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
2012-07-23杨献平
□杨献平
一九九三年冬天,我从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孤狼一样混迹列车,四十多个小时后到北京。因为经济拮据,买不起硬卧,能混上一个硬座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连续的干坐比步行还要累人,还没到目的地,就觉得臀部也像是火车绿皮硬座。下车,巍峨京都,华灯粲然,跑车携带的冷风当中,充满了脂粉气息。
在北京站广场徘徊许久,最终决定,还是不去惊扰她为好。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这种便捷的通讯工具,她宿舍的电话是单位的,要通过总机转接。我虽然为她而来,之前也有过算深一点的交往,但未涉私人感情。一个大小伙子,大晚上去找或说麻烦一个女子,总是不大妥当。
斯时的北京站内外,人如羊群,姿势、年龄、方言如夏夜虫鸣,各个不一。我步行到西侧一处,在一家肮脏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碗面,然后想寻个住处。街道忽明忽暗,光亮之下显得不够真切,黑暗处却异常醒目。街边都是躺着或坐着的外地人,大都是农民或者小商贩的装束。有几个姑娘和中老年妇女,举着软塑料牌子,用京腔抑或保定唐山一带的方言热切而又茫然地拉人住店。
我也被询问,但坚定摇头。早就听说,这类私人旅馆大都距离车站较远,有的甚至在市郊,住一夜,第二天没车送,要是再舍不得打的的话,一天都找不回来。到一家好像叫做崇文门的酒店外,我眼睛一亮,里面的装饰就叫我觉得温暖,黄黄的吊灯,干净的服务台,还有几丛茂盛着的绿树和花。我踏上了第一个台阶,忽然又停下。我想:一晚要多少钱呢?若是一百左右,我还可以奢侈一次。若是二三百以上,我是舍不得且没有那么多预算的。
原地转了一圈,我又想,若是真的是一百块呢?随即装作溜达的样子,努力把两只眼睛当手电筒用,第一次走过,没看清,返回来再看,上面有四位数的,最下面开头数字是3。我颓然,然后加快脚步,回到了北京站广场。
夜在加深,人群也是。在广场,人和人之间是不相互回避的。就是碰撞,有一些有意躲避的,但看起来很仓皇,像过街老鼠。我背着一个绿色行包,在站着蹲着躺着的人群之间穿行。心想,还是和他们一样,在广场或街边蜷缩一夜。可又觉得那样不安全。我是一个睡觉就睡熟的人,要是累些,打雷都得五六次后方才惊醒。
踮着脚尖四处张望,东边好像有旅馆。我穿过人群,径直走过去。是北京站国营旅馆,每人8 0元。“国营”这个词在那时候还具有一种信誉度,至少不会坑人,同时还有一种不以盈利为目的意味。我没有犹豫,登记,付钱,没走几步,道路不是直的,也不是向上的了,一扇门下,是幽深的洞穴。因为出身乡村,对地下这种词汇或者住处心里总很禁忌。在老家,地下一般是指逝者的地方,还有一小部分用来储存冬菜。下了台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旅馆,一条走廊上挂着几盏只能看清自己的白炽灯泡,泛黄的房间陈旧而低矮。
这让我想起乡村盛放逝者肉身的棺椁。幸好人多,大部分是男的,端着红色塑料盆子,肩膀上挂着毛巾,穿着各种颜色的内衣,进出洗漱间。服务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穿蓝色工作服的老太太,看了我手持的票据,一声没吭,径直走到东边一排中间位置的房门,打开扭头就走。那种混杂了不知多少人住过,交杂了各种物质的古怪气味,似乎一根无形的棍棒,刚进门就把我的嗅觉痛打了一顿。
床小而窄,连身子都扭转不了。放下背包,借着比走廊还要暗淡的灯光,仔细看了一下床铺。床单白,再仔细看,上面还有一些圈状的污迹。我觉得还不如在广场或者候车室内凑合一夜。
我想,偌大的京都,到处都是宾馆,它们是敞开的,只是我舍不得那点钱而已。开门放了放气味,然后回去,或许是习惯了的缘故,陡然舒畅了许多。没脱外罩躺下来,觉得无比舒服,近两天硬座的疲累瞬间烟消云散。
头顶有铁轨的撞击声,方才知道,这里是北京站下面,众多列车到来驰去。我和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是列车之下的某一种人群。隔壁有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人猛然坐在床上的吱呀声音。我的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打火机点烟以及轻微的叹息。
