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君之墓
2012-07-09周韶西
周韶西
引子
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篇纪事性题材的小说。因为D君真有其人,她是我的朋友,也是许多人的朋友;她曾是生活在我们当中的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悄然而悲壮地走了,早早去了那本不该她去的地方。岁月流逝,我常思索以某种方式纪念她,以表达我和很多人对她的哀思。思来想去,还是以文学的方式比较好,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当然,我不想写成一篇哀悼文章,那样太沉重,太刻板,太故作,她泉下有知也会不乐意。最恰当的方式还是小说。
小说可以天马行空,表达起来随心所欲。但我深知,写小说不是我的强项。说来惭愧,在我的整个创作中,仅仅在二十多年前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那以后,属于我的艺术感觉和想象力突然隐没了,就像一股乍起的风,吹落了秋天里白杨树上那残留的最后一片枯叶。二十多年艰难而又苦涩的岁月里,我写了多个短篇和中篇,但全是些狗屁玩意儿,我把一一扔进废纸篓里。一位在北京的作家朋友于心不忍地安慰我,说我能够写出好小说,只是未找回当初的小说感觉,悟出最适合我的叙述方式。天晓得,多年的苦苦悟道,我是否真正又找回适合我的艺术感觉和叙述方式。当然自我的觉醒,是尽可能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并修炼内功,以掩饰艺术的瑕疵,从而把故事讲得不那么令人乏味和厌倦。
这篇小说写得好不好看,故事讲得好不好听,故且看之听之。
一
这是一块墓地,也叫“烈士陵园”。座落在拉萨远郊的西南角,占地多大面积我没测量过——除了墓地建造者,我想别的人是不会去测量的。至于埋葬在陵园里的人是不是都是“烈士”,那就不得而知了。陵园无疑是西藏最大的,但不是最好的。这里安葬着上千名亡者,上至政界首脑,下至庶民百姓。你只要从每个坟茔所处的位置、大小规格,乃至修建质量,就不难看出亡者生前的地位、身份和影响。墓地或多或少是人生的一种缩影。
墓地很静,没有一点风,郁郁葱葱的柳树林和其它杂树纹丝不动;早晨的阳光柔和地倾洒在一排排坟茔和一片片枝叶上。我不敢想这里的冬天是一片什么景象——树上没有叶子,树干赤裸裸地暴露在一片肃杀中,瑟瑟发抖。
时值盛夏,陵园墓地,在阳光明媚,枝叶繁茂的掩映下,仍然透出一种逼人的阴森和凉意。感叹人生,也像这墓地充满了凉意。近半个世纪了,我不懈地努力着,不断地攀爬着,经历了人世冷暖,沧海桑田,至今仍然毫无建树,孑然一身。身心的疲惫和情感的无奈是不言而喻的。我常常感到异常的孤独和无助,大脑也常常处于一片空白。但生活还得继续,同志尚需努力。我把目光从远处的坟茔中收回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太阳被一大片云遮住了,树木在微风中发出唦唦的声响,而我的内心却感到如此地静谧。人的内心在这种无声的环境中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我把头靠在墓碑上,屏住呼吸,能感到自己心脉不规则的跳动,冥冥之中仿佛能听到亡者在坟茔里的喘息声。
我把一束鲜花放在镂刻着“D君之墓”的花岗岩墓碑前。深深地向D君三鞠躬,然后伫立了很久。这是个规格和质地都很考究的坟茔,如果D君九泉有知,也许会感到欣慰。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的姓名并不重要,实际名字本身只是一种符号,D君也是一种符号。再强调一点——请不要怀疑细节之类的东西,纯粹是在做小说,既然是做小说,就必须遵循小说的规律——想象与虚构。如果认识D君的人能够从我的小说中找到D君可爱可敬的影子,那就足够了。
在讲D君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对D君的概况作个简单介绍,D君,女性,北京人,八二年从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为寻觅一个文学的梦,自愿来到雪域高原。八九年的晚秋,在体验生活的途中,D君为救一个牧童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D君中等个,丰满而结实,具有北京人的豪放特质。她属于既新潮又传统的那一类。圆圆的脸,束短发,流海儿直直地盖住眉宇,大而有神的眼睛常常被一副宽大的变色蛤蟆镜遮住。她的穿着讲究而又不合时宜——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蓝布卦子,纽扣就是那种很传统的用本色布料绣制的;下身着一条宽大的毛边的黑色灯心绒裤子。她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舒服而又怪异。
我已有很多年没来为D君扫墓了。特别是下海经商后,整天忙着生意,忙着生存,忙着企业的发展,忙着应酬这样那样的关系;更多的时候找不到北,把自己都丢了。当然就很容易遗忘,为自己找一大推理由。大凡生意场上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出行、会谈、签合同都讲究一个时辰天象;更有甚者,易经八卦,煞有介事。陵园墓地就属于忌讳的范畴,我也不例外。当然话又说回来,为自己的直系亲属扫墓祭奠那是另外一回事。
前不久我在陵园附近办事,突然想起D君。我心中一震,暗自骂自己,这些年怎么把D君忘了,深感自己不够朋友。
有位信佛的朋友曾说道,一个人常惦记朋友或被朋友惦记,那是一种福报。我相信佛学中的很多道理,人在社会世间游走,起心动念很重要。我常常困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是人们为自己的行为方式寻找的一种托辞。人的旦夕祸福我们很难预测和把握,但如果能做到淡定,怀有一颗平常心,那一定是高人。这些年里我特别注意自我修为,但很难达到一种高度和境界,就连D君这样我应该心存感动的朋友,我都会在长时间里忘却,看来我的修为和境界实在不高。
D君的墓前放着的两束鲜花,已经枯萎了;墓碑上用鹅钳卵石压着三只燃尽的白色过滤嘴烟头——这是一种纪念方式,表达了D君生前喜欢抽烟。看来不久前亦有人来凭吊过她了——D君总是被许多人追忆。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到我的坟头献上一束花,插上几只香烟——我也是个烟鬼,没有烟我写不出一个字。有一次,因时间紧迫,一位导演让我在一个星期内完成一个电影剧本。七天的连续奋战,我抽了三条烟,共计30包,每天平均四包。事后数烟盒,我自己都吓傻了。
D君是个不安分,不甘寂寞,最具才气,最为洒脱的女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过早地躺在这里,而且将永远孤独、寂寞地躺在这里,并与她深爱的这片土地永恒相守。这本不该是她来的地方,这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我的心陡然生发出一种凄凉与悲壮。
