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错判的6500件少年案
2012-07-07方鲲鹏
文/方鲲鹏
被错判的6500件少年案
文/方鲲鹏
官商勾结密谋建造少年监狱牟利
庐泽恩县(Luzerne County)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该州的法官是民选政府官员,竞选法官同竞选州长和州议员一样,候选人先要在党的代表大会上获得提名,然后代表民主党或共和党出马竞选法官,在全民选举中获得相对多数票即胜选。但相较于其他民选官员有一点不同,法官的任期比较长,宾夕法尼亚州的法官一个任期为10年;因为法官不是同一年当选,所以一般每隔两年就有法官职位的选举。
马克·恰瓦雷拉(Mark Ciavarella)1995年当选为庐泽恩县法院的法官,2005年又竞选连任成功。恰瓦雷拉从1996年开始任庐泽恩县法院少年庭法官,一直到受贿行为东窗事发。
2000年6月一个名为罗伯特·鲍威尔(Robert Powell)的当地律师找上他和另一位法官迈克尔·科纳汉(Michael Conahan),密谋把庐泽恩县少年犯从县政府拥有的监狱转囚至私人监狱牟利。
这三个人一拍即合,并且作了具体分工:鲍威尔寻找土地,申请贷款,建造私人监狱;科纳汉负责关闭现存的政府少年监狱;恰瓦雷拉确保填满鲍威尔监狱的床位。一个利用法官权力滥判少年关入私人监狱牟利的阴谋,在私人监狱尚无一砖一瓦之际就已炮制成型了。
2002年1月29日,已成为首席法官(即该法院最高官员)的科纳汉利用其掌握的法院预算权,同鲍威尔私下签署了一项合同,便于鲍威尔向银行申请第二期贷款,合同保证所有少年犯将从2003年1月1日起送往鲍威尔拥有的监狱。
2002年10月9日,科纳汉以建筑物不安全为由,宣布庐泽恩县法院的法官从2003年起不得将少年犯送至县少年监狱。因为少年囚犯的监禁费用由州政府分担部分,因此州政府也是牵涉到的一方。州政府反对关闭县少年监狱,并请有关部门检验出具了一份县少年监狱的建筑安全许可证。
然而县法院不顾州政府反对,2002年12月31日强行关闭了县少年监狱。
2004年10月20日庐泽恩县政府两位专员初步同意一份5800万美元租用鲍威尔的私人监狱10年的长期租约。2004年11月16日,州审计部门发电传给这两位专员,要求他们暂搁这个租约,不要急于批准,等待审计结果。可第二天这两个专员就正式批准了这个租约,他们解释说没有收到审计部门发来的电传。
2004年12月,州审计部门发出了还没最后定稿的审计结果,认为这个租约是个极坏的不公平交易,鲍威尔的监狱收费标准远远超过正常标准。鲍威尔的公司立刻展开诉讼,提出动议要求法院封存审计报告,不得公布。首席法官科纳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等审计部门对诉讼作出回应就批准了鲍威尔的动议,下令封存审计报告,不准公布。据鲍威尔后来向调查人员供认,这个动议其实是首席法官向他提议的,科纳汉当面对他说:“快去写这个动议,我保证批准它。”
就这样,庐泽恩县法院以谁也阻挡不了的权力和“魄力”,将少年监狱成功转型为私人摇钱树。
一个15岁的小女孩,在互联网上讽刺了一下学校的校长助理,结果被法官判处三个月监禁。这事发生在美国。更让人惊奇的是,像她这样被错判的案件还有6000多件!庐泽恩县法院以谁也阻挡不了的权力和 “魄力”,将少年监狱成功转型为私人摇钱树。
法官用滥判少年入狱的方式回报行贿者
根据法院文件,私人少年监狱的业主和建筑商已经向联邦法院认罪,承认从2003年1月到2008年5月,向恰瓦雷拉法官和科纳汉法官行贿将近290万美元。
监狱由私人拥有和经营,业主的利润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关押囚犯的数量和天数。恰瓦雷拉法官收受贿金后,就拼命把只有很轻微过失的少年往少年监狱里送。在这个少年法庭,审理案件是根据少年监狱的空床率,法律只是无足轻重的点缀而已。
数据可以直观概述这种“无法无天”滥用权力的恶行。法官的判决书就是“法”,这里用“无法无天”显然不大合适,可是他们的恶行已搜觅不到贴切的形容词了,我只能以加引号的方式勉为其难。
