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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烦(四、五)

2012-07-09李明华

群文天地 2012年3期
关键词:王丽马龙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特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门吱一声开了,我心中惊喜了一下,这是时下唯一能感觉到的活气。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会儿会柳暗花明、会风花雪月、会雪中送炭。“哗——”一盆水响响地泼了出来,是清水,在阳光中泛出一大片七彩来,让我眼前一片灿烂,随之而出的是女干部王丽。阳光真暖和,我懒懒地看了一眼,没有一点感慨,她也无所事事地看我一眼,返回去,搬出一把椅子,坐下,跟我说话。看来,在这个院子里无所事事的人并不是我一个人,跟我同样命运的也大有人在。男人在无聊的时候,有一个女人陪着说话也许心情好一些,何况是个不错的女人。

王丽刚洗过头。一肩披发湿漉漉的,很黑,很亮,像是刚抹了一层鸡蛋清,散发着一种女人诱人的气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我做了足够的准备,没有打喷嚏。刚说了几句话,王丽将椅子挪了挪,由于靠得近,一股热乎乎的气儿张张狂狂而不加思索地喷在我脸上,使我痒得身上麻酥酥的心神摇荡,七上八下泛起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来。一时间,我的一些陈旧的记忆不知不觉自觉自愿地复活了,想起多年前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极富政治又上纲上线的词汇——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我不相信坐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糖衣炮弹”,我有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

我用试探和玩弄的目光注视了好久,把她与许多坏女人相提并论,丝毫看不出王丽的那种让我上当受骗,把我拉下水的反面人物的神情,倒是很亲和很友善的样子,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健康不着边际的判断。看来,书本上和老师讲的东西不见得都对,权威们的话语也不见得都是权威,在许多时候说不定就是冠冕堂皇、实实在在的谎言,往往成了让人们做一个顺民的由头。我对我的老师和权威都做过大胆的怀疑,我觉得我太猖狂了。

王丽今年四十二岁,也许由于保养得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她的骨肉和身架搭配得比较均称,肉是肉,骨是骨,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一身的肉并不显得过分肥胖。反之,让人想到她这种身材、年龄和气质的女人就长这些肉比较合适,再多了就没看头,再少了就显得单薄和浮浅。她男人在青海牧区工作,离这儿很远,有一个男孩,在婆婆家读高中,公公、婆婆把孙子视为掌上明珠,她也懒得操心。

“常回家不?”我望着她刚刚化了妆的脸,不妖不俗,但对于她这个岁数的女人还画眉涂嘴,我觉得还是有些俗气。

“一年也就是两三回吧。不回,倒有点想,回去,也觉得没多大意思,他在牧区工作,长年就知道喝酒,他不是一般的喝,似乎全天下的人就他最不胜酒力,见酒必喝,喝酒必醉,喝醉了就没完没了地打手机,又总是说不清想说的话,直到让手机发烧把话费打完才完事。第二天酒醒时后悔莫及,用拳头砸自己的头,捶自己的腔子,每次都这样,每次见酒照样喝,男人们真没心。”她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就这么一个人呆着,省事。”

“夫妻俩过日子的事咋叫省事呢?”

王丽怪怪地笑了笑,说:“男人们喝醉了真有意思。”

“那意思也只有女人们知道。”

王丽脸一红不说了。

“你在乡里是做啥的?”我明知故问。

“妇联。”

“妇联好。”

“好啥哩!现在人人都往经济口里跑,年终等着发钱,你没听说共青妇宣传部,不如村里的小卖部吗?”

我笑了笑说:“没钱的单位省事,你没看报纸和电视吗,交通、水务、城建口的头头一个个都栽了。”

“也是。吃不上葡萄,不说葡萄酸没说头。”

刚说了几句话,王丽站起身,双手在腚部上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圆圆的,肥肥的。她是想有意抚展裤子上的皱褶呢,还是有意让我看的呢,我看了看她风韵犹存的腿部和有点儿暴露的前胸后背,不免想了一些淫乱的事情。我还说她是“糖衣炮弹”,其实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两个苹果,一大一小,将大的给我,说:“这是日本的红富士,刚从川口拉来,乡政府每人分了一筐,皮儿薄,子儿少,糖分足,吃!”言语简短,爽利。

我还没有咬破,就听王丽“啪”一下先声夺人的脆响,嘎巴嘎巴嚼起来,重演着早晨的吃相。由于刚刚洗过头脸,那形象更加美丽动人,由于咬得有力,她的睫毛上溅了苹果汁,像露水。她的吃相充满了随心所欲和一种忘我,好像她就是为吃而生的,好像她的丽质也是吃出来的。