我不是宿命论者,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面对惨淡的人生。我和D君同在一片蓝天下,所不同的是,我虽然有知有味地活着,但整日疲于奔命,身心疲惫;而她尽管永远长眠于此,但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二
我初识D君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也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冬夜。
那天晚上我到一个朋友家去看他收藏的古玩,具体说这位朋友不仅是位画家,而且还是一位很出色的收藏家。他曾多次建议我搞收藏,说二十年后,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富翁。我认为那太遥远,根本不靠谱。收藏不仅需要时间,还需精气神,特别是经济实力。每月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全扔进去了不说,很可能还没成富翁就已经饿死了。事实证明,随着人类欲望的不断膨胀,收藏行业的日新月异,这位画家朋友的预言的确是真知灼见——收藏已成为本世纪最大的敛财方式之一。成就一个富翁,一锤定音。现在下手为时已晚,值钱的玩意儿各有其主,早被洗劫一空。除非你穷得只剩下钱,可以把那些玩意儿,从别人的手里再次洗劫过来。一想起收藏这事,我就悔呀,悔的肠子都发青。这位画家朋友倒好,现已腰缠万贯,定居美国,继续从事他的收藏和油画事业。我这一生漂洋过海过几次,但深切感悟:除中国之外,还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令我安居乐业。这把年纪了,已不觉国外有什么好,起码四川的麻辣味很合我的胃口,麻将桌上的“血战到底”充满了人生的哲理与意味。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和状态。
画家朋友正在给我神侃他的古玩收藏的冒险经历,一位很特别的女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就是D君。
D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蓝布褂子,纽扣是很传统的本色布料绣制;下身着一条宽大的毛边的黑色灯心绒裤子。D君摘下头上的围巾,露出她圆圆的脸。
她冲着画家朋友大喊大叫:“别捣鼓你那些破玩意儿了,有吃的吗?我可是饿着肚子来取画的。”
画家朋友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玩意儿,那是一件有点年头的铜制青稞酒壶。
画家朋友:“我哪辈子欠你的,无偿赠画还得管饭!”
D君调侃地说:“拿你一幅破画是看得起你!”
画家朋友站起身倒了杯水递给D君:“剩菜剩饭,自己去热。”
D君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站起身,向她点头微笑。她仿佛是在冲着我随便说了一句:“但凡画家,都很抠门。拿他一幅破画,就像抱走他儿子似的。”
我替画家朋友抱不平:“画一幅画好像是不太不容易呀!”
D君不满了:“你俩啥时候穿上了一条裤子?我敢说,到目前为止,你在这里还没有捞到过一幅算得上有价值的画。”
D君简直把我们这位仁兄批驳得淋漓尽致。
我对着画家朋友感慨:“这位女士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画家朋友不屑地说:“有屁道理!不劳而获当然不寒碜。”
我为画家朋友的话捏了一把汗。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这话。
想不到D君亦真亦假:“你说我寒碜!不劳而获!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入你的套。我拔腿走人,那不太便宜你了?”
我感叹,她和他应该是真正的朋友。
画家朋友多少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忙说:“消气,消气!我和你过招从来没赢过!我天生就一张臭嘴。”
D君有点得理不饶人:“就这句是真话。你还别怕我说,你给朋友画画,认真点行不。不要总把那些画的不好的,报废的和练笔的画拿给朋友,还一本正经地说是馈赠。”
画家朋友被D君说了个底朝天,把她推进厨房:“好了,好了,我这张臭嘴,说不过你这张臭嘴。进去热饭吧,我怕你还不成!”
D君进去热饭了。画家朋友笑着摇摇头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在拉萨就怕她,这可是个著名侠女。每次来要画,还得把你数落个够!”
D君伸出半个头:“嘀咕什么呢?不许说我坏话!”
画家朋友大声地:“在拉萨,说你坏话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D君把热好的饭菜放在凌乱的茶几上,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一看你就很本分。但给你个忠告,千万不要和这位自认为是一流画家的搅得太深,哪天把你卖了,你还真得帮他数钱。”
画家朋友不干了:“没完了?吃我的,拿我的,还堵不住你的臭嘴。”
我又有点担心他俩会吵起来。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真正的朋友在一起就是要斗嘴打诨,不然乐趣就没了。
D君还真不买账:“一幅画,一顿剩饭,就想堵住我的嘴,你太小看我了!”
画家朋友无奈地直摇头:“你说说,天底下有这样的人!这不是打劫吗?”
D君:“我这是杀富济贫。你要真走了,我还不知道找谁打劫呢!”
画家朋友不说话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你说的对呀!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片养我育我的土地!”
D君:“嘚……嘚!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这不还没走呢!”
我这才知道画家朋友可能会离开拉萨,而且是漂洋过海。
画家朋友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朋友是一种缘分。今天你俩看上哪张拿哪张!”
D君:“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过你放心,不会超过两幅。这位朋友拿多少不关我的事。”
画家朋友这时才反应过来,D君来了还没有给我介绍。他正要介绍,D君忙打住画家朋友。
D君:“不用介绍。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爹我很熟。”
我好奇地:“你,……你认识我父亲?”
D君很随便地:“对,你爸是我领导,他常跟我说起你,让我培养你。老爷子挺有意思,谁培养谁呀!”
我站起身握住D君的手:“D君老师,很高兴认识您!”