我摸了摸隔着的木板,很粗糙,也很薄,这可能是小旅馆独有的特点,一张薄薄的板子将空间隔开,就成了单间。这个人和那个人,只要住在这里,其实就是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我方才知道,北京并不是我们通常看和想的那样,在它内部,其实与乡村并无差别,有高楼,就有茅屋,有奢华,就有穷困,有欢乐的,就有不幸的。除了外形乃至人赋予的,城市其实和大地上每一个人群及其聚居地没有本质差别。端着盆子去洗澡,虽然有锁,但唯恐自己仅有的两千块钱不翼而飞。衣服之类的倒没什么,可一旦没有了钱,在北京,我立马就是一个赤贫分子。返回,攥着一小卷纸币,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安全。
大地这么大,人这么多,一个人若是没有出生地,就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宿命感,是我洗完澡后,穿着原来的内衣内裤,盖着随身穿着的大衣,躺在北京站旅馆地下室床上一本正经地想到的。斯时,我不知道夜在何时,手表没有,手机也更没有。在地下室,一切都好像被掩埋了,地上和地下,似乎没有任何瓜葛。迷糊到凌晨,头顶的列车忙个不停,铁和铁相互碾压,声音如雷。隔壁的呼噜声高高低低,像泉水,一会儿浑水咕咕乱冒,一会儿兀自空响。就要睡着时,另一面隔壁似乎有声音,很细微,后来是轻咳。我才发现,那边还睡着一位女士,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时候,我二十出头,是一个从没有与异性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小伙子。一个女人睡在旁边,非亲非故,这种感觉极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渐渐觉得,自己身体的另一侧也有了热度,那种热度是弯曲的,环形的,缭绕盘旋,久久不去。
那是一种体温在起作用,是一种从骨子和灵魂中奔腾而出的感觉或者气味,牵引了我的肉身。我想起从前在乡村,十五六岁后,就对性别有了明确的认识,但生理卫生课在乡村中学还是很避讳的。我记得,讲到男女生殖器构造那一章,老师就让我们自己看,然后跳过。此外,因为牲畜多,它们又不避人,到了繁殖季节,到处都是交配的情景。尤其是羊群,老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浓重的腥臊味,飘到鼻子前,感觉也像是一层黑雾,撞得鼻孔生疼。
这种猜测或许是可耻的,但在年少时期,这是很多人都曾有的隐秘经验。或许我们不承认。性乃至性活动乃是生命的原动力,人可以回避,其实人人都在进行。我甚至觉得,和一个陌生的女性同睡在一张床上是荣幸的,不管认识与否,不管身份地位,地域习惯甚至社会属性。
第二天一早,我去金台西路,门禁森严,红色的楼房让人望而生畏。她亲自到门口接我。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聊了别后的各自生活。中午,在他们的小饭堂吃饭,同她一个福建籍的女同事。我喝酒,北京二锅头,喝了几杯,就觉得有些晕乎了。之后说了一些不着调的话。她问:我老了没?我实话说了。她有些惆怅,然后笑笑说我太说实话了。我也笑笑说,再不说实话就没机会了。她说,你还是那个不转弯的性格。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然后是相对无语,要的菜几乎没动。其实我肚子很饿,但不想吃。又喝了一杯酒后,饭店已经没有别人。我说了目的,她说可能不行,那个数不行,起码要“十吨”吧。
告别,好像还握了一下,抱没抱忘了。
到韬奋图书中心买了一些书,我飞也似地去了北京南站。在一家灯火昏暗的饭馆坐下来,要了一笼包子,却发现馊了。我知道,在这里即使有理也是没理的。我早些年就听说,村里一个人来北京看病,在南站一个商店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人家要三十五块钱,他还没据理力争,声音稍大了一点,鼻子上就挨了一拳,然后是一顿暴揍,最终掏了一百块钱了事。
回老家待了半个多月,返回西北时,我不愿意再从北京转车,尽管那是始发站。我觉得北京不是我所能亲近的。再说,那个她,我觉得也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感觉,许多东西都被生存涂抹得有悖于梦想,尽管这会使得一个人更真实,更显人性本质。我在北京,就像是空中无意摔落的一粒沙子,即使阳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也还是没人愿意看一眼。
