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形异构:劳伦斯与吉尔曼笔下的“女患者”
2020-01-18李婕
李 婕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英国著名作家,一生创作颇丰。因为其小说中的大尺度描写,其作品几经坎坷才得到认可。但劳伦斯的作品不局限于感官刺激,还包含男人与女人、人与自然的深刻关系。作为男性作家,劳伦斯却创造了很多鲜明的女性形象。有学者认为,劳伦斯笔下的女性追求自由,解放天性,与女性主义的观念一致,其短篇小说《太阳》就被认为是生态女性主义作品。但这其实是种误读,通过将其和真正的女性主义作品对比,可以发现其男权主义的内核。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是美国女权主义运动的先锋,也是一位经典的女权主义作家,其作品不多,但为女权运动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深刻地写出了女性所深陷的精神困境。代表作《黄色壁纸》就是女性主义经典文学作品。但由于其“精神病内心独白式”的叙事和哥特式的情节,导致其作品在所处时代收到很多负面评价。可以说,生活于相同的年代,劳伦斯和吉尔曼都是特立独行的作家,同样擅长女性角色的刻画。《太阳》和《黄色壁纸》都塑造了“女患者”的形象,非常具有可比性。站在女性主义的视角研究二者的异同,可以揭示同时代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对女性角色的不同书写方式。
一、相同的形式
《太阳》(Sun)是劳伦斯创作于1925年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朱丽叶遵照医嘱到西西里岛晒日光浴治病,从而恢复生机的故事。朱丽叶不到30岁,原本和丈夫生活在纽约,生有一个儿子。朱丽叶的丈夫是个商人,一家人的物质生活不成问题。但长期的城市生活让朱丽叶感到精神不济,孩子出生之后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经常对丈夫,甚至孩子怀有敌意。于是,朱丽叶带着孩子离开丈夫到西西里岛治疗。朱丽叶每日沉浸在日光浴中,渐渐地,其生命力伴随着原始的自我意识和性冲动都复苏了。朱丽叶对当地的一个农民产生了渴望,但随着丈夫的到来,她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结合。在故事的结尾朱丽叶希望可以长期留在岛上,丈夫同意了其请求。
《黄色壁纸》(The Yellow Wallpaper)是吉尔曼189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我”因产后抑郁,采用丈夫的“休息治疗法”(rest cure),但精神却逐渐走向崩溃的故事。文中,“我”被丈夫约翰带到乡间别墅疗养并禁止一切写作,因为丈夫和哥哥都是医生,他们认为绝对的休息对病情有利。起初,“我”不喜欢丈夫为“我”准备的房间,因为房间里的黄色壁纸破旧、阴郁。但“我”的不满并没有得到丈夫的重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因无事可做对壁纸的纹路产生兴趣并着迷,竟然发现黄色壁纸下关着很多爬行的女人。“我”告诉约翰,但约翰始终觉得“我”是胡思乱想。于是在经历长时间的精神斗争之后,“我”决定偷偷将女人放出来。在故事的结尾,“我”撕毁了黄色壁纸,也开始爬行,并且爬过了昏倒的丈夫的身体。
劳伦斯与吉尔曼生活于相同的年代,见证了同样的社会变迁。20世纪初,工业的迅速发展使人们的内心感到无所适从,同时,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走出家庭,走入社会,女权主义运动风起云涌。《黄色壁纸》诞生于女权主义运动第一阶段,吉尔曼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希望将女性束缚在家中的“休息疗法”,引起广大女性的警醒。《太阳》诞生于女权主义运动第二阶段初期,除了贯穿劳伦斯所有作品的人与工业社会的矛盾的主题,不能不说其没有受到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其作品确实反映了一些当时女性的挣扎与困境。劳伦斯与吉尔曼都热衷于塑造那个时代的女性,所以,二者的作品之间出现了很多的共同之处,或者说互文。
