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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晓丹的欢乐颂

2012-07-07老老夏

检察风云 2012年4期

文/老老夏

汤晓丹的欢乐颂

文/老老夏

被称为中国电影战争片之父的著名导演汤晓丹,曾执导了《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红日》《南昌起义》等知名影片。

编者按:

中国百岁导演汤晓丹走了,2012年1月30日下午2点在上海市华东医院,人们为他举行了别开生面的遗体告别仪式。汤老生前酷爱的名曲——贝多芬的《欢乐颂》在静谧的花园之畔响起,相关领导和亲友们缓缓步入精心布置的现场,满目皆是汤老生前导演的电影剧照,以及其画家儿子在病房里为父亲画的速写和写给他的古韵诗词。在这样的空间里,仍旧能强烈感受到汤老的气场,这也契合了汤夫人蓝为洁的心愿——“汤爷爷,永远和亲人在一起”。为此,本刊特别约请原《上影画报》主编,为我们追忆汤晓丹导演传奇的一生。

在2011年还剩最后三个月的时

候,我有幸接到上海文联交付的任务——与蓝为洁老师一起为汤老撰写一本评传。这迫使我重新梳理汤老的一生,重新考证一些含糊不清的历史记忆,并由此不断被汤老的传奇经历和人格魅力所打动……

“愚公”汤泽民诞生

汤老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是“模糊”的,只知道是农历二月二十二日,所以他经常会过好几次生日,有的朋友在2月份、有的在3月份为他庆生。据说,上影集团准备在“2012年3月22日汤老103岁生日”那天举行追思会,这个日期是错误的。

汤老在福建漳州华安县偏僻的云山村那间土房里出生的那天,农历是庚戌年二月二十二日,公历应该是1910年4月1日,正好是愚人节。所以,他正宗是个“愚公”。汤夫人曾不止一次说她嫁了一个“憨丈夫”,指的是汤老只知道拍电影,只擅长搞创作,投机取巧、鉴貌辨色、溜须拍马等等明显“低能”。

汤老原本不叫汤晓丹,而是叫“汤泽民”,这一点鲜为人知。幼年的汤泽民喜欢独自在屋前的空地上玩,用沙子、石子和掉在地上的枯树枝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候又会用树枝或竹片在泥沙地上画出猪、牛、羊和庙宇、树林等等,在这“艺术想象”的过程中享受到无穷的乐趣。他还用这种方式认字,把村里族长送的《三字经》里的句子“画”在地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用绘画的思维和方式来理解字的结构和形状,正合中文象形字的规律,所以很容易记住,一旦记住往往就不会错。等到再大一点,他的绘画才能远近皆知,于是被村里木器铺的老板看中,请他在新做的橱柜上用油漆画上雀枝和花卉等等,令那些家具一下子上了一个档次。许多大户人家和遇到喜庆之事的乡亲们便都来订货,有的还指定要画胖娃娃、鲤鱼跳龙门等等。这一下,小小年纪的汤泽民越发成了云山村的名人。于是,木匠渐渐抬高了售价,也给汤泽民一点酬劳。汤泽民把这些劳动所得的钱如数交给母亲。母亲对他说,她不会用这些钱,要帮他攒起来,将来用得着。云山村里的族人把汤泽民视为天赋异禀的奇才,就用大家捐助的部分公积金资助他去厦门报考陈嘉庚开办的“集美”学校。

“汤晓丹”一名的由来

从“汤泽民”到“汤晓丹”,标志着他走上了电影道路。那是他独自闯荡上海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他已经加入了共青团,在上海老靶子路(今武进路)上租了一间二楼面街的房子,和司徒慧敏、朱光一起开了家小小的广告社,暗地里做一些革命宣传工作。没想到,“一·二八”事变摧毁了他的“广告梦”,但他也因祸得福。他冒着危险冲过日军重火力的封锁线——北四川路桥,逃到法租界的“天一”影片公司,因为那里有他的两位好朋友:编导苏怡和布景师沈西苓。

他先是免费为“天一”画布景,后来沈西苓要自编自导根据夏衍小说《包身工》改编的电影《女性的呐喊》,便向邵醉翁老板推荐,由汤泽民接替他担任“天一”布景设计师,月薪40元。由于沈西苓和邵老板在思想境界、创作理念上产生严重分歧,带着拍了一半的《女性的呐喊》跳槽去了明星公司。苏怡和老板大吵一场之后也不干了。汤泽民正在考虑是否也要追随好朋友们而去时,邵醉翁让汤泽民担任有声片《小女伶》的布景设计。电影很一般,但邵老板对汤泽民设计的布景很满意,把他的月薪增加到了60元大洋。

汤晓丹从影的第一部戏《小女伶》

这时候,粤剧时装戏《白金龙》要拍成电影,邵醉翁自己担任导演,汤泽民还是负责布景设计。不料,开拍前的一天,邵醉翁突然病倒,决定由汤泽民代他执导。汤泽民有些胆怯,却只能壮着胆子上。那时候,剧本也没有,只有分场提纲,好在演员们对戏都很熟,作为导演只需在取景、镜头分切、场面调度等方面多下点工夫。

