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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圣人是可能的吗?

2012-08-04衷鑫恣

天涯 2012年4期
关键词:朱子圣人孟子

放在以前,没人怀疑圣人存在。而今,当传统社会远去,此问题才成为问题。

试想,在过去读书人眼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历史是真真切切的,如何成仁就义,孔孟也讲得明明白白。换句话说,只要你做到尧舜他们做到的那样,或者做到孔孟他们讲到的那样,二者得一,便是圣人。何来疑义?踏踏实实去做即可。

现在呢?人们对此普遍不信任。他们喜欢讲“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自己开脱也为别人开脱。我们有这样的印象,似乎这个民族已经达成共识:圣人是遥不可及的,好好过你的凡人生活吧!在这样的环境下,若有人谈成圣之道,一定被斥为迂腐;若有人鼓吹个人价值至上、“自己开心就好”,听众便笑逐颜开了。

若说“斯文坠地”,两千多年来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何以见得?很简单,因为即使在周代贵族社会瓦解后,至少还有一个士人阶层绵延不绝,纵是春秋时已经礼崩乐坏,但“君子”的价值人们继续传诵,其精神内核也没有丢。蒙元初期与满清初期,当百姓的生死沉浮皆决于丛林法则时,也应是斯文扫地之际。然而便是如此,兴许仍胜过今日,因为当时不以圣贤事业为然的是小部分人,而今是大部分。套用一阕词,便是:战争、蛮夷、暴君,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此处“风流”,理解为对传统价值的破坏。今朝人物对圣贤之道弃之如敝屣,着实甚于蛮夷。

生于当今之世,我们自己并不比他人好多少。听到仁义道德的说教,常常嗤之以鼻,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圣人。但是话说回来,简单的“不相信”并没有力量,其间不知掺杂多少偏见、成见。除了那些甘于做愚夫愚妇,凡事“跟着感觉走”的人,大家总还是想活得明白一点的。所以,对于世间有无圣人、能否做到圣人,让我们不要急于肯定或否定,多一点辨析,多一点思考。

先看看什么是圣人。品行符合《论语》中“仁”的各项条目,是圣人;照孟子说的,依着“仁义礼智”扩充开去,是圣人;做到《大学》说的“修齐治平”,是圣人;按“中庸”去修道,是圣人。也就是说,“四书”处处都在谈圣人。它们没有给定圣人的定义,却很具体地给出了致圣的方法、途径。如果非要说明圣人是什么样子,后人概括的“内圣外王”庶几可以当之。“外王”二字用在尧舜禹等过往圣人头上,固是合适,但能当王、能做出大功绩的人终归是少数,因此“内圣外王”很好地概括了上古圣人,同时也是历代士人对君主的要求,但不适用于地位身份较低的人,因而无从推广。也是这个原因,宋明以下的圣学,在一般讨论而非向皇帝建言的时候,都以心性论为主。毕竟,孔子的时候已经让“君子”的意义从特权拥有者变为德性拥有者,求仁致圣的事业理应面向所有人。所以,圣人的涵义主要是“内圣”。或者干脆说,有内圣者便可谓之圣人。而内圣是什么,无须他求,“四书”已经说得清楚,即智、仁、勇、忠、恕、义、诚、正、中、和等等。后世的儒学多半就是对这些词进行解释。当然,解释不是易事,一个“仁”字可能就够你咀嚼一辈子的。不是孔子界定不清,实在是因为仁是根本的概念,包罗万象。好比亚里士多德说“存在”(being),说得已经够多,后代的解释者还不是前赴后继。

人们问,做圣人是否可能?其实背后还应有一问:圣人是否可能?也许“圣人”这个境界根本不存在呢?若是这样,我们就不要怪那些鄙弃圣人之道的人了,因为你没道理叫人去追求压根没影儿的东西,不管它在你看来有多好。可见,要维护圣人之道,弄清这个问题有多重要。传统中国的圣人之道,放诸四海,或都可允称最高、最完善的道德标准,因此,维护了圣人之道,实际上是维护了要求人类达到如此高的道德所具有的合理性。可惜,从古至今,好像还没人明确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予以解决的。