根据《纽约时报》报道,恰瓦雷拉法官审判一个少年被告的平均时间少于2分钟。每天早晨在举行少年被告有罪还是无罪的听证会(即审判)之前,鲍威尔监狱的工作人员就预先得到通知,这一天将有几个少年被送来。此人便是6500件少年案被判错的主谋,前庐泽恩县法院少年法庭法官恰瓦雷拉。宾州最高法院推翻他经手的这些案件后,他还在对着媒体,为自己辩解。
根据宾夕法尼亚州最大报纸Philadelphia Inquirer 2009年1月28日的报道,审计揭示,庐泽恩县政府付给私人少年监狱的费用是正常水平的三倍。
根据联邦检察官的文件,这三人密谋之前的两年期间,恰瓦雷拉法官审理的所有少年案中,少年被告被判入狱的比率稳定在4.5%,到2004年县政府用长期合同保证鲍威尔的生意时,这个比率已上升至26%,是以前的5.8倍。
据庐泽恩县法院提供给当地报纸的资料,三人密谋之前连续几年,庐泽恩县法院少年犯监禁费用支出每年稳定在300万美元,2004年急剧上升至1580万美元。
据2000年的人口普查,庐泽恩县有319,250人,其中白人占96.63%。一般来说,美国白人聚集区的治安情况比较好,犯罪率比较低。但根据宾夕法尼亚州的统计数据,法官受贿期间,庐泽恩县少年入狱人数占少年总人口的比率是全州平均水平的2.6倍。
2009年的10月29日,宾夕法尼亚州最高法院发布一项命令,宣布除了少量的特殊案件,撤销恰瓦雷拉法官在2003年1月1日到2008年5月31日收受贿赂期间作出的大约6,500件少年案的判决。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平反。给遭到受贿法官错判的少年平反是什么意思?就是宣布撤销原判决,把政府电脑里与此案有关的记录抹去。但是,受害少年和他们家人的心灵创伤怎么抹去?他们对人们、社会、司法体系和法官的信任恐怕再也不会有了,不该有的牢狱经历可能就此将这批少年今后漫长的一生都毁灭了。
由于满18岁就不是少年被告,而太年幼了不至于被起诉,所以少年犯只能产生在很狭窄的年龄段里。在一个不足32万人口,白人占96.63%的县,五年五个月期间里,受到有罪判决的少年居然达到6500人次,这不是用“震惊”两字可形容了。
需要说明,本文使用“行贿”“受贿”这样的名词,只是照搬美国法庭文件的用词,其实不是很确切。从整起事件的性质看,这是三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做的合伙生意,法官没有受贿,他们接受的是利润分成,说分赃更确切。
非盈利组织、行政和检察部门的大力支持
庐泽恩县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东北部地区,南下驾车120英哩(约200公里)是费城(Philadelphia)。费城是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城市,也是美国著名的大城市。一个很小的非盈利机构,称为少年法律中心(Juvenile Law Center),坐落在费城的市中心。
这个中心有10位律师,宗旨是保护少年儿童的公共利益,依靠个人和团体的捐助,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和法律教育。前面介绍的那位女孩希拉里,因为一个无伤大雅的模仿而被法官判监禁三个月,她的家长在被法官的判决惊呆之余,找上少年法律中心寻求帮助。少年法律中心在调查这个案子时,发现庐泽恩县法院多年来系统性地剥夺少年被告的宪法权利。于是他们搜集了500多个违法案例,提出集体诉讼。少年法律中心是非盈利机构,提供的法律服务是免费的,在庐泽恩县法院不配合还阻挠的情况下,可以想象搜集500多个案例要花多么巨大的精力和时间,这个少年法律中心代表了正直律师的良心。
滥判少年的实例
举被恰瓦雷拉法官关进少年监狱的11、12、13、14、15岁少年各一例,读者可从中略微感知法官权力滥用的恐怖图像。
▲11岁 这名男孩由于打架,被法院感化办公室罚款488.5美元,因为他付不出这笔罚款,就被带到恰瓦雷拉的法庭上。以下摘自法庭记录(男孩的名字没有透露):
恰瓦雷拉问:你多大了?
男孩回答:11岁。
恰瓦雷拉问:你有488.5美元吗?
男孩摇头。
恰瓦雷拉说:很好。把他押走,他可以待在那里直到缴出那笔罚款。给他上手铐,送那里去!