转道郑州,这里有始发车,去往乌鲁木齐。在拥挤的车厢,一个人像是麻袋,只能摞起来放。到郑州,排队买到票,次日下午开,还是硬座。这么长的时间如何度过?站在广场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日光明亮,而车站灰败,就连人群,好像是刚从土雾里钻出来的一样。我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好像很淡。我想要点盐,可看着那位白工作服已经可以当做磨刀石的胖厨师,没敢开口。我知道这是胆怯,还有一个穷人在城市当中的自卑。
郑州的庞大如同北京,作为路过者,因为陌生,城市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茫然,再就是覆压。一个人在车站周围转了一圈,寻了几个书亭,买了几份文学杂志。那时候,我觉得任何文学杂志都是新鲜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城市在某种程度上处在盲目而自大的扩充期,不是文化的和内质的,而是地盘的和高度的。就连西北的偏远城市,也在这种潮流中紧追不舍。
在街上东挪西就地坐,看完了一本杂志,再换另外一本,屁股生疼。日暮,饿得眼冒金星,腿软得连站起来都困难。找了一家卖包子的,要了两笼,一碗鸡蛋汤,没三分钟就全进了肚子。然后想找一家旅馆休息,在车站向北的一个街道上,看到一家小旅馆,门面还不算干净,进去打问,有贵的,二百多,也有便宜的,六十,双人房间。
在异地,我对双人房间满含警惕。若是正好没人,掏一半的钱,便可以独享。这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人而言,是外出最大的渴望。登记,住下,洗澡,也是公共浴池。除我外,还有两个。一个老了,肚皮上都是皱纹,腋下和后腰也都是。看起来像是被刮掉毛的猪皮。另一个大约四十来岁,个子不大高,头颅和啤酒肚一样大。
在这等地方,我的经验是足够多的。刚到巴丹吉林沙漠时,一周集体洗一次澡,几百条男人像鱼一样,然后是雾一样的蒸汽,把人熏得面目全非。因为多数是同龄人,除了各自身体上明显的疤痕和痣点引人注目外,其他地方大致雷同。只是私处,各个不同。那时候,年纪小,对此也惶惑很久。想,同是男人,为什么如此?从那时候,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和人真的不尽相同,尽管形体如一,但肉身的细微区别其实是人命运乃至秉性的外在反映。
这两个人,好像摆在我前面的标本。我知道,多年之后,我也会如此这般。肉体的败坏是最大的败坏,肉体的消亡是最彻底的消亡。我用毛巾搓下灰垢,黑色的,像打卷的碎纸。这些灰尘也是汇合的,有西北沙漠的,也有北京的,有南太行乡村的,也有河南郑州的。其实一个人并不干净,哪怕冰清玉洁,看起来光洁夺目,其实在肉身的隐藏与展开的皱纹里,时刻都充满了尘世的污垢。无论怎么样去清洗,仍旧徒劳的。
这也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两张床,平分江山,中间只能容下一双小腿。窗户上贴满了报纸,铁制窗棂上堆着厚厚的黑灰。床单大致是白的,仔细看,却是暗黑色的。上面还有一点黄色的污迹。这种污迹我熟悉,自己也制造过。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岁,每个男人都会在床单上画下自己的地图,而且不止一次。但每次都很难洗净,留下如此这般的一个轮廓。每次我都惊叹于它的穿透力与浸染力。其中,一定隐藏了一种澎湃的力量。另一个床单虽然也如这般黑,但没有这样的污迹。
天黑下来,市声刺耳,汽笛,引擎,叫卖,整个感官都陷入到了河南这一地域文化和风俗当中。河南话我觉得是最有意思,但最不爱听的一种方言。我说不清原因,但每一听到心里就有一种想疯跑的感觉。我庆幸的是,到这时候还没有人与我同房间,这让我的期望值又有所增长。觉得又有些饿了,想出去再找东西吃,穿好鞋子,摸了摸内裤紧贴小腹仅有的人民币,确定还在,才锁上门。
这是初春,中原仍旧酷冷。街灯早就亮了,长道短巷,铺排而去。一看到车辆和人流,那种途经者的自卑感觉就又卷土重来。走下台阶,汇入人群。一边走一边想: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人间无际,道路纵横,其实处处都有羁绊和危险。一个人总有自己的目的地,可哪里才是他的安妥之地呢?
