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三颗(外一篇)

李松璋

他给出的药方很奇特，里面竟然有子弹三颗!

子弹也是一味中药吗?拿着药方走出诊室，经过那些在门口排队候诊的人们，我百思不得其解。

候诊的队伍很长，歪歪扭扭地如同战场上溃退的散兵，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乎地球上的各色人种都不约百同地齐聚于此，我看见排得比较靠前的，有欧洲人、非洲人，还有来自地球荒原深处原始部落、用植物遮体的棕色人种，他们脸上画得像公鸡羽毛一样五颜六色，鼻翼上有长长的木棍横穿过去。肤色和形态各异的人们都不说话，精神萎靡，景象颇为壮观。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一眼传说中已成华佗再世的那位医生，他无比镇定地坐在中国北方农村才有的老旧的土炕上，盘着软软的双腿，双眼微闭，须发灰白，颇有仙风道骨的威仪。我出来之后，一位女患者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坐在了他的对面。他的手为什么如此冰冷!我正这样回想着，已经看见那位刚刚坐定的女患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并微弱而娇嗔地惊叫了一声。放在看不出年龄的女患者腕上的那只手，仿佛不是在诊脉，而是在吸血——女患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医者的脸色却越来越红润。

那三颗子弹让我陷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和纠结——吃还是不吃?想想，还是去药房问问再说吧。估计，任何药房也不会有这样一味药。一定是那再世的“华佗”写错了，他毕竟老了，糊涂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他会给我之后的患者开出什么奇怪的药来啊!不会有炮弹五发、潜艇一艘吧?

用于开药方的纸也有些奇怪，绵软得像一块布。对了，我仿佛记起，给我把完脉之后，确实是找不到任何纸张可以书写药方了，踌躇之中，医生稍作回身，挡住我的视线，从自己的衣襟上哧啦一声撕下一块布来。我当时有些恍惚，不知是因为病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蛊惑。现在想，很可能是后者——他很像是不想让我看见写着药方的“纸”其实是他衣襟上的一块布，但又于不经意间让我看到了。用自己的衣襟给一位并不相识的病人写药方，让我生出了无比的感动!这感动顷刻化为一股神秘气息，流转周身，直达最末端的血管和神经，浑身顿时轻松许多，甚至感到难以言喻的舒爽。遮掩起了作用。此人只可天上有。可敬可佩啊!想到此，对那“子弹三颗”也似乎不再置疑了。

我居住的小镇很少有专门的中药房。也就那么三条小街，来来回回地走了多次，才终于在一条很深的小巷找到一家。木门上方的匾额，以陈旧和剥落的程度告诉每一个人：此乃百年老店是也!这种古旧的确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门开着，三两只麻雀在门口青灰的石板上啄食不知是谁撒下的米粒，我在旁边走过，它们没有丝毫惊慌。室内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年轻的药剂师正把算盘珠子打得噼叭作响，以打发无聊的时光。而此时，一缕光线恰好从前窗的缝隙间照到药剂师的额头，像是时光在有意和他戏耍——你想打发我吗?没那么容易!他试图闪躲，烦乱地将头偏向一侧，这时，他看见我的到来，赶忙起身，脸上立刻现出职业的笑容。

我将药方递过去，很希望他会说，子弹三颗并非是指真的金属制作的可以杀人的子弹，而是某种中药的代名。中药里这种情形很多，比如附子被称为天雄，大便被称为金汁。我甚至希望他告诉我，这位医生其实是江湖骗子!哪里有什么子弹可以入药啊，并听到他狠毒的嘲笑和咒骂。

出乎我的意料。那位年轻的药剂师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后，惊喜地说：你有福气，刚好有三颗子弹，是刚到的，最致命的一种。我听后吓得差点跌倒在地。“最致命的一种”是什么意思?年轻的药剂师解释说，这种子弹是xxxx型，产地不详，但据说可以穿透一寸厚的铁甲，它从来不會在被击中的目标身体里停留，也就是说，所有被击中者，都是前后两个窟窿，前边的窟窿小，后边的窟窿大，哪怕是连续击中三人或四人，你也找不到子弹的去处，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神钻”!凡挨上它的人或物，没有一个是活的，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我简直就要从药铺里逃跑了!年轻的药剂师看见我惊愕不已的表情，又善意地补充说：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煮药时它不会炸。先将其他的药放进水里煮沸，小火煮约半小时，再将放在网兜里的子弹三颗投入药中，十分钟后取出，这铜里边的微量元素就进到药里了，更重要的是，这子弹包含的杀气和威力也进到药里了。说实在的，开这方子的医生胆子够大的，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子弹三颗”，剂量真够大，一般人受不了，顶多就是一颗，最多一颗半已经了不起了!

听到后来，我只看见药剂师的嘴唇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走出中药铺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问：能不能告诉我，这子弹是哪来的?它杀过人吗?药剂师诡秘地笑笑，说：杀过人的子弹不会这么完整。杀过人的子弹，弹头和弹壳是脱离的，这是常识。杀过人的子弹不能入药，因为，它的杀气和威力都已经释放出去了，是假药，没用。你不必怀疑我们的能力和诚信。实话告诉你，这子弹都是正经渠道弄来的，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到此，药剂师放低了声音：看看报纸你就知道了，什么地方在打仗?什么地方正准备打仗?什么地方虽然不打仗，可它是靠做军火生意支撑GDP的呀……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断货，不会!资源充足，放心!

离真相很远

拉开那些方格子，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一棵腐烂的青菜、碎玻璃、一盒火柴、一页沾有水渍的白纸、一撮骨灰，还有一只没有腿的已经死亡的蟑螂。只看一眼，我便立刻将抽屉一样的方格子推回去，所以只记住了这么多。我敢肯定，那里面还有其他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就我记住的这几样，已经让脊背发冷。我无法断定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寓言?暗示?想象?死亡?猜测……都有可能，或许它们只是碰巧凑在了一起?那么——离开那些方格子，我在想——是否可以分别以它们其中之一作为开头，虚构六个不同的故事?这个想法将我从刚才看见它们的不适和惊恐里拉出来，就像从深不见底的地窖终于爬上了阳光普照的地面。我呼吸到了人世的空气。

没有腐烂之前，那颗青菜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一页白色的稿纸里。那是一页没有任何文字的稿纸，在没有成为青菜的包装纸之前，它安然地躺在一位正往著名作家的目标不停奔跑的写作者的书案上，在一本厚厚的稿纸中间，等待被一只黑色铱金的钢笔去书写。如同一位身材很好的女子，裸着身子，在一大群同样裸着身子的女子们中间，时刻等待着一位著名文身师的召唤，渴望坐到他面前温暖的木凳上，让他用一只色欲的笔在洁白的身体上胡涂乱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轮到它的时候，那位写作者正在找一张废纸包装一棵青菜，一时找不到，他看见了那一册稿纸，便不经意地撕下一页。不幸的是，那一页正好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