首先,两篇小说的主要情节都是一个女患者的治疗过程。在《太阳》中,朱丽叶时常“内心怀着深深的愤懑和挫败感”[1]2。生了孩子之后,“她觉得对孩子负责是那么可怕,恐怖”[1]3。按照现代的医学,这是产后抑郁症的表现。于是,朱丽叶遵照医嘱到西西里岛疗养。在《黄色壁纸》中,女主人公同样是生了孩子之后时常筋疲力尽,觉得自己病了。其丈夫是个内科医生,觉得她“只是有点暂时的精神忧郁,稍有一点歇斯底里的倾向。”[2]157于是,丈夫带着她在乡间租了一座宅子,实行休息治疗法。理论上来说,朱丽叶和“我”采取的都是休息治疗法,停止工作,远离人群,也就是当时的社会所普遍认同的女性应该待在家里做一个“家庭天使”。
两个女主人公住的地方都是乡间野外,临近海边的大房子。一个“带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或者叫葡萄园,所有的葡萄树、橄榄树成阶梯状直垂到细长的海岸旷野。”[1]3一个“相当偏僻,远离马路,……到处是方砖镶砌的小径,覆盖葡萄藤蔓的幽长的棚架。”[2]158“从另一扇窗可以眺望可爱的海湾”[2]161。她们都有一个看起来对自己尽职尽责的丈夫,付出时间和钱财为妻子养病。朱丽叶的丈夫同意妻子留在西西里岛,自己则往返于纽约和妻儿之间,约翰为了妻子在乡间租一个大房子,亲自陪妻子养病。但两个女主人公都对自己的丈夫怀有某种敌意或害怕。朱丽叶觉得“她不接纳他,她不了解他。”[1]22“我”则对丈夫限制自己写作不满,“会莫名其妙对约翰生气”[2]158,不过一旦丈夫严肃起来,就“不敢再多说一句”[2]166
这些相似之处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也就是男性对女性的身体乃至精神的绝对主导。自《阁楼上的疯女人》问世,“疯女人”“女精神病患者”似乎成了某种女性主义书写的文学传统。无怪乎有学者指出,在《太阳》中,“无论女性还是自然,在劳伦斯的生态女性思想的关怀下已从悲剧中走了出来,朝着光明走去!”[3]那么,劳伦斯也和吉尔曼一样是女权主义的代言人吗?答案并不是,二者只是披着相似的外衣,本质上却是南辕北辙。
二、不同的本质
1.不同的隐喻
“隐喻包含源域和目标域,它的认知力量就在于能够从一个认知域(源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目标域),使得有限的概念和符号能够覆盖无限丰富的事物及其关系。”[4]目标域所揭示出的就是文字背后的隐藏含义,很大程度上能够体现作者的写作意图。通过分析两篇小说中重要的隐喻,可以看出二者的不同内核。
《太阳》中主要的隐喻有太阳和柏树。总的来说,这两个隐喻无不体现出女性对男性的崇拜与依附。太阳作为源域指涉的目标域是给万物生机的太阳神或生殖力强大的男人。首先,太阳在文中起着治愈朱丽叶的作用。在太阳下,朱丽叶“感觉到太阳穿透了骨头,……进入了情感和思想。情感中那郁闷和紧张开始让步,思想中明冷的冰河开始融化。”[1]4其次,文中多次提到朱丽叶渴望与太阳结合,“到那儿并不只是进行日光浴,……她内心里一种神秘的愿望,……把她与太阳联结在一起,阳光的溪水流淌着穿过她全身,环绕着她的子宫。”[1]10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有太阳崇拜,“劳伦斯于1923 —1925 年间三次到过墨西哥,在那里度过了约11个月。墨西哥在劳伦斯眼里成了刚阳之气的圣地……根据当地印地安人的信仰,初升的太阳能把已知和未知联系起来,使得人们强壮。”[5]《太阳》正是写于1925年,将劳伦斯在墨西哥受到的影响体现得淋漓尽致。“每次指到太阳时,朱丽叶总使用“他”,而非“它”。潜意识里,朱丽叶把太阳看作一个男人,一个精力旺盛、性能力强的男人。这篇短篇小说的标题“太阳”没有使用定冠词,也意味着太阳被拟代成了一个男人,一个超人或太阳神。”[6]太阳崇拜反映了人们对强盛生殖力的渴望,毫无疑问,朱丽叶对太阳也是无比崇拜的,这种女人对性能力强的男人的崇拜和附庸正是古往今来男权主义的核心。
柏树作为源域指涉的同样是强大的男性。文中多次提到峭壁旁的柏树,“粗壮的树干,斜斜的树梢,直插蓝天。柏树耸立在那里,是位守望大海的哨兵;或者说是一支蜡烛,其巨大的火焰是光明对黑暗的诉说,长长的火舌冲向天空,卷舔着黑暗。”[1]3柏树的描写处处充满了男性的阳刚气息,甚至将其比作“蜡烛”。而“蜡烛”在劳伦斯的小说里也总代表着“燃烧着生命之火”[5]的男性。朱丽叶寻求的是“高大威猛”的柏树,即强大男权的庇护。“每天从上午到中午,她都躺在高大威猛的柏树脚下,而太阳则快活地徜徉于天空之中。”[1]6她不仅自己到柏树下,也要求儿子到柏树下,体现出男权对女性和幼子的庇护。