汤泽民身兼导演和布景设计,工作量很大,邵醉翁对他十二分的放心,索性连后期制作也叫他一并完成。所以,这部电影汤泽民等于是身兼三职。在具名的时候,汤泽民想了两个艺名——“汤晓丹”、“汤沐黎”。最终采用的是“汤晓丹”这个名字,含有红日初升之意,又与他爱好丹青契合。

《白金龙》一炮打响,报纸上刊登了表扬影片和导演的文章。1933年1月20日《申报》的电影专栏上有这么一段文字:“汤君晓丹,有为青年。攻美术与建筑,均极有心得,兼办广告公司。‘一·二八’事变后,上海沦为战区,该公司适处战地,为国难而牺牲,君遂入‘天一’任布景主任,新奇伟构,细巧唐阜,开‘天一’有史以来之最新纪录。近在知名戏剧家薛觉先夫妇主演的《白金龙》中,君充该片导演。我们愿这位美术家能成为未来的名导演。”

此后,汤晓丹果然一发而不可收,之后的电影道路越走越宽,他的原名“汤泽民”渐渐被忘却。至于“汤沐黎”这个名字,他后来给了大儿子。

智斗日寇

汤晓丹是个胆小的人,但他在原则问题上绝不会超越自己的底线。在沦陷的香港,汤晓丹有一段很富戏剧性的故事:

有一天,“南洋”公司的邵老板派人来请汤晓丹去吃饭。兵荒马乱之时只自己一人被请,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汤晓丹犹犹豫豫地来到邵家所在的大楼,只见底层已被日军霸占,十几个鬼子正在楼前的空地上乱跳乱叫。汤晓丹又恨又怕,裹足不前。陪同的人示意他从边门进去。

邵老板正与两个日军头目在喝酒,见汤晓丹进门,表示出少有的热情。他介绍说,那两个日本军官是隔壁兵营的长官,送了大米给邵家。原来,邵老板是要汤晓丹为他当翻译。汤晓丹确实自学过日语,也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但他不想为日本人服务,便用一种他惯有的斯斯文文的语气予以拒绝:“我不能讲日本话。”邵老板有点尴尬,仍面带笑容地问:“你不是留学日本的吗?许多人都说你会讲日语。”汤晓丹耐心地解释说:“我不是日本留学生,也不能说日本话。”为了表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和蔑视,他特意加重了“不能”二字的语气。他觉得,这时候说“不能”比“不会”更准确。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话,邵老板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尴尬地笑笑。

接着,汤晓丹就告辞了,一路上心情异常沉重,觉得以后处境不会太妙。1942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汤晓丹突然收到日军报道部送来的一份请柬,红底金字,邀他当晚去九龙著名的半岛饭店赴宴,东道主是日军驻香港最高统帅矶谷廉介。汤晓丹原本不想出席,经朋友王鹏翼规劝“去看看动静再商量对策”,才如约前往。宴会厅在饭店顶楼,是香港沦陷前名流们常去之处。汤晓丹故意放慢脚步,迟到一会儿,见薛觉先、胡蝶、金焰、高占非、王元龙、王人美、吴永刚、谢益之等已在座,梅兰芳也到了,这才稍微宽了宽心。

矶谷廉介神气活现地介绍打败英军的过程。汤晓丹牢记“沉默是金、祸从口出”的古训,只带耳朵。一个翻译端着酒杯走到电影皇后胡蝶身边,自我介绍叫和久田,然后一饮而尽;又拿起一杯酒和每一位客人打招呼,广东话说得极为流利。当走到汤晓丹身边时,他突然发问:“你过去在什么公司拍片?”汤晓丹仍然沉默,有人多嘴,说他是香港最红的粤语片导演,几乎所有的公司都想请他拍戏。

不久,和久田出面请电影圈著名的导演、演员、制片等在皇后道娱乐电影院对面的茶厅谈心,他从香港电影扯到美国电影,坐在演员吴楚帆旁边的汤晓丹还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心上就像压了块铁,沉甸甸的。几天后,和久田又单独请汤晓丹喝茶,要他拍一部反映日军攻克香港的电影《香港攻略》,请日本人陶山铁编剧。事发突然,汤晓丹还来不及思考对策,只好先应付说“看了剧本再讲吧”,内心感到剧烈的难受。和久田以为汤晓丹已答应,不由面露喜色,问有什么具体要求,汤晓丹含混地表示“想想再说”,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家后,汤晓丹一整夜心乱如麻,他绝不会拍这部出卖良心的电影,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而这只有王鹏翼帮得上忙。

王鹏翼很讲义气,嘱咐汤晓丹再不要对其他人谈这件事情,以免飞来横祸。在王鹏翼的努力下,汤晓丹终于弄到一张化名为“叶圣哲”的由香港去广州湾(即如今的湛江)的船票。汤晓丹写了一封给和久田的信,说母亲病危,不能接任《香港攻略》的导演工作,请王鹏翼等他到达广州湾后才发出。