D君嘴里包着饭:“别,别老师老师的,听起别扭。”
我有点尴尬:“那……那就叫前辈?”
D君:“我服你了!前辈后辈的,谁前谁后,那还两说呢?”
画家朋友打圆场:“这太简单了,叫师姐呀!师姐多好听呀。以后你写的文章,师姐在她的杂志上能好意思不给你发!”
D君截住画家朋友:“你别误人子弟呀。叫师姐没什么不可以,但和发表文章是两码事,文章够不够水准?能不能发表?还得他老爷子说了算。”
我和D君成了很好的朋友。那一年我才二十四岁,还是个没出道的文学青年;D君二十六岁,亦是西藏某大型文学刊物的文学编辑,著名青年文学评论家。
我是个很容易伤感的人。坐在D君墓前,想起D君的许多往事。
认识D君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那时我性格很腼腆,也很内向,根本谈不上社交能力。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文学圈内的人认识不少,但基本没有接触和交往过。认识D君后我才真正进入了文学的圈子。
说实话,那时的西藏经济很落后,餐饮娱乐根本就谈不上,甚至连一家能吃饭的餐馆都没有。但那时却是西藏文学的振兴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文学圈子很热闹,青年作家一大堆,激情澎湃,指点江山,文学氛围异常浓厚。他们常常以各种方式集会,当然主要是以家庭聚会为主,但凡有一锅羊肉,都会招来一大堆文友,没有吃上的绝对会骂爹骂娘好几天。我也时常参加,但听的多说的少。因为那时我刚入道,还没有一篇真正意义上能拿得出的作品,对文学创作还没有话语权。D君洞察了我内心的这些阴暗面,她说一个想要成就事业的男人,不论在任何环境下都应该敞开自己的心扉,坦然地与他人交流沟通,并发表自己对事物的判断和见解,哪怕是错误的偏颇的。D君给我的这一忠告让我一生受益匪浅。后来我借助文学评论这一平台,将内心积聚的许多不吐不快的思想和感觉得以宣泄和爆发。为此,我也或多或少地伤害了一些朋友。D君说这种伤害是善意的。
认识D君后,我常常拜见她,也常被她召见。D君总是给我推荐一大堆的文学书籍,并要求多少时间内看完。不仅如此,还得谈谈心得。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盘算着晚上哪家单位会有舞会。D君突然来电话:“臭小子,在忙什么?”
我说:“机关单位,能忙个啥?忙也白忙!”
D君:“拿着国家俸禄,无所事事。我看没救了!”
我仍在抱怨:“一年忙到底,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D君:“不说这些屁话。那篇稿子写好了吗?”
我说:“这段时间忙,好不容易憋出来了。”
D君:“既然憋出来了,给我送过来。”
这篇憋出来的文章,后来遭到D君最强烈的抨击,差点断送我的文学生命。
三
人生是一个怪圈,也是一团迷雾。你一生左冲右突,但始终被这一怪圈和谜团包裹着。人们常常感叹人生无常,人生无奈,光阴似箭,岁月蹉跎。但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有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为知己者死,我想都是这个道理。你的一生也许会遇到很多的人,也会与很多人打交道,但人一生又有多少知心朋友呢?你平心静气地想想,一生中你能以心相换的知己密友有几个,武断地说不超过三个,在这三个中能够说出自己所有秘密的恐怕不会超过一个。而更多的人一生也没有寻觅到一个知心朋友,更不要说红颜知己。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你交往的许多人中,有些看似朋友,但你永远不可能与他(她)交心;有些你与他(她)交往了几十年,但你和他(她)永远也成不了朋友;有些人你见一面就能成为朋友。我和D君严格意义上讲不属于知己密友,也不属于红颜知己的范畴。但我和她是真正的朋友和文学知己,我也庆幸我的生命中曾有这样一位朋友和知己。D君去世后,我上下求索,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能像D君那样可以敞开心扉探讨文学,谈论人生,诉说衷肠的知己朋友。这是我的悲哀。
那时我在单位春风得意。作为团委书记的我时常组织各种娱乐活动,最多的是舞会。常常厚着脸皮到这家单位那个部门去邀请舞伴。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我莫名地迷恋上了交谊舞。也许是拉萨的日子太单调,太枯燥,太无聊;或许是年轻气盛,青春勃发,需要宣泄。那时拉萨还没有真正的舞厅。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寒冬腊月,我常常与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诗人,骑着自行车出入于拉萨各个单位自行举办的舞会。一副得意忘形、玩世不恭和浑浑噩噩的状态。这引起了D君的极大不满,甚至是愤怒,因为她对我寄予着希望。
有一次我在单位礼堂组织了一场大型诗歌朗诵会,当然舞会的功能是不会少的。我特别邀请D君参加。曾听朋友说起过D君的迪斯科炉火纯青,疯狂绝伦。我很希望她能为我举办的舞会锦上添花,一展她的舞姿。没想到在电话里她拒绝了我的邀请,我死磨硬缠,她总算答应了。
D君和她的一个朋友来了。我在礼堂门口迎接,可她见面的第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呛死:“假借诗歌朗诵会,实质是为了办舞会。好满足你的虚荣心。”
我有些不满地说:“你不也热衷朗诵和舞蹈吗?”
D君:“可不像你整天满大街地跑,这个舞会进,那个舞场出。知道不,你和那位情诗王子在拉萨都已声名远扬了。”
我不服地说:“没师姐说的那么严重,不至于臭名远扬吧!都什么年代了,师姐还这么因循守旧。”
D君有点恼了:“继续下去,我看你真会臭名远扬。我说你能不能少跳舞,多用心,像样地写几篇文章?”
我说:“怎么啦?跳舞和写文章不矛盾呀!”
D君火了:“脸皮厚,朽木不可雕也!你憋出来的那篇文章就是一堆狗屎,不用闻,看着都臭!”