郑州给我的感觉是,一切都是虚浮的,不可靠的。尽管每个城市车站一带最叫人心存疑惧,在郑州车站附近,这种感觉尤其浓烈,甚至觉得迎面而来的老太太,都可能是一个幻象。在一个小饭馆喝了一碗胡辣汤,又要了两根油条,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走到一座高楼下,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在卖书。书,和土豆一样,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有厌倦的两件事物。我蹲下来,在里面翻拣,大都是一些通俗书籍。
老太太说,买一本看呗!我摇摇头,她见我不买,便神秘地左右看看,然后从劣质羽绒服当中掏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籍来,翻给我看,上面有一些女性裸体和乳房之类的彩色图片,说这书好看。我也有点心动,接过来翻,一看目录,知道是那种介绍女性生理健康的,只不过加了一些比较艺术的图片而已。我递给她,匆匆离开。
回到房间,洗漱,睡觉,再看书。后来睡着了,再醒来,看到又一个人,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坐在对面床上脱鞋子,然后瞄了我一眼,拿洗漱用具去了洗漱间。
我独享单间的渴望彻底破灭,但也庆幸,毕竟此前很长时间是一个人。他回来,走路声音很大,坐下来又抽烟。我睁开眼睛,看了他。他也正看我。那种眼神,似乎有萤火在飘。他说:醒了。我嗯了一声,从方言判断。好像是河北保定一带的,但又不确定。他又说:到这儿出差?我说是路过的。他哦了一声。这次我才确定,他应当是石家庄一带的人。他脸色白皙,头发好像焗了油,个子不到一米七,也不算胖,年龄大概四十左右。最鲜明的是鼻子,长而高,鼻孔处弯曲。这令我想起老家一个谚语:鹰钩鼻子鹞子眼,不是响马是坏蛋。想到这,我想笑,却没好意思笑出来,心里的警惕又加重了一层。
这个人的到来,使得我的睡眠出现了故障。他刚下车,好像也短时间睡不着,摸出香烟,问我抽不。我接了一支。香烟有时也是一种媒介,特别是男人和男人之间,会消灭敌意于无形。那时,我也听说有人在香烟当中加蒙汗药,然后将人洗劫一空的案例。但对这个人,我还是放松了警惕。他是石家庄某县药材公司的推销员,常年在外地跑。对于他这份工作,当时我很羡慕,我尽管已经有了单位,但总觉得是临时的,处在一种被悬挂的状态。再一个原因,我从小就特别羡慕那些整年出差在外的人,总觉他们身上有些逍遥与不羁的浪漫成分。
他很健谈,抽着香烟,说,他东西南北哪儿都跑,最常走的是陇海、京沪、京广和京哈线。他说他有一年去哈尔滨,住的也是一家小旅馆,晚上要了一盘青椒肉丝,喝了一瓶啤酒,回旅馆睡觉时,走到门口,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的,和一个男的说话,东北话,秃噜秃噜地,那女的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往后翻。他看到,那女的没穿内裤,黑乎乎的。然后嘿嘿笑。
我兴趣更大。又向他要了一支香烟。很愚蠢地问他然后呢?他笑笑,傻小子,然后还能干啥嘛。回房睡觉。他还说,某一年他到西安,下车就十点多了,找了一个好点的旅馆休息,刚洗完,就听有人敲门。他一边问谁啊?一边迅速将身上的现金分成两部分,多的压在棕垫子下,留了一百多块在上衣兜里。开门,是一个女的,长得像张曼玉。进门就看着他说:大哥,一个人出差寂寞吧,妹妹来陪你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继续抽烟。我支着脑袋,意思是等他下文。可他只是狠命地抽烟。我忍不住问。他扔掉烟蒂,又拿鞋子底彻底掐灭了。仰躺着说:“他妈的,那次上当了。那女的说一百五十块。我想也行。毕竟长得像张曼玉,就冲这个,值!谁知道,正要脱衣服,有人猛敲门,闯进来俩男的,说是便衣警察,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这事要搞到了派出所,就得惊动单位。惊动单位,哪儿还有脸回去?我哀求那俩孙子,那孙子要我掏五千块钱私了。我说我一个穷流浪汉,身上哪有那么多钱?他们不行,一个人拉了我一只胳膊就朝外走。我说我确实没那么多钱。就要出门了,忽然停下来问我到底有多少现金。我脑袋一转,知道这孙子专门演双簧的。就哭丧着脸,抖抖索索从兜里拿出了那一百多块钱。那孙子当然不信。我说索性把包、衣服全掏出来给他们看。他们翻了一遍,一个说:真倒霉,遇到一个穷鬼。然后又对我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再犯可不是这样了啊!我赶紧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他说完,也没说睡吧,就扯起了呼噜。我躺在那儿,为他讲的这件事震惊。如实地说,诸如此类的欲念,在那个时期,我也是有过的,只是没有付诸实施而已。现在说出这一隐蔽的心迹,似乎要具备很大的勇气。但从理性角度看,当时,我二十一岁,正值性欲蓬勃期,再加上对异性强烈的陌生与好奇,似乎也在所难免。男人在那个年龄段,或许都有过,哪怕是石光电火,瞬息即灭。
