为饭店占用了古园林遗址，造价过高，还有供应、排污等问题对香山公园也有污染，和当年熊希龄建香山慈幼院一样，破坏了香山原有的天然风貌，是在一个不合适的地点建了一座很好的建筑。

建筑设计民族化

香山饭店是我国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与设备建造的一座国际水平的现代化饭店，其建筑设计尤为世人瞩目。贝先生运用了中国传统园林艺术和民居构造手法，低层院落式布局是其精髓所在。俯瞰饭店，以中央大厅向四周延伸至围墙的客房楼，将占地分隔为11座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院落，又以曲折的走廊相沟通。遥望饭店，整体建筑依凭山势，高低错落，迂回起伏，掩映有致。

对称性是中国传统建筑艺术不容忽视的原则之一。走入店内，从正门穿过主体建筑有一条中轴线，轴线的核心部分就是带有采光天棚的“四季庭院”（溢香厅）。它类似四合院，又像一座扩大了的苏州园林的天井。面积775平方米，空间高度为10.2至13.6米，屋顶为歇山式。在这个类似于室外的空间里，底层围绕着它的是主要公共活动区域，上部围绕它的则是各层客房。这种设计安排使前庭后院具有了连续性。饭店内外白墙灰瓦色调统一，圆、方及棱型图案作为设计要素随处可见。客房分布在二、三、四、五区，每间客房使用面积约39.4平米，净高2.8米。客房和单面走廊的窗子形成院落中景色乃至公园景致的画框。“择景殊择交，厌直不厌曲”，香山饭店设计努力在“曲”字上下工夫，“借景”、“框景”，注重“隔” 的处理，追求“空灵”意境的效果，使之具有园林与民居的典型性格，能够适当地“融合在它所处的环境之中”，没有过多的人为装饰，显得朴实而自然。贝先生曾说过：“香山饭店内部是很西方的，但我试图通过这些庭院提醒中国的建筑师，庭院是中国建筑的本色。”有专家认为，香山饭店并不仅是苏州园林的做法，而更像是皖南或者苏州的村落的做法，加了很多采自民间建筑的意念和手法，融入了中国传统民居建筑中包含的“天人合一”理念。贝聿铭放弃了古典式的大屋顶，而代之仿灰瓦屋顶，屋面分平斜两部分，平屋面铺水泥方砖，斜屋面上按45度角斜铺青砖，屋脊压筒瓦。在饭店大片白色墙面上，用磨砖对缝的青砖构成半露式分割线进行处理。

在对待传统上，贝先生追求的是“师其意”，使之又像又不像，能给人以联想的余地。香山饭店正门石桥处的牌坊，转门内开圆形洞的影壁等，都容易让人意会到其传统本源，而大厅中的水池、玻璃顶天棚等倒是当代西方建筑中所常见的。专家说香山饭店设计融中西文化，绝非那种生硬的架接、拼凑，而是对形、神提炼基础上的内涵交融，赋予传统新的生命力，从而完成传统和现代因素之间的过渡。

新香山饭店在当年算得上是服务设施完备，功能齐全。一层宴会厅由大厅和前厅两部分组成，大厅面积403平米，净高6.20米，共有300个座位，墙面为木墙壁毯，天花板为方格木吊顶。一层西餐厅（现改为风味餐厅）469平方米，150个座位，靠南面是一排落地窗，可从室内观赏庭院美景。贝先生一直坚持认为，对于中国人来说，窗户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的外头。设在二层的中餐厅成回字型，中间顶部为仿宋露梁结构屋架，悬挂5盏四角形米黄色宫灯，没有雕梁画栋、朱漆金粉的人工色彩。

香山饭店从开业到现在已近30年，在经营中，随着市场客源需求的变化，也陆续对部分设施布局、装修和功能进行过调整，在这一过程中，始终能够注意与贝先生设计风格保持统一。中餐厅对面原设计是屋顶花园，1987年改为多功能厅，装修风格与宴会厅相同。一层大厅西侧原设计是咖啡厅，梅花窗外有剑石修竹，现改为经营苏杭风味的“姑苏苑”餐厅。装饰有赵无极画作的休息厅现改为咖啡厅及茶室。原设计的商店和洗衣房陆续改为会议室，使饭店会议室数量达到20个，满足了客人召开各种会议的需求。康乐设施设在二区，游泳池原是室内通室外的设计，1997年改成全室内的，利于冬季使用，并在游泳馆一侧增加了六道的保龄球馆。

香山饭店示意图

北京的园林设计师和技工与贝聿铭合作设计了饭店的院落，这些院落在1985年获得北京市庭园设计一等奖。在十一个庭院内共营造了十八景观，有曲水流觞、金鳞戏波、晴云映日、冠云落影、云岭芙蓉等。其中主庭院“烟霞浩渺”有一千四百余平方米的湖面，湖畔有当年贝先生从云南石林选运来的“将军石”，高2.65米，重16.5吨，院中甬路是用从山东长岛月亮湾运来的鹅卵石铺就，据说当时价格相当于一个鸡蛋一颗，同样昂贵的还有特制青砖，专门聘请京郊老工匠建窑烧制，最后每块磨砖对缝用的成品砖价格相当一个暖水瓶。为保持青砖的色泽质感，贝先生还嘱咐不要在砖面刷涂料，提防哪怕是下雨会有灰水在白墙上留下印痕。

置身香山饭店，我们能充分感悟到尊重历史是贝先生创作的原动力，并体现在他的环境处理和他对建筑的整体处理意念中。香山饭店的设计无疑是反映了一定程度的传统风格而又具有新意的，是贝先生拿出的时代感和民族性俱佳的作品。不论是中国园林建筑和民居中院落与室内空间不可分割的结合，还是园林中观赏路线的布置使人感受到从幽然僻静到豁然开朗的强烈对比，这都是世所罕见的，是应该继承的优秀处理手法。建筑无语，但它们会屹立百年千年；建筑无声，但它们是民族文化、历史的坚实载体。香山饭店的设计是贝先生为共和国寻找到并创造出来的一种新的中国建筑语言，作为新时期建筑设计民族化的开山之作，多年来香山饭店的矗立对中国建筑设计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