我说:“你真能吃。”

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能吃是十分不雅的,也是不识时务的一种举动,一般女人会很不高兴的,可王丽好像无所事事,她说:“其实,一个人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别的都他妈的扯蛋,只有吃才是顶实用的。要不古人咋说民以食为天呢!不然时下的政府也咋天天喊三农呢!”王丽微微笑一下,红唇里露出两排牙,糯米似的,极好看。我这才发现,她的美丽不在于身材,而在于那两排白生生的牙齿。

心想,说的也是,但对她粗俗的语言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个乡里,你还混得不错吧?”不知为啥,我竟然问起了这些不应该问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儿后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经常会犯这样那样低级的错误,我算是这辈子无可救药了。

不料,王丽却异常的激动。“不错个腿!一个女人,特别是像我这么一个离家很远的女人,要想跟周围的一群臭男人周旋,可不是好混的。”她又咬了一口苹果,说:“就说华秘书吧,十足的一个老流氓,满嘴的烟屎味,打老远就呛人,还想癞瓜子吃个天鹅肉。一脸的猪头肉,见了就想吐,自我感觉好得像个电影名星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马干事呢?”

“你是说早上的事吧,没啥,他也就是嘴上的功夫,人是个好人。”

也许我是外人的缘故,华秘书没有安排任务,他肥胖的身躯在乡政府院里来来回回出出进进气喘吁吁劳其不惫地滚动着,他的行为充满了任劳任怨和非他莫属的架式。食堂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切刀的声音,斧头的声音,砍刀的声音,声声不断。两三把割肉的刀子和一把砍刀尽情地跟鲜红鲜嫩的羊肉龙飞凤舞,生硬而可怕地进行着对话,几个女人都七手八脚手舞足蹈地帮厨,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流行歌曲,气氛变得亲切和和谐起来,一派“牛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哪......”的繁忙景象。我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一鼓作气看一大堆破旧不堪的报纸,打发百般无聊垃圾般的时间:

云南边陲游民张发财结伙贩毒,被我边防公安战士一举抓获,搜出海洛因8公斤,漏网之鱼正在奋力追铺之中,有待近日抓获;

国务院新闻发言人就台中“千岛湖”事件发表新闻讲话;

湟水县农民韩三十二家的一匹骡子下了一个驹子,有关医学界和遗传学专家前往考查;

首都文艺界著名人士欢骤一堂,隆重举行“毛泽东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大型文艺晚会;

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东宁市800农民失去土地,把市政府围得水泄不通;

2000万建筑款被房产商携走,120名农民工没有领到一分钱;

文艺界大碗明星赵本山“二人转”转出一个大产业;

王丽娜,女,二十八岁,未婚,相貌美丽,气质不凡,身高一米七五。欲找一位事业有成家庭富裕的未婚或已婚丧偶的男士为伴。地区不限,年龄不限。有无子女均可。有意者请来函,附近照;

年华似锦,珍爱生命。女性处女膜修复、女性性器官美容请到康乐医院,七日见效;

男性第一代生殖器增大增长济让男人充满阳刚之气,让女人柔情似水……嗲声连绵不绝。

同性恋是生理疾病,还是一种时代病?五十位专家、学者在杭召开研讨会;

看得天昏地暗疲惫不堪,我刚伸了一下松松垮垮的腰,手机响了。我的一位记者朋友发来了一条信息,说此信息仅限于文化人传阅,内容如下:

最贪的汉字:晃;最直接的汉字:昆;最西化的汉字:咬;最自豪的汉字:鹅;最牛逼的汉字:昊;最痛苦的汉字:旱;此信息仅发给文化人。

记者朋友在百忙的采访中没有忘记我是个文化人,还真有点抬举,我把自己嘲笑了一番。我看了好长时间,没有看出什么文化的名堂,突然,我意外发现这些汉字无不与男女生殖有关,看来这些过去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在中国的市场是如此宽泛,原来这也叫文化,我笑了一下。时间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过得极快,看得正起劲,听见院里一片哗然,随声望去,两辆桑塔纳3000小轿车开进乡政府院子里。车上迟缓而有顺序地下来几个大腹翩翩头发稀少的人,有一位是主管经济的副县长,还有一位是组织部长,其余都不认识。