我不就喜欢跳舞吗?没想到这跳舞会跳出个十恶不赦。使我无法接受的是D君竟然当着她朋友的面如此羞辱我,我简直无地自容。我狠狠地丢给D君一句话:“我这辈子再也不写什么狗屁评论了。”
后来我才真正明白,D君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她真是用心良苦。那一次的“羞辱”够我一辈子享用。
我怀着极大的悲愤和满腔委屈主持晚会。诗歌朗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中间间隔着一曲曲国标舞曲。但D君和她的朋友坐在一个角落里,根本不看望,也不理我,我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极大伤害。
我又在内心狠狠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写出天下最棒的文章让你瞧瞧。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写出所谓天下最棒的文章。这多少有点对不住D君,也对不住自己。人呀,不论在怎样的境况下都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如果是当着D君的面发这样的誓,那就显得太张狂,脸面就丢大了。
D君还是D君,在晚会进入高潮的时候,礼堂里响起一首激昂的迪斯科舞曲,她总算给了我面子。她从角落里蹦跳着旋转着冲向舞池的中央,所有的观众被她疯狂的舞姿震撼了。那时,拉萨还没有真正的迪厅,我想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真正意义上的迪斯科。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为她鼓掌,并把她围在舞池中间,气氛异常热烈,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是激动还是羞愧,我说不清楚。
尽管我的内心依然把D君看成是我的师姐,但自尊还是受到很大伤害,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所以,那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与D君联系。我想D君也很明白。为了这点可怜的自尊,我从此拒绝舞会,除了上班,闭门不出,潜心读书,修炼内功,但还是不得其法。凡人毕竟是凡人,憋不住我还是找D君去了。D君见我,狠狠地打了我一拳。她哭了,我也哭了。
四
坐在D君的墓前,我的心情变得很平静。近十年来,人生的坎坷和艰险,令我消沉和迷茫;婚姻和爱情成了我心灵中挥之不去的伤痛。
我的第一次婚姻是D君成就的。
D君性格开朗活泼,很有情趣。记得有一年国庆节,D君召集文学界的朋友们到罗布林卡逛林卡,按现代时髦的说法应该称为林卡paty。那天去了很多人,气氛很热烈,应该说是一次文学盛会。那是一个崇尚文学的时代。现代人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人所具有的理想主义情结。人们谈论的话题主要还是文学,从西藏本土文学谈到伤痕文学,从伤痕文学谈到草根文学,从草根文学谈到先锋文学,从先锋文学谈到拉美文学;从仓央嘉措的情歌谈到抒情诗,从抒情诗谈到朦胧诗。
作为组织者的D君神采奕然,激情朗诵她的抒情诗——《致远方的朋友》,搞得大伙泪眼涟涟,激情澎湃。D君的确具有组织天赋,她的身影始终穿梭人群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照顾得十分妥贴,大家在欢歌笑语中其乐融融。
林卡聚会进入高潮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位绝对漂亮的女孩。在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眼睛都亮了。她俩是来找D君的。那时的拉萨按现下的话说靓妞美女太少,少得可怜。不像而今眼目下,某些娱乐场所的服务小姐们可以穿戴暴露,整齐划一地列队从大街上招摇过市。当然,那个时代的女子如果漂亮,一定是天生丽质的,而不是靠名目繁多的化妆品粉饰而成的。现在的人把所有的女人,不论老少美丑都称为美女。我常见有人称呼极丑的老女人为美女,她们看上去很受用,并且欣然接受。“美女”这个称谓是一大发明。对于女人来说,美与丑都是相对的;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男人眼里都是美人。
不怕你笑话,当时两位美女出现在我的身旁,我真的傻了,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情绪和动作一定很反常,其痴傻呆像一定被D君看在眼里了。
D君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臭小子,没见过漂亮女孩呀?”
我回过神来,很多人都看着我,连两位美女都在抿嘴笑。完了!完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位美女很快就成为了男士们众星捧月的对象。两位美女的出现,在我就如仙女飘至人间,搞得我心弛神荡,坐立不安,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人的第六感觉常常很神奇。当时,我内心就强烈地预感到这两个美女其中的一个,将来一定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深知自己刚刚走出大学校门,涉世不深,阅人不多,加之性格内向,缺乏自身魅力,要搞定眼前其中一个美女,尚欠经验、胆量和手段。泡妞是需要天赋的,很多男人天生具有泡妞的胆量和智慧,什么样的美女他们都能拿下,手到擒来。我在这方面天生愚钝,相形见绌。我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看着两位美女与文学精英们谈笑风生,攀谈打诨的场景,心中无名的妒火燃烧起来。火势越烧越旺,我却无计可施。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多数人在极端情绪下,其智商和心智等于零。但奇妙的是,人往往在绝境中会突现机智和灵性。我找到正在忙着给客人敬酒的D君。
我拉着D君,郑重其事地:“师姐,一定得帮忙。”
D君对我的举动有些奇怪:“大声点!说,帮什么忙?”
我还是压低嗓音:“那两位漂亮女孩是你朋友?”
D君:“是啊,怎么啦?”
我直截了当:“你知道,我还没女朋友。给我做个媒,找她们说说!”
D君根本没想到我会产生如此非分之想,惊讶疑惑地看着我。
“你想哪去了?那是我朋友的老婆!”
“你朋友不会娶她们两个做老婆吧!”
D君笑了:“你小子还真鬼!另外一个的确端庄大方,可我不认识。不过,据我判断,这个佳人一定名花有主!”
人在情急之下,陡生胆量和勇气。
我说:“你管她名花是否有主,你帮我说说!”
D君好奇地看着我,摇摇头,直言不讳地打击我:“即使是名花无主,凭你的魅力和条件,我看可能性也不大!”
我把D君往前推:“什么都有可能!你是师姐,这是你的义务和责任!”
D君:“你小子,既然有这个贼心,咋就没这个贼胆!你自己去说呀。”
我说:“我魂都被勾走了,还哪来的心和胆呀!”
D君无奈:“臭男人都一个德性!好吧,为兄弟两肋插刀,看看你的造化了。”
我强调:“捡好的说!”