1942年6月4日清晨,汤晓丹头戴一顶帽子,身穿旧长衫,手提一只旧皮箱,匆匆赶到江边码头。岸边站着一队手持三八大盖的鬼子,查票很严,但只要船票无假,一般都放行。于是,汤晓丹混在难民中上了“荣昌号”,终于脱离险境……

汤晓丹为《傲蕾·一兰》设计的镜头图,这部建国30周年献礼片在1980年获得了文化部优秀影片奖。

剪辑室的七天七夜

汤晓丹平时蔫不拉几的,可是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成了拼命三郎。1950年是新上影厂成立后生产电影的第一年,一共有八部作品,都必须在12月31日午夜12点之前完成送审样片,全厂职工才能得到双倍的年终奖。汤晓丹执导其中的一部《耿海林回家》,由张骏祥编剧,冯喆主演。因为主角是一名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战士,所以这部影片在创作过程中经历了不少坎坷,拍摄阶段耽搁了一些时间,必须在做后期时抢回来。

到了最后关头了只剩下七天时间,汤晓丹和剪辑组的几位青年分秒必争,靠自带的浓咖啡和香烟提神死撑。剪辑室内严禁吸烟,只好在外面专设一间吸烟室,实在睁不开眼了就钻进去猛吸几口。汤晓丹安安静静,埋头苦干。他把剪辑师剪好的段落先在小机器上摇一遍,省下去放映间看片子的时间。一旦发现不满意的,立即让剪辑助理找出剪掉的头尾画面,他再闷声不响地重新修改完善。实在太疲乏了,汤晓丹真想伏在剪辑台上睡一会儿,但这是不可能的。最后几天,咖啡和香烟也不起作用了,他就使劲掐自己,手臂上掐出了乌青和血印子,可一点不感觉疼。

12月31日傍晚,摄制组的演职员都陆续汇聚到剪辑室外,等待完成任务的信号——拉下电源开关。当午夜12点不到五分钟的时候,《耿海林回家》剪辑室的灯光突然灭了,欢呼声顿时震响夜空。有位剪辑说:“汤导演真了不起,交错使用镜头,增强节奏和艺术感染,我都吃不消了,他的精神仍然那么好!”回到家里,汤晓丹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据邻居说,那一夜被他的鼾声吵醒,再也无法入眠。

1月11日,周恩来看了片子,没提任何意见。中央电影局局长袁牧之和副局长陈波儿祝贺汤晓丹影片拍摄成功,军委陈沂部长也在补戏方案上批了“同意”二字,汤晓丹稍稍松了口气。蔡楚生最后把片名定为《胜利重逢》。因为汤晓丹如期出色完成这部电影,被评为上影厂先进工作者。

汤晓丹在《南昌起义》拍摄现场为演员说戏

汤晓丹沉默寡言,只做事不说话。但他又不是毫无原则,而是在沉默中坚守。这也使他获得了更多的拍片机会,并令其作品能在各方意见中得以面世。

化险为夷的福将

汤晓丹除了“一·二八”事变那次逃离战火,一生中多次受到死亡威胁,但他是福将,总能化险为夷。

1956年拍《沙漠里的战斗》让他出了身冷汗。这是叙述驻新疆天山北面的解放军在雪山顶峰找水源的故事。主创人员骑着马从天池到峰顶,经过一段断裂的滑坡路时,前面的马都顺利腾空跃过,而汤晓丹的坐骑竟然滑倒在开裂的陡坡上。再下滑,后果不堪设想,下面就是万丈悬崖。汤晓丹非常紧张,猛地拉紧缰绳,两腿用力夹紧马腹,千钧一发之际,那匹马突然发力跃了过去,然后快步向前。现场人员发出长久的欢呼声,庆贺汤晓丹导演化险为夷……

“文革”中,汤晓丹因为《不夜城》和《红日》这两部电影,无数次被揪斗、批判,甚至遭到体罚。造反派说他拍《红日》时剃成光头是为了纪念“蒋光头”,一拳又一拳打他的脸和胸脯。多年以后,医生诊断他的心脏上有一块出血后结的疤,属于陈旧性心肌梗死。也就是说,“文革”中汤晓丹已经发生过心肌梗死,自己活了过来。而他的鼻子经常会出血,就是因为鼻梁骨被一定程度的打歪,稍不当心,甚至用力连打几个喷嚏,血管就会被顶破……

退休后,汤晓丹为鲍芝芳导演的《荒雪》保驾护航,在一次选雪景的途中,大客车不慎翻倒,有的人骨折,有的人重伤,76岁的汤晓丹在车里翻了个倒栽葱,却并无大碍,只是在爬出车门时,手心破了点皮……

这一次,汤老终于驾鹤西去。神奇的是,在室外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预报有雨,可从前一天傍晚开始突然放晴,淡淡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汤老又一次“化险为夷”……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