我还发现,这一次到北京,去找那位女士,除了受人所托之外,其实在我内心,也蕴藏了一种不可救药的渴望或奇迹。辗转许久,不知何时,才进入了睡眠。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早早起来出去了。到中午,我退房时,他还没有回来。
此后好些年,也还是在不定的命运中左冲右突,除了探家,出差机会很少。1997年去上海读书时,未婚妻去送我,当晚住在酒泉的祁连宾馆(现在已经拆掉,改成了大明步行街),两人的房间,我觉得美好。当时在酒泉,也算是中档以上的。当年寒假,我也没回河北老家,再一次长途跋涉回到酒泉。因为有未婚妻,这一个诱惑是强大且致命的。
几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即使不出差,也不会再寻那种小旅馆住宿。一百多块钱的饭店还是应付裕如。再往后,几乎与小旅馆断绝了关系,似乎这一廉价的歇脚处不存在一样。直到2010年冬天,我到成都送自己的行政、供给等关系,后乘K 452次列车回西北。到酒泉,是凌晨三点五十一分。下车,寒冷如铁粉洗身,站台上几乎没人,冻得僵直的灯盏仍在抚摸着灰塌塌的月台与锃亮笔直的铁轨。
我想,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再说,我在卧铺上也睡了一会儿了,去常住的航天饭店有点划不来,找个小旅馆躺一会儿,天一亮,就可以回在单位的家了。到南转盘,看到一家小旅馆亮着牌子,喊司机停车,付钱,背包上楼,迎面是一间小屋,玻璃上写着住宿登记。
一个小房间,上下铺,上面一个女人,下面一个女人。我轻敲了玻璃,下铺女人起身,登记,交钱,给钥匙。到房间,还算干净,但没有卫生间。我想,就这样凑合到上午八九点钟,退房,再吃点饭,就可以回家了。我怕脏,没脱衣服,上身盖着大衣,用他们的被子盖了腿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后来是说话声和皮鞋声,一重一轻,一钝一脆,朝这边走来。他们开门,还大声说话。我一听,竟然是我隔壁。我闭着眼睛继续睡。不一会儿,传来性爱的声音,男声粗喘,女声哼哼。
我把大衣盖在头上,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可那声音依旧很顽强,有一种刺穿与破开的力量。我也有点心动了,身体某处也奋然而起。大致半个小时,声音停歇。我睡了,似乎是早上,日光都冲到房间了,车声和人声也从外面包抄而来。我想该起床了,到公用洗漱间洗漱,然后退房走。忽然听到左边隔壁有人说话,还伴随着响亮的性爱声音。我才发现,这房间的墙壁形同乌有,只不过是两块木板,再涂上白墙粉罢了。
离开小旅馆的时候,我仍旧是激越的。坐在车上,冷静下来,我忽然发现,这一次的小旅馆经历,于个人而言,它的本质是与我多年前在北京车站地下旅馆相同,只不过时间和地点不同罢了。也想,住小旅馆的人,绝不只是凌晨的两对男女,可能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凌晨的那两对男女,不管他们是不是夫妻,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目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小旅馆就是最好的了。他们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行所想之事,也可能会感到愉悦和极致。
由于这次经历,我对小旅馆产生了莫名的兴趣,总想找个时间,把河西走廊一带的小旅馆全住一遍,弄清这一民间底层人群集散地的结构、成分和纹理。但出去几次,心里还是有些排斥,怕脏,另外觉得去那种地方,有意无意听到陌生者的各种声音,是变态或者不健康的行为。尽管,小旅馆及其拥有者与流散者,也是一个隐蔽且公开的社会存在及有机部分,其中所包含和展现的生存乃至人心人性风景,也斑斓多彩,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