D君愤然:“不用你教!”
那天,我不仅见识了D君的酒量,也见识了她的胆量,更见证了她的聪慧过人。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三个。经过D君与两位美女的反复磋商,事情还真有了点眉目。
D君告诉我:“师姐给你搞定了,其中一位美女佳人答应可以接触了解。桥我是搭好了,能不能走过去牵手,续上姻缘,那就看你自个的本事了。”
我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了,真想把D君紧紧抱住。
我说:“谢谢师姐!您太伟大了!”
这是多么好的兆头和机缘。在以后的日子里,死缠烂打,巧言令色,笑脸相迎,喜脸相送,几经磨难,那位美女佳人总算成了我的老婆。
无独有偶。关于D君朋友的老婆,另一个美女,后来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的同事。再后来我离婚了,那位朋友的老婆也离婚了。孤男寡女一来二去竟然彼此有了某种感觉。但那层微的纸终究没有被捅破——有缘无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和感情的荒漠中,我们彼此把对方搞丢了。如果D君没有离我而去,也许我不会离婚,也许根本就离不了婚。即使离了婚,那么后来,我可能不会把那个D君朋友的离了婚的老婆搞丢的。人生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
五
我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在D君的墓前,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感叹人生。也许我是借D君表露自己的内心——不论是阴暗的还是阳光的。但这一切仿佛都与D君有关。D君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
在毫无征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纵身跳进深不可测、暗礁涌动的商海。当初为何这样坚定,这样义无反顾,最根本的因素是D君曾经的一句话:“我要是有钱了,第一是设立一个文学基金会,扶持更多的文学新人;第二是设立文学评论大奖,从事文学评论太不易了!”
我跳进商海,冲着这个目标游去。但是,游着游着,我迷失了方向。文学离我而去,我离文学而去。
多少年过去了,我如履薄冰般地在商海江湖中行走,但我还没有到达这个目标。文学离我好像越来越远。
又扯远了,还是讲D君和我的故事。
D君应该说是个才女。她尽管年轻,但文学造诣很深,文学评论写得很捧,其艺术鉴赏力也在同龄人之上。她能够很自如地运用汉民族的语言及思维方式来剖析藏民族深层的文化心态和宗教艺术。那时,我发表了几篇小玩意儿,却在做成为大评论家的梦。也就是说,当时我有一种自命不凡的感觉,一股趾高气扬、舍我其谁的傲慢劲儿。其实这未必不是个优点。D君就有点欣赏我的这股劲儿,我想,这恐怕是我跟D君认识并成为知己朋友的契机之一。
D君说我在文学评论上很有悟性和天赋。我被这句话冲昏了头。我想文学都是相同的。写小说也应该不在话下。
认识D君的第二年,我在D君所在的那家刊物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这引起了D君的某种不满。这倒不是小说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D君认为我在评论上有更大的潜力,如果我做小说去了,她认为很可惜。
在一个春夜,外面的风很大,雨也很大。我和D君坐在她的十二平方米的宿舍里。那时她已结婚,丈夫也是搞艺术的,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和D君相对无言,默默地抽烟。她抽烟已经有段历史了,而且是属于外烟型的,在拉萨的年轻女性中可谓另类。
烟雾弥漫在小小空间的每个角落。后来还是她先打破沉默。
D君说:“臭小子,你总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是诗,一会儿是散文,一会儿是评论,一会儿又是小说,一会儿还要写什么狗屁歌词,你以为你是全能运动员呀!”
我没有说话,但很想说我只是想都试试。
她把半截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接着愤愤不满:“你以为你写诗能写过马丽华、魏志远?你玩小说能玩过扎西达娃、马原,还有色波?我看你小子还是安分点吧,别给自个儿添乱,也别给我添堵!”
“你拿我与他们比,……我当然自愧不如!”我的语气中有种情绪。
“知道就好!”D君根本不理会我的情绪.
“我可能会给自己添乱,但不会给您添堵。”我的语气中仍然有一种情绪。
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有接,从自己的上衣包里拿出一包黄果树,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你这烟,劲太大,能呛死人!”
D君:“知道呛人就好。”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怪。她嘟哝了一句:“小男人做派!”
她的话搞得我一头雾水。
她站起身,手上夹着烟的动作很女人味。我的眼睛跟随她走到一个柜子旁。
她在捣鼓咖啡。我看着D君冲咖啡的动作。她的手很灵巧。
D君递给我一杯咖啡:“好了,给你小子来杯咖啡醒醒脑。”
我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苦苦的。那是我第一次喝咖啡。
D君悠悠地说:“我不是抬举你,你在文学评论方面很有潜质,也很有天赋,不搞评论太可惜了!”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皱起眉头。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搞评论,就我这点水平,根本不行。
她火了:“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不能说自己不行。倘若你连想超越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最好不要在社会上混!”
我有点服软了“你说得也许对!但我真的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和前景。”
“你又错了,一个男人,首先是自信。我男人现在什么也不是,但他很自信。”
“所以你嫁给了他!”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她没有理我的茬,依然见解深刻地说:“我并不是要强求你什么,我只是忧虑近年来我们西藏许多评论家已经或即将离开这块热土。这样下去将在某种意义上影响西藏作家的创作,作家需要文学批评。我希望我们能携起手来,尽我们的能力,给我们刚刚有了希望的文学界一种支持和理解”。
我无言以对,心灵被震颤了……
D君的这番有点豪言壮语的话拿到当下,人们会认为不真实,是不是D君的脑子进水了。但那个时代的人的确很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你还不能不信,就因为D君的这番话,在我以后的十年里,我异常勤奋和努力,孤灯寒夜下,我写出了许多很有见地和思想的文章,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也成就了我的文学之梦。
六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玩不顺手的魔方。人们往往很难掌控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风云变幻,世事难料。人生是一场如梦的游戏。D君和我都很难逃脱这如魔方般难以掌控的如梦人生。
我的婚姻遭遇暴风骤雨。万般无奈中我跑到D君那里索取救命稻草。
D君见我垂头丧气,一副苦瓜脸。大笑:“作家同志,几天不见,怎么被霜打了!”