我觉得这个问题是能够解决的,并且是出自严格的推理。借鉴西哲莱布尼茨的逻辑,一个事物只要不是自相矛盾的,就是可能的。所谓不自相矛盾,是指将此事物的概念分解再分解,若最后得到的所有项仍然互相兼容,说明此物不自相矛盾。莱布尼茨曾以此证明上帝是可能的,也就是分析上帝的智慧、意志、力量等属性之间未有龃龉之处。准此,如果我们要证明圣人是否可能,就要检查仁义礼智等对圣人的规定有无不协调的地方。不要以为这事很容易做。单是忠孝两项,不就常被人指出来难两全吗?我们还没见谁把此责难化解得很好呢。至于仁与智两大核心属性,深入分析后能否保证二者不产生排斥(哪怕是一点点),就更难说了。抛砖引玉,待有才之人来理论吧。

不过,无论如何,正如许多人并非因为信服莱布尼茨的论证才相信上帝存在一样,我们不妨也先以一种宗教般的情怀相信圣人是可能的。儒学竟然成了信仰,是不是特别有趣?

直接说做圣人的问题吧。从人的潜能、潜质出发,在其与圣人境界之间如果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可以认为,做圣人是可能的。这也属于理论途径。鸿沟发生在相矛盾、异质的东西之间,因此如果是没有鸿沟,说明成圣之后与成圣之前没有飞跃,只有量变。换言之,假如成圣是可能的,那是由于具备了成圣的基础。这有点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味道,苹果所以落地,是因为苹果有落地的本领。看似取巧,实则是人类一种深刻而重要的思维方式。

许多古儒都能认同,人天赋有做圣人的根基,特别是孟子及其后学。本性、良知良能、程朱的性、陆王的心,无不是成圣的根基。所谓做圣人,不过是让它们彻底作用起来。其途径,要么是“扩充”,这是孟子提倡的,即正面引导;要么是“回归”,也就是“复性”、“发明本心”、“去蔽”、“致良知”等等,这是宋明儒(及唐代的李翱)谈得较多的,中间有一个与情欲、恶习作斗争的过程,算是消极的方式。就好比欲令豆芽生长,孟子的办法是施肥,让它自然长大就行了;宋明儒的办法是除草去石头,也就是搬掉障碍,让豆芽回到正常的生长轨迹上来。可见,这些人的致圣之说在逻辑形式上其实都很简单,无非是表示让潜在的圣人变为现实的圣人,或者说,把不完全的圣人转为完全的圣人。这么说,不是看轻他们,相反,体现了他们的圆融。荀子不像孟子那么想,他说人的本初是恶。以此,你甚至不用翻书,都能知道荀子不會有“人能够做到圣人”的结论,如果有,说明他的逻辑大有问题。所以我们敢说,荀子的学说不是成圣人道之学。其他不承认人性本善的,也统统不是。

我们在性善的预设下继续谈。从圣人之胎到圣人之实,理论上的道路是铺平了,实践上能不能做到却是另外一回事。做圣人是要下功夫的,不下功夫,下错工夫,一切枉然。历代鸿儒所论,篇幅最多的恐怕正是在这求圣的功夫上,他们间的差异也以功夫论体现最丰富,朱熹与王守仁二人就是例子。王守仁给人提供的人圣之方简易直截,但近于禅宗,所以不算儒家正统的功夫。

儒家正统功夫什么样?一个字,难!孔子、孟子、朱子教人,林林总总,听他们所言,致圣几乎就是须用一生去完成的事业,绝无立地成佛之类那样轻巧的事。陆九渊讥讽朱子的格物穷理很支离(请阅读朱陆鹅湖之会的有关资料),这不奇怪,汉初司马谈不就已经批过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了吗(见《史记·太史公自序》)?从这里倒是能看出朱子真是孔孟嫡系。

怎么难?

难之一,《论语》第一句就点明了,你想当君子,必须勤奋读书钻研。“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放在现在来说,就是要有非常高的文化修养。光是这点,就有无数人达不到。父母不会教育的,没钱上学的,自身不爱读书的,都将归于鄙人之列。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谓“自强不息”,重要一条就是学习以求上进。董仲舒读书,三年不窥园,这对恒心毅力是极大的考验。