《黄色壁纸》中主要的隐喻是黄色壁纸和月光,二者都体现出女主人公对男权的反抗。黄色壁纸是小说的标题,贯穿全文,是总领女主人公心境变化的主要线索,指涉的是压抑的男权牢笼。一开始,“我”看到黄色壁纸就十分不喜。“我一辈子没看过更糟糕的壁纸。……颜色令人退避三舍,几乎令人作呕。一种逼人、不洁的黄,因为流动缓慢的阳光退成奇怪的颜色。”[2]159这个时期,“我”的精神还没有崩溃,但在潜意识里,“我”对约翰的绝对话语权和管束是不满的。这种不满投射到黄色壁纸上,使得“我”极度讨厌黄色壁纸。“苏珊·S·兰塞尔(Susan. S. Lanser)指出,黄色又与代表男性压迫的阳光的颜色相似,因而也表现了父权统治,男性压迫这样的含义。墙纸散发出的气味则寓示着令人无处可逃的父权氛围。”[7]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因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无事可做,只能转而开始研究起黄色壁纸的秘密。“我”发现“壁纸的图案里有个反复出现的部分,好像断掉的颈子,两个骨碌的眼珠子倒吊着瞪着你。”[2]161这个时期,“我”的身体看起来好转了,但精神状态却日益恶化,出现了壁纸后有人的幻觉。实际上,这是“我”察觉到壁纸对自己的囚禁的表现。直到最后,“我”彻底分辨出图案的背后是个女人,决心要瞒着约翰将图案背后的女人拯救出来,“月亮一升起,那可怜的东西就开始爬行摇撼着图案,我赶忙起床,跑去帮助她,我拉她摇,我摇她拉。天亮之前,我们撕了好几码的壁纸。”[2]171这个时候,“我”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意识到“我”实际上被困于父权的牢笼里,这也是“我”生病的原因,撕掉壁纸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拯救,因为壁纸后面的女人就是“我”自己,还有很多未能爬出来的女人都是和“我”一样被困牢笼的女性。在故事结尾,象征着父权的黄色壁纸被“我”撕掉了,“我”开始和壁纸后的女人们一样“爬行”,并从丈夫身上爬了过去,体现出了对父权的反叛。
第二个重要的隐喻就是月光,月光作为源域指涉女性或者女权,和指涉男权的太阳是截然不同的。文中的“月光”出现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与“我”的觉醒有关,月光使“我”看清了黄色壁纸背后的真相:“……整夜都有月光照进来……它变成栅栏!我指的是表层的图案,栅栏后面的女人清楚可见。”[2]167但是,“日光下她沉静退缩。我想是那表层图案令她如此安静。”[2]167当月光照到图案上时,“我”才能发现壁纸背后被压抑和扭曲的女性形象,而在太阳的照耀,即男权的严密监视下,壁纸背后的女人是不动的。可见,不论是黄色壁纸,还是太阳,在吉尔曼的故事中都是男权压迫的象征,只有月光出现时,女性才有一丝喘息的时机,而在劳伦斯的小说中,太阳的强大力量是被反复歌颂的,这就是两篇小说的不同。
2.不同的叙事
《太阳》采取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是十分传统的写作手法。在第三人称视角下,朱丽叶实际上是“失语”的。朱丽叶只能被作者构建而没有发言权,所以,在《太阳》中,读者看到的就是一个要靠强大的男权才能被治愈,并且被治愈之后对强大的男性产生欲望的男权附庸者。这和所有男权作家心中的女性形象是相符的。
但《黄色壁纸》采取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吉尔曼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我”在整个治疗期间的心理变化过程,再现了一个女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忽略主人公名字的做法使“我”可以指代任何一位女性,这种代入感使读者感同身受,带来强烈的震撼。伍尔夫就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倡以“我”作为叙事的主体。