我摇着头,带着哭腔:“别拿我开心了,我死的心都有了!”
D君收住笑:“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说:“给根稻草吧,否则在劫难逃。”
她好奇地看着我,笑了:“你小子狂着呢,也会在劫难逃?”
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我是来求救的,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她这时才感到事情不妙:“说说,……怎么回事?”
我说:“半年前,我到成都进修学习,参加了一个国标舞培训班,认识了与我结伴的一个女孩。几天前那个女孩给我来了一封信,结果被老婆截获。老婆和我大闹一场后,将信交给了单位。”
D君说:“你小子,没事找事,好端端地你去学什么国标。想成舞蹈家呀?”
我振振有词地说:“我是做共青团工作的,不常组织活动吗?就想把舞练好,这不有利于工作嘛!”
D君:“你还挺有道理的,怎么不去给你老婆说呢?”
我说:“她现在杀我的心都有了!”
D君:“换着我没准也会起杀心。你说你学跳舞也就结了,干嘛要和那女孩扯到一起。信上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没看到信。”
D君说:“没看到信,你紧张什么?”
我说:“不知她在信上说了什么,要不她怎么会把信交给单位?”
D君:“是不是和那女孩上了床?”
我坚定地:“绝对没有。只是我和她彼此有好感,到公园划过两次船,跟她探讨过人生的意义,她认为我对她的帮助很大。”
D君笑了:“瞧瞧,你们男人也就这点花花肠子。玩火自焚你不懂?”
我委屈地:“我自觉没有玩火呀?”
D君:“舞伴也做了,船也一起划了,情也算谈过了,现在信也来了,你还说没玩火?”
我只好认栽:“那怎么办?”
D君:“看来你小子的仕途之路就要走完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
D君:“还不严重,男女作风,那是多大的事呀!你这老婆,大脑里缺根筋。”
D君总算给了我一根救命稻草,她和前面提到过的那位朋友的老婆一起找到我老婆。把交给单位的这封信的利害关系给我老婆分析了一个透彻。老婆被说服了,撤回对我的控诉,我免遭人生一劫。但是就像D君所说的,女人最在乎的是婚姻的质量,如果婚姻与家庭中出现了这种不愉快的插曲,它仿佛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我的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或多或少与这个插曲有关。我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D君说对了,我的仕途之路很快就完结了。涉及男女作风的信件事件发生后,我留给单位的印象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里,这类事件,说重了就是道德品质问题,与你的工作能力、献身精神没有关系。尽管单位网开一面,没有对我做任何处理,但影响已经深入人心,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我的前途已经被葬送了。下海经商,也许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七
墓地起风了,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就象坟茔中有许多亡灵在喃喃絮语。我的眼帘不知什么时候潮湿了。我把半载烟头随手弹了出去,在D君的墓碑旁坐了很久很久……
一只毛耸耸脏兮兮的黑狗懒懒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仿佛是个黑色的幽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狗在我前面七、八米远的一座墓碑旁停下来,抬起一条瘦巴巴的后腿,把一泡憋足的骚尿渲泄在阳光照射下的一个墓碑上。我好像听见了九泉之下亡者愤怒的呵斥声。黑狗抖动了一下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把目光冷冷地投向我,这时它蓦然意识到我的存在,可似乎又根本没有把我这大活人放在眼里。我一阵颤粟,不禁毛骨悚然。在这座被称为狗世界的城市里,我还从未感受过狗那几秒的残酷对视,——足够一个世纪的心理学家去作专题研究。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在读中学时一位教师眉飞色舞地讲解“恼羞成怒”这个成语。我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狗砸去,可没有打到,黑狗愣了愣,并没有惊慌,也没打算逃,而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调过头去。那一瞬间,我分明发现它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像是在说你小子用不着心虚——随后不紧不慢地向墓地的深处走去。
我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为自己灵魂深处的那根怯弱的神经被一只肮脏的狗窥探到而懊恼与沮丧。
叙述在这里,我都有点累了。你或许有点不耐烦了。还是接着讲D君的故事。严格意义上讲下面这段文字根本谈不上是小说的描写和叙述方式,我只是在自己的这篇小说中做一个尝试。至于读者能不能接受,骂我故弄玄虚,我也只能如此了。
讲述D君的故事,就必须谈到文学;而谈到文学,就必须谈到她的文学观念和思想。我说过,D君的文学评论写得很棒,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大凡看过她文章的人,无一例外地对她出众的才华赞叹不已,可以说她的每篇作品都是她的心声,都闪烁着她深层的美学追求和人生理想的光芒。她崇尚西方文明和东方文化的结合,尤其是藏民族的宗教文化与现代文明冲撞,并能以巨大的热诚全身心地投入这方面的探索和研究,这一点在当时的整个雪域论坛中恐怕也只有D君了。
那时,D君的创作和研究是积极而亢奋的。在这篇纪念式的小说中,我不得不提到我曾与她的一次关于西藏新小说创作的对话。那次对话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深刻而又激动人心。我们主要谈到的是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马原的《喜马拉雅古歌》、《虚构》和色波的《竹笛,泣和梦》的小说创作。那次谈话使我能强烈地感受到D君内心所表露出的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同时通过我和她的那次精辟而独到的谈话,可以完全窥视出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在文学理论方面的真知灼见和深远的预见性,给我印象极深。
D君说:“拉丁美洲文学运用魔幻现实的艺术手段,反映了拉美的历史与现状,深刻地写出了笼罩于那片神秘大陆上空久聚不散的浓厚孤独,这种孤独是世界的。因而随着拉美文学‘爆炸的冲击波,尤其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介绍,无疑是一针兴奋剂,刺激和唤醒了正处于困惑阶段的西藏作家以小说的方式去寻求自己民族的梦想。”
D君的论述很有见地。我接着她的话题谈到了我的观点和认识:“我认为西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块充满孤独、神秘的地区,几千年的封建农奴制社会使它形成了许多外人不可理解的生活行为和思维方式。尽管它从封建农奴制社会一跃为社会主义社会,但是多样化的文化意识与宗教土壤仍然存在着,文明与落后、发达与保守,在这块土地上构成激烈的矛盾冲突,扎西达娃、马原、色波这样的寻根小说家,他们的小说揭示了西藏民族孤独成长的心理历程。他们的这种不断成功,正是在拉美文学爆炸的影响下完成的。”