此外,便是读书了,可能也还有问题,因为读的未必是圣贤书。当代中国人此弊尤为突出。何以见得?从小学到大学的教材里有太多意识形态的宣传,许多知识、思维根本就是错误的、自欺欺人的,但小孩子都当真理接受了。以本人为例,读了二十年的书,不知吸收了多少糟粕,长此下去必定离圣贤之道越来越远;因为倘若思想尚在蒙蔽之中,等于是童蒙未启,于此谈圣人之道简直是天方夜谭。我要把错误的观念纠正,虚假的教条铲除,由于它们是自小被灌输的,所以这等于是在思想的最深处割毒瘤,而且要自己动手。精神手术是没有麻醉药的,自我批判是痛苦的,但不如此又决无法有提升。我想说,政治教育塞进我脑子里的谬误,我虽然已竭力纠察,但至今未能肃清。这还只是教科书这一端,另外父母教的、社会学的,都掺着错误,它们都是成圣的绊脚石。然而,我年且三十,我有几个三十?

难之二是,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简言之,欲成大器,必经历苦难。共产党也宣扬过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并且老一辈人身上的确闪耀着这样的光辉。然而,恐惧贫穷、恐惧操劳,于芸芸众生而言是常态。因此之故,当生活条件转好,吃苦精神丢得比什么都快,现在的风气已经走人另一个极端,一句流行的口头禅是一“对自己好一点”。

放眼世界,佛教、印度教有苦行、禁欲,其烈甚于儒家所倡。至于基督教,教父时期曾有大批教父到北非沙漠中独居,自讨苦吃。相比而言,儒家较少鼓励主动去受苦,一般也只是教人对于无法避免的苦难要泰然处之,因此算比较“近人情”的。不过因为要“泰然”,所以其实不易做到。苦难随时会有,人们有很多机会品尝,但经过这些苦难是否就算过关了?不然,除非能做到一点不抱怨,同时,不是以之为资本换取名利。有一种人特能吃苦,实际上是暂时隐忍,动机不纯。好比一群土匪,天天啃馒头,不过是希图有朝一日杀人县城,革县太爷的命,夺财抢女人。如此,与做圣人何干?高三学生之用功,无与伦比,然而十之八九怀揣的都是苏秦、张仪那样的想法,悬梁刺股为的是一夕发达,因此也不是圣人事业。以苏张之纵横捭阖,却从未见哪个真正的儒家夸过他们,不能不说儒家之矜持,圣人之道之高贵。

朱子在功夫论上的一个特点是,叫人去思考、去观察、去随时随地发觉自己的欲望并予以革除。此为又一难。这其中,包含着去获取大量的知识,所以朱子有条指示是,知而后行。说实话,思考是很累人的事。有人只想像猪一样活着,遑论什么是非对错、善恶真伪的辨析。就现今社会而言,以上班族为例,所思所想不过是尽快完工下班,业务或许精干,常识却薄弱。若以对真理的认识作为一条衡量他们道德水平的标准,能有几个合格?从这个角度看,闲暇确实重要。没有闲暇的人,就好比一只从早爬到晚的蜗牛,一直爬到死,别说做圣人,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不是比比皆是吗?至于那些有闲暇且十分有闲暇的官吏,肥肠满脑者,不在讨论之列。

做到圣人,所要满足的条件非常之多,以上所言尚不足尽其全部,但应该已能体现超凡人圣之繁难,甚至有人可能要作结说,想做圣人?压根没门!果真如此,维护圣学的目标就要落空了,因为儒家的圣贤之道终究是要人去实行的,如果生活中完全无法达成它,即便理论上无懈可击,也全无意义。

就在要失望的时候,我想到了甘地,一个活生生的圣人。称甘地为圣人,并非是矮子里拔将军,而是在严格的意义上使用这两个字。只此一例,少则少矣,却是最坚实的证据:做圣人是可能的!

智仁勇,立德立言立功,德与行,知行合一,无论选取哪个标准,甘地都堪称圣人,足以垂范后世,(我所知的可用以指责甘地的唯一的事,是他后半生禁欲,为难了他的妻子。此事看似“残忍”,却无可厚非)。当然,他还曾是实实在在的领导人,所以即使加上“外王”这项非必要条件,他也完全满足。

注意,正如孔子到七十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甘地也不可能生下来就是圣人,年少时他也许还做过坏事。尽管有的人根基深厚些,但完全的圣人总是修炼而成,所谓修炼,必非轻松之事,而最重要的,是日日皆以新我换旧我,如蠶之蜕皮。改过迁善,如够勇够猛,终有一日将无过可改,无善可迁,此便是成圣之时。

衷鑫恣,学者,现居香港。已发表论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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