乡长头一个迎了上去,一一伸出那双恭敬的手,握住,笑容可掬,之后,华秘书领着督查组挑干净的地方走了一圈,想尽心思院子里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值得一看。一群人在刚刚更换一新的宣传栏前观了一会儿指指画画着,流露着各自不同寻常的感受,众人很有秩序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坐满了男人女人,乡长一副精灵的样子,书记不在,给他给了充分表现的的机会,这样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他清了一下嗓门,有理有节地汇报一个多月来学习“先进性教育”的实践活动,如何推进了当前乡政府的中心工作,人民群众的参与程度满意度都是用准确的百分比来说明的。他已经十分适应了这样的汇报,书面材料中没有一个形容词和副词,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数字和动词,一是一,二是二,有板有眼,好像乡政府的所有工作都与“先进性教育”有关,所有的成绩都是学习“先进性教育”的结果。说一句一个“啊”,说一句一个“啊”,想必是他的口头禅。之后问王丽,知道稿子是刚才马龙整理的。马龙能有这个能耐,我真敬佩他。

完了,华秘书领着去休息。

王丽在人堆里满面春风地脱颖而出,简直就是荒野里最早吐出新绿的河柳,在空中婆娑起舞起来,她腰身一扭一扭地,将两盘“手抓”端来,一放,一转身,整个过程和气质潇洒得像个训练有素的宾馆女招待,督查组几位领导的目光几乎同时都看着她,像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红狐。看来,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了自己,她在许多个无所事事的时日把自己耐心地整治得如此端庄,为的就是这瞬间的目光。在山大沟深的桃花乡,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能够吸引这么多久经情场的男人们的目光,连乡长的脸上都充满了少见的阳光。

组织部长勾着头不停地记录着什么,但他一般都是一心二用,对周围的氛围从来都是明察秋毫,他边记边问:“小王,还在桃花乡呐?有七八年了吧!”

“部长好记性,十年了。”

“咋不动一动呢?”

王丽柔美地笑了一下说:“部长,你上面没动的意思我下面咋动哩。”

“你不动我咋知道你动?”组织部长说话时没有看着王丽,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

王丽赶紧离开了会场。从此,王丽就开始动了,她对组织部长进行了单刀直入。几天后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看一看部长,部长没有一点架子。从此,王丽得了一场半真半假的病住进了医院,在县中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直住得人面桃花春风得意,这几乎在乡政府大院里不是什么秘密。王丽似乎也以其为荣,总之,她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手抓”冒着柔柔的气儿袅袅地升了起来,向着人们灿放着刚刚出锅时的新鲜和妩媚,无孔不入地激活了人们的嗅觉。乡长开始简短的讲话:“各位领导,啊,前来穷乡僻壤,也没啥好招待的,啊,请多包涵。”

“好,不过,以后不能讲排场,更不能浪费。”副县长说了话。

得体的安排和表演天衣无缝,也让穷乡僻壤的桃花乡生机勃勃。督查组的领导并没有在桃花乡吃饭的打算,只喝了几口茶,对乡里的工作进行了简单的评估,就去了一个村看新农村建设进展情况。临走时,见一上级领导在宣传栏前又站了一会儿,马龙赶紧陪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位领导表情深沉地在马龙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就像一个老师对他得意的学生指点着什么似的,神情有点儿庄重地低声说了一会儿话。马龙谦逊地站着,他的神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庄重,像组织部门在提拨干部前郑重谈话似的。

两辆桑塔纳3000小轿车义无反顾地开出了乡政府大院,所有的人都面带笑容热情洋溢地高举着双手向小轿车表示再见,好像这二辆小轿车是专来给他们发钱的。小轿车排出的尾气一派迷茫,看不清人们此刻的表情,天空一片圆寂,大地空旷无际,一些习以为常的植被此刻都怪巴巴的,是如此的陌生。

乡长对督查组的领导没有在自己的乡上吃饭,流露出疑惑和不安,他急匆匆走回去,坐在办公室硕大的皮椅子里好久没有把头抬起来,他坐卧不安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今天的每一个程序,又细细盘点了一些不能放过的细节,前思后想没有一点破绽和明显的漏洞,这才放下心来。他从皮椅子上坐起来,果断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他捋了捋头发,理了理领带,翻了一页台历,开始打算明天的启程。

“那位领导给你说了啥?”

马龙摇头不说,脸上的表情仍然洋溢着庄重和踏实,看来他八成遇上了从未有过的好事情,要不他怎么会表现出一个多年的小媳妇终于磨成了婆婆的那种得意忘形的神情呢。

“他们来做什么?”望着汽车扬起的沙尘,问马龙。

“下乡。”

“就这么简单?”