所以,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做女性主义的代言人,“我”体现出强烈的表达欲望,只有“我”才能振臂高呼,发出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吉尔曼的家族中有许多先进的女性主义者,例如,写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斯托夫人,提倡女性主义的凯萨琳·毕秋等。但是,吉尔曼在那个文学被男作家统治的时代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黄色壁纸》中的“我”一样困难。所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也表达了女性作家在文学领域争取创作自由,希望得到承认和肯定的呼声,这与劳伦斯所构建的“失语症”患者是截然不同的。
3.不同的出路
女性主义文学作品是女权主义运动的有力武器之一,不仅要提出问题,也该寻找出路。《太阳》和《黄色壁纸》都写到了女性的危机,但其出路却完全不同,或者说,在《太阳》中根本没有给女主人公提供出路。
有不少学者认为劳伦斯应当属于生态女性主义的阵营,认为“劳伦斯塑造如此多的女性角色,并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她’,而不是‘他’,似乎与生态女性主义者已经站到了一边。”[8]诚然,劳伦斯讴歌自然,批判工业社会,而且其笔下多是女性主人公。但是,说其是女性主义作家显然流于表面,劳伦斯作品中的内核仍然是男权主义。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对女人的压迫与自然的退化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认为“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观才是造成人类生态危机的真正根源,所以,她们不仅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而且还反对男性中心主义。”[9]但在《太阳》中,劳伦斯丝毫没有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倾向,反而是一种讴歌的态度。劳伦斯始终坚信自由的完美的两性关系,才能拯救工业社会带来的精神和文明危机,这种对“性自由”的提倡并不代表着他反对男权主义。反而,劳伦斯认为男性应该在两性关系中占据更多的主导地位,祛除被工业社会异化的部分,恢复最原始的生殖力和阳刚之气。所以,《太阳》中的朱丽叶的结局就是被象征男权的太阳治愈,虽然对健壮的意大利农民(同样是太阳神的化身)产生遐想,但还是选择回归家庭,继续之前的婚姻生活。劳伦斯在女权主义浪潮下确实看到了女性生存的困境,但其是默许这种状况的,朱丽叶们的反叛只是小打小闹,最终的结局早就被男性所书写。
反观《黄色壁纸》的结尾是惊心动魄的:“我终于出来了。……不管你和珍妮怎么对付我。我把大部分的纸都撕下来了,你们再也不能把我关回去了。”[2]174“我”最终以疯癫的方式,实现了女性对男性权威的反抗。《黄色壁纸》可以说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因为吉尔曼也曾亲身经历过故事中女主人公的遭遇。吉尔曼在生下孩子后患上了抑郁症,医生建议她休息。但是,这种疗法反而加重了病情,幸运的是,吉尔曼通过重返工作逐渐恢复了健康,于是写下了这篇意义深远的小说,希望给广大妇女和社会警醒。在父权的极端压制之下,“疯癫”或自杀成了很多女性主义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出路,但吉尔曼希望在现实生活中女性能够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此看来,两篇小说结局的不同使他们不同的权力内核昭然若揭。
三、结语
《太阳》与《黄色壁纸》在设定上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本质上来说二者的内核完全不同。一个为男权代言,一个为女权高呼。而作品本质上的不同是通过不同的隐喻,不同的叙事视角,以及女主人公不同的结局所体现出来的。通过这些方面所体现出来的男权主义书写和女权主义书写的差异是值得研究的,能为以后的女性主义文学的书写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