D君也很赞同我的观点。对西藏当时的文学现象,D君总结得比我更全面更深刻。她说:“西藏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颇具成就和影响力的小说家,最具说服力的原因是拉美与西藏人文景观上着许多共同点:第一是社会的历史发展现状。在拉美,长期的殖民统治严重摧毁了它的古文化,并把这一富饶的大陆践踏成一个贫穷、落后的地区。短短几个世纪内,拉美由氏族社会末期的畸形发展而迅速进入资本主义时代,但新殖民主义与旧生产力残余仍像幽灵一般徘徊在大陆上,致使它迈向现代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在西藏,由于几千年的封建农奴制的统治,加上土地的贫瘠,造成了它长期停滞与落后的状态。尽管新中国的建立,中国共产党敲响了西藏封建农奴社会的历史丧钟,经过几十多年的社会主义建设,但并没有根本改变落后的生产力,旧的习惯势力和宗教观念在广大中下层农牧民中几乎完全得以保存,历史因袭的重负仍然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行为。第二是原始的宗教观念。拉美的萨满教与西藏的佛教几乎处于同一宇宙观,都认为人类不是造物的主人,而是由天命决定的,都是一个彼岸世界,所以西藏民族与拉美民族在精神状态上存在着一定程序的吻合。第三是严酷的地理环境。西藏地处世界屋脊,地域广袤而贫瘠,而拉美也地处高原,地理环境在民族的生存中也同样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两个民族的性格、癖好、习俗甚至到外貌肤色都很相近,都好像打着孤独与神秘的印记。正是这种种相似点,使西藏的作家,主要是青年作家对拉美文学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亲切感,从而使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因此,他们的小说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历史沉重感和超越感。我从他们的小说创作看到了这种契机和认同,也看到了他们在寻求的焦虑中走向世界的希望之光。”
这就是D君和我的谈话,应该说当时的谈话比这还要精彩。后来D君曾向我透露,她将计划对西藏的小说(包括诗歌、散文、乃至艺术)创作进行全面系统的论述,并着手这项工程。很遗憾,她的这项即将对西藏文学创作产生相当深远影响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她就离我们而去了。如果说D君不过早逝去,目前西藏的文学创作,以及评论界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现在已走向世界的扎西达娃在他的《西藏小说——“魔幻现实主义”?》一文中,实际上已经道出了D君的初衷。尽管扎西达娃一再强调西藏小说家们只是借拉美文学爆炸拓展了某种思路,而西藏小说并不等于“魔幻现实主义”,但是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作家没有必要去证明等于或者不等于,作品本身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这是当初我与D君的一段对西藏八十年代小说创作的探讨,也是我和D君人生中最为精彩的一段文学博弈。正是那次博弈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所以我在这篇纪念式的小说中不得不提到这一段如文学炼狱般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对D君最好的纪念方式。
八
我的话再次扯远了,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上,用不着绕圈子,我们讲D君的最后一个故事,这当然是关于D君的死。
从唯心主义的角度讲,许多人认为人在死前或多或少有某种预兆,不是言行就是神态。其实这种预兆更多的是人们的主观推测。不过,对于D君之死,我倒真有点相信这种预兆。那时的中国,易经八卦还是邪说,旁门左道。
在一个秋天不祥的日子里,我正在办公室里瞎忙,忙啥我记不清楚了——机关工作往往是杂乱无章的。当然这是在为人民服务,作为公务人员这条宗旨是不能忘的。我意外接到D君的电话,我说“意外”是D君很少给我打电话,记忆中那是我和D君在电话里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电话的大致内容还记得清楚,因为在她死后的追忆中,那次电话在我脆弱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摆脱的阴影。
“喂,臭小子,活得怎样?”这是D君的口头禅。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回答让她笑了。
这期间间隔了好一会儿,她好像在同别人说什么,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怎么,活得很累?”D君说。
“能活得像你那样超脱,就算我有悟性了。”那段时间我活得很压抑。
“我活得也不轻松”。她的语气降了下来,“明天我下乡,是几个朋友邀请的,打算到山南、林芝一带转转,十天半月就回来,你有什么事要办。”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我打趣地说:“那些地方我连狗都不认识,会有什么事情。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就搞点磨菇回来。最好能弄到松茸、猴头菌什么的。在西藏,蘑菇烧红烧猪肉罐头可谓天下一绝!”
D君在电话里笑了。
D君:“你小子想吃磨菇,就不怕我到黑森林里被山鬼抓去作压寨夫人?”
我说:“作压寨夫人未必不是件好事,这样可以更超脱些。”
D君:“对了,你那篇《论西藏民歌的审美情趣》得抓紧点,别他妈的像女人一样磨蹭。”她说话一向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我说“爹娘生的,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啦。”我写东西总是很慢。
D君:“好,不提这事了。你知道左眼跳和右眼跳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疑惑:“这一类事我还真弄不明白,你问这干啥?”我有些疑惑。
D君:“最近我右眼跳得厉害,用胶布都粘不住。听别人说右眼跳不吉利”。
我说:“你要相信这,那就最好不要下乡了。”
D君:“我他妈的才不信这。真要死了,你们这帮臭小子能每年到我的坟头磕几个响头,我在坟地里都会笑醒的。”
我他妈的一辈子都后悔的就是当时我怎么没有在意这些话呢!如果我当时劝她不要下去,或者说一些别的什么,或许她还能逢凶化吉。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的话。
想不到人生祸兮福兮这般不可预测!我知道D君的死讯是在她死后的第三天。当诗人远舟兄以他从未有过的举动把我拉到医院后,我完全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D君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单,身旁放满了鲜花,惨白的房子里挂满了挽联。来凭吊的人很多,大都是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她的同学朋友,还有许多将要成为作家的青年。
低缓、悲怆的哀乐几乎使我窒息。
我轻轻地走近D君的身旁,只怕惊扰了她的梦。D君的脸是安详的,还挂着浅浅的微笑。D君的确死了,死得很洒脱,也很悲壮,她再也不能对我说:“臭小子,活得怎样?这几天又蹿到哪里去了?”