“唉,你真是猪脑子,就这简单的过程,也让我们提心吊胆忙了一天,除非把谁训上一顿,或者找出些什么,才算不简单?亏你还在上面混呢。这么不开窍,啥时能混出个人样样?”

听马龙这么一说,也是。问马龙来人是谁,马龙直摇头。

我说:“马干,你真不够意思,给我也打哈哈呀。”

在我诚恳的穷追不舍下,马龙才一个个说得一清二楚,不仅知道来人是谁,而且他还知道县上的全部常委的姓名,主要关口的科部级干部也都知道,甚至还说了几个头头脑脑的喜好。诸如书记玩牌时的洗牌水平、县长玩石时痴迷的神态、组织部长看女人时直勾勾的眼神之类,直听得我这个坐了几年机关的人万分惭愧,生不如死。心想,马龙也真不简单,身在曹营心在汉,有朝一日也许会混出个头。

送走了督查组的头头脑脑,整个下午又无事可干了,下村的下村了,挖坑的挖坑了,喝酒的去喝酒了,尕妹连手似乎在同一个时间都心照不宣地说走就走了。想寻人聊天,人生地不熟,也不见马龙的面,只好翻来覆去瞧一大堆报纸,都是一些激情高昂无边无际的伟大赞歌。大工程、大项目、大理论,大篇幅、大标题、大黑体,高起点、高标准、高规格,产业化、规模化、集约化,让人应接不暇,像是白天干啥成啥,夜里想啥来啥,刹那间就是山青水秀柳暗花明的共产主义。头版上,中央和省里的领导在四平八稳地忙着一些大事,文字加照片,二版上,州、地和各厅局的头头也似乎没闲着,有文字无照片,三版上,是一些特色县的动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四版上,是全国新闻摘要,似乎跟乡村生活和劳动做工吃住穿行家长理短的情节非常遥远,但又一时说不出遥远在哪里,办报纸是政治家的事,我一个小人物干脆不想。唯独央视新闻一派人文和亲和,国家领导人日理万机,一个个亲民爱民,风尘仆仆,不辞劳苦在边远山区的小院里,平平和和坐在农民家的小马扎上,抱着祖国的下一代亲亲热热拉家长。

我是典型的读报人,一有空就看报,不免对报纸说一些七七八八的看法,真不该。其实不然,如今的许多事情几乎都一反常态,不可思议,咂了奶的骂娘,做着官的骂领导,发了财的骂银行,娶了老婆的骂媒人,贩肉的骂屠夫,真还分不清孰是孰非。一切都是半真半假,唯独在利益和金钱面前谁都不含糊,谁都敢下手。

临近黄昏,尿胀得实在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哈着腰刚跑出屋想排个痛快,见华秘书端着两盘肉,一盘是肋条,一盘是大腿,肚皮一颠一颠地进了乡长的屋,等我撒完尿回来,又见华秘书端着两盘肉进了王丽的屋。心想,别看华秘书长得像一个粗粗大大无棱无角的肉球,心细不用说,勤快得倒像一个称职能干的管家,真会做人。

我也很想踏踏实实吃一顿向往已久的“手抓”,已经好多天没有大口大口吃肉了,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但我把自己定位在水中捞月望梅止馋的行列中。我坚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我的父母亲,谁也不会想起我是个什么人物。回味了很长一会儿“手抓”的新鲜味儿,极香,激动得像蛇牙上的毒液发现了猎物,我的口水直往外射,直射得我的舌头烫乎乎的,我赶紧把不听话的口水咽了下去。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厚着脸皮去乡长或王丽的屋里去噌一顿羊肉,只好自作清高一页一页翻报纸。要不是马龙,我是连羊肉汤都喝不上哩。

我说:“马干事,我想吃肉,能不能来几块‘手抓”。

“你还是听我安排,吃肉不如喝汤。”

我苦笑了一下说:“你怕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吧。”

“就算是,也得忍着。”马龙的表情果真像吃了一颗半生不熟的酸葡萄,他以教训的口气说,“不该你吃的不要吃,不该你拿的不拿。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补充一句说:“不该你说的话不要说。”

“你小子进步真快,头上一点脚下冒烟。”

隔壁王丽的屋里好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女的在屋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好像有狗在盆中慌慌张张地饮水一般,马龙一脸鬼鬼地说:“听吧,听吧,伟大而壮丽的艳情现在开演。”

“是什么艳情?”

“八成是让华秘书在床上放倒了。”

我放下报纸,洗耳静听这十分桃色的声音,听见女的口中嗽嗽声呼呼,连喊达达不停。后又听男人说:“还早呢!让我再坐一会儿不行吗!”声音也有点颤柔,但分明流露出一种死皮懒脸的讫求,全然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听了一会儿,让人脸红耳耻心猿意马,不由自主想起了王丽修长的脖子,肉肉的大腿和圆圆的屁股,好像那女人的细皮嫩肉上凭空生长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硬刺圪塔,血滋滋的,向我一步一步逼来,搔首弄姿。

此刻,我健康的生理状况报纸是无法看下去了。我心里空荡荡的,起初,是一种被人抛弃让人瞧不起的孤独,像一个飞黄腾达的官场要员一夜间变成了一个一贫如洗的贫民,渐渐就有了一种被人结结实实骗了的感受,心里暗暗自语,经典还是经典,看来糖衣炮弹是长期存在的,只不过时下脱胎换骨了,变得温情了,变得更人性化了。当今时代就是这样,粗暴野蛮的方式连牛皮哄哄不可一世的美国都行不通了,一切都潜伏在细雨润秋中。

正想得稀里糊涂。“哗——”一盆水毫不留情地泼出来,像一条横向流动的瀑布,末了,又听“砰”一声门响。马龙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稳若泰山,我推开门一看,是华秘书,他连爬带滚,从隔壁屋里狼狈不堪屁滚尿流地滚了出来。见他满脸满身的水,一股不好闻的味儿浓浓的不可阻挡地飘了过来,仔细看,是洗过抹布的脏水,油腻腻的顺着衣襟哗哗地往下滴。华秘书露出一头青皮儿肉,他用厚墩墩的手胡乱在头脸上抹了几把,软遢遢走了,像刚刚骟过的一头老态龙钟的叫驴。他还没有走进自己的屋,听见屋里王丽在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地骂,骂得院里的几只麻雀惊慌失措,在垃圾堆旁废寝忘食拱找食物的一头猪抬起头张望。

王丽越骂越厉害,越骂越激情。开始还关着门,声音不那么亮,后来她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地打开自己的宿舍门,十分夸张而豪迈地在自己的裤裆里狠狠地拍了二巴掌,然后跳了一奔子,向空中奋力吐了两口口水,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一点教养的乡间泼妇。她站在门槛上持之以恒勇往直前地骂上了,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厉。她似乎要让乡政府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华秘书劣迹斑斑的行为,也让乡政府周围几个村庄的人知道华秘书的不同寻常和不露声色的伪装。一个能骂,一个能受。只骂得院子里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她的每一句话的开头都少不了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娘”,看来华秘书这个当仁不让的老娘今天当大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狠毒,像蝎子的尾巴马蜂的针,让一个个男人们在交头接耳中不免颤栗,与她柔美的外表简直是判若二人。我要特别提醒世上的男人们,惹皇上都行,千万不要惹女人。她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强悍地骂过男人们,她骂人的勇气完全来自于今天组织部长对他的态度。

她可能骂累了,搬出一把椅子来不慌不忙地骂起来。从华秘书把肥肥大大的二盘“手抓”端进去的那一刻起,她几乎就陷入羊肉浓厚的腥味和华秘书骚情的羞耻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难以忍耐的愤怒,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全部的细节,脸上,嘴上,手上,大腿上,所有让华秘书强逼着碰过的地方,全都保留着一种清晰无比的愤怒。她骂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在王丽疯狂的咆哮中,始终没有出现一个劝解的人,这更加助长了她骂人的理由和勇气。想看一看华秘书此刻的嘴脸,他始终未闪面,乡长也始终没有从屋里走出一步。倒是马龙成了乡政府一个独当一面和挽救局面的人物,他以十分友善的态度打发走了乡政府门口围观的一群人,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静静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没有了声音。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跟西山极不情愿地亲上了嘴,眼前的景色一片暧昧。此一时彼一时,樱桃好吃树难栽,心里有话口难开,还是马龙修得正果。他简直就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虚怀若谷,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吃的不吃。至于拿,当然是一个更高层次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可企及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吃手抓羊肉,好吃不好消化呀,这会儿我的心里就十分踏实。

秋末的天气,已经明显表现出夜长昼短的征兆,只一支烟工夫,太阳像听到动静的小偷落荒而逃,夜色就明目张胆地占领了大地的主动。一切都没有商量的余地,桃花乡很快进入了一种梦境。那些旱场上堆放的麦草垛,门口槽沿上拴着的牲口,还有庭院里的猪们羊们鸡们狗儿猫儿和山野里高高低低的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唇齿相依在夜色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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