九
后来我获悉到D君死因的部分细节。
D君下乡的路线原计划从拉萨到山南,然后从山南到林芝,最后从林芝返回拉萨,呈逆时针方面转一圈。可到林芝后他们改变了计划,前往波密。从林芝到波密的公路有一段是泥石流多发段,悲剧就发生在那里。
那天下午,D君一行到了泥石流区,那里两个月前曾发生过一次泥石流。道路被冲坏了,经道班工人抢修后勉强可以通车。司机建议为保险起见,车上的人还是下车步行为好。D君一行下了车,路旁的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森林,D君第一个发现森林里有许多青岗树,她兴奋地大喊起来,说有青岗树,就一定会有猴头菌。他们走进了黑森林,从森林斜插过去可以走到前面公路上。D君一行在黑森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可D君很开心,说她体验到了人类从森林里走出来又回到森林里去的那种感觉。
D君一行从森林里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时有一个十一、二岁的藏族牧童背着一口漆黑的汉阳锅和一个皮口袋,赶着一群牛羊顺着公路往前走。D君说她想起了苏小明的一首歌,便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同牧童并肩走在一起,并与牧童攀谈起来,牧童能说几句简单汉话,但更多的话是用手势来代替的。他们谈得很好,以至于D君慷慨地把一支双色圆珠笔送给了牧童。牧童很高兴,冲D君憨憨地笑,他好像从未接受过这么重的礼物。好一会儿,牧童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形状很奇怪有鸡蛋大小的石头放在D君的手里,作为回赠。这的确是块不寻常的石头,光而亮,表面由五、六种颜色组成的很像几何图形的花纹清楚可辨。后来这块彩石由D君的丈夫收藏着,他曾给我看过。D君与牧童一起大约走了二百米,牛羊在前面拐上一条山间小路。顺着小路远望去,山坡上有一个村庄隐约可见。牧童站住了,说他的家就在那个村子里,要请D君一行到他们村里去坐坐,喝点茶什么的。D君说这次要赶路,等回来时一定去。D君望着牧童期盼的眼睛,摸摸他圆圆的头。牧童仍然憨憨地一笑,转身追赶他的牛羊去了。
D君对同伴说乡下的孩子很朴实,可他们只能这样生活。同伴说,倘若你想超然,就到这里来当山村女教师,这倒是个很好的去处,苏联不是有位山村女教师获得了斯大林勋章吗。D君说这一点她还做不到。说着她笑了。
说笑间山上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D君一行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山顶上滚下几块石头,一位同伴一把将D君拉到路旁一块巨石下躲起来,其他几位也跟着躲过去。可谁也没有想到D君意外地冲了出去,顺那条小路向前跑,根本不听同伴的喊叫。
此时,牧童也发现山上滚下的石头,可他惊呆了,一点逃的意识都没有。石头的滚动声近在耳旁,“千钧一发”这个词用在这里一点也不过分。D君惊叫着扑上前,将牧童推出好几米远,可D君跌倒了,一块石头重重地极其残忍地砸在D君的背部。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当同伴赶来的时候,牧童已趴在D君的身上大哭起来。同伴抱起D君,她慢慢地睁开眼,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望着牧童露出浅浅的笑,然后她静静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村里人全来了,他们举着火把,抬着D君,走了很远很远,最后才把D君安放在一辆东风卡车上。
……
D君的葬礼很隆重。这对死者与生者都是一种安慰。
这以后我去过几次陵园,为D君扫墓。还有D君的许多朋友都来过“烈士陵园”悼念她。现在能到这里的人恐怕没几个了。人对于一些往事的记忆总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淡去的。这不能怪朋友们不讲义气,现在的人都很忙。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认识D君的许多人先后离开了这块土地,他们不是不爱这块土地,而是生活迫使他们作出适合自己的选择,留下的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一个人活得轻松。
故事本该结束了,可还有几句话全当是小说的结尾。
D君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对她有着深深的情义。她的离去应该说是西藏文学的一种损失,起码是文学评论的一种损失。她所在的整个八十年代是西藏文学的黄金时期。D君的离去成了一种征兆,在西藏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这块高地,当然离开的人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西藏文学创作开始走向低谷,一走就是二十年。D君如果地下有知也会痛心。我尽管没有走,但也没有坚守住,有愧于D君的嘱托与希望。就在我文学走向成熟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弃文从商。也许是我的这一行为和思想的逆转,让天上的D君不高兴了。我在商海中几经生死,历经种种艰险与磨难,一路走到现在。当然D君不会让我深入海底,因为海底太冷了。她的在天之灵依然在护佑我,我在商海里几经挣扎,始终没有沉下海底,这是一种造化。也许我今后还将从事文学以及文学之外的事情,但人生的路很难预测。我将走向哪里,哪里才是安身立命的去处我并不知道。当然路就在自己的脚下,选择哪条路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走下去,纵然碰得头破血流,你也只好认命了。
夕阳已经沉落,墓地变得昏暗而朦胧。
我站起身,在D君的墓前跪下,重重地又磕了三个头。
这是D君生前的夙愿,我希望她能笑醒。
(作者单位:拉萨雅鲁藏布大酒店)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