“送那里去”,就是押送少年监狱。为了帮助政府征收488.5美元的罚款,恰瓦雷拉把11岁男孩关进鲍威尔的监狱,而“那里”每天每个床位政府要付出314美元。
▲12岁 埃里克·斯蒂芬森库(Eric Stefanski)对记者说:“我被铐上手铐时只有12岁,那时我还没有什么法官法院的知识。”
他被带到恰瓦雷拉面前是因为偷开妈妈的汽车玩耍,撞上了一个栅栏。虽然没有人受伤,包括他自己也安然无恙,但车体有点撞坏了。妈妈林达想让汽车保险公司支付修理费,这就需要警察出具事故报告,于是林达向警察报告了事情经过。不久他们收到出庭通知,林达还有点高兴,心想让法官吓唬一下她的儿子倒是一个不坏的主意。林达没有准备一位律师,因为她想埃里克只有12岁,年龄这么小,没有这个必要。
法官受贿丑闻曝光后埃里克对采访记者说:“恰瓦雷拉法官向我念了控告后就问,‘你认不认罪?’。我回头看妈妈,从她的眼神里我猜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我信口说‘认罪’。刚说完警察就上来给我带手铐,我再回头看妈妈,发现她开始哭了。”
就这样一个几十秒的程序,12岁的埃里克被关进鲍威尔经营的少年监狱两年。
▲13岁 马特·克鲁贝克(Matt Klubeck)13岁那年处在父母离婚大战中,一次他妈妈的新男朋友向警察报告,马特同他争吵时扔了一块牛排。于是马特被带到少年法庭,恰瓦雷拉法官剥夺了他要求一位律师的权利,一分钟的听证会后,他被关进少年监狱42天,当时他身高刚过4英尺,体重只有82磅。
▲14岁 雅米内·奎因(Jamie Quinn),2005年14岁时入狱一年。她在讲述自己的遭遇时说:“我和一个朋友吵了起来,然后就发生了一场最普通不过的扭打。她打了我一巴掌,我回敬了她。没有人受伤,没有人脸上有印痕。” 一个星期后她被要求去见法官,雅米内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了这一事件遭到指控。她父亲专门询问法院有关部门,是否需要给雅米内找个律师?他得到的回答是绝对不需要。雅米内被要求在一堆表格上签名,没有人告诉她是些什么表格,只告诉她应该在什么地方签名,她只有14岁当然不很明白法庭表格的内容。接着是不到60秒的听证会,然后戴上手铐押送少年监狱。
▲15岁 希拉里·特兰休(Hillary Transue)在大家眼里是一个好学生,当然不能说完美无缺。2007年,她当时15岁,在互联网上放上了一页讽刺性模仿她所在中学校长助理的严肃死板作风的文章,她明确注明只是开个玩笑,而且写上一句:“我希望你看到时具有幽默感。”可惜那位校长助理没有这份幽默感,她把这事告到警察那里,警察马上立了一个骚扰案交给法官。
去法院出席听证会的路上,希拉里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法官训斥一顿。在听证会开始前,她被要求在一份文件上签名,这是一份放弃律师辩护的文件。但是,当时她不清楚文件的内容,没有人向她解释她有什么权利,放弃律师辩护有什么后果等等,于是她签了名。听证会全程只有90秒,没有给她机会作任何陈述就判处监禁三个月。宣判后随着法官手中小木槌在桌上的一声敲击,当着被惊得不知所措的父母,她立刻被警察戴上手铐押往少年监狱。
在平反的6500个案子中,绝大部分像以上几例,存在着一些共同特点,他们及其家长被要求签署放弃律师权利书,或者法官见他们反正没带律师来,连放弃律师书的例行公事也懒得做了;审判过程一到二分钟,然后就被押送鲍威尔经营的少年监狱。审判一、二分钟就结束表示什么?表示在验明身份(姓名、年龄、住址等)的常规程序后,法官马上宣判,接着就往监狱里送,不可能有任何时间留给被告作自我辩护。很多受害少年还向媒体反映,恰瓦雷拉在打发他们去少年监狱的整个“听证”过程中,一直低头看文件,根本没有望他们一眼。
这是一个事关下级法院系统性地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的诉讼案,按照宾夕法尼亚州的法律,这种性质的集体诉讼只能直接向州最高法院提出,而向州最高法院直接提案的文书称为请愿书(Petition)。2008年4月28日少年法律中心代表受害孩子和家长们,向宾夕法尼亚州的最高法院提出了约七十页的一个请愿,要求州最高法院介入,审查庐泽恩县法院少年庭剥夺少年被告宪法权利的事实,审查对这些孩子的判决是否合乎法律程序。
政府行政部门对于少年法律中心的请愿给予了空前的强力支持。宾夕法尼亚州政府的公共福利部和总检察长办公室这两个重要机构,分别向州最高法院递交支持少年法律中心请愿的法律文书,它们都强调庐泽恩县异乎寻常高的少年犯比率可能与少年被告没有律师代表有关联。州的审计部门也支持少年法律中心,指出庐泽恩县支付的少年犯监禁费用高得离谱。
美国的联邦宪法和宾夕法尼亚州的宪法都规定:未经正当法律程序,不得剥夺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财产。宾夕法尼亚州法律又明文规定,少年被告不仅有要求政府提供免费律师的权利,而且法院必须告诉少年被告他们有这项权利。这个集体诉讼要求州最高法院复审的500多个案子,全是庭审时没有律师在场,许多甚至连放弃律师书的表面文章也没有做,庭审的时间都是只有一两分钟。这些案子违反美国联邦宪法和宾夕法尼亚州宪法显而易见,而即使撇开法律层的专业讨论,州最高法院接受这个请愿进行调查也是天经地义之事。试想,成年人在被判入狱前,若没钱聘律师,政府还要提供公共辩护律师,而且还有陪审团,正规的听证程序等等,肯定不会有未成年人的受审判待遇还不如成年人的法律,况且此类案件数量又如此惊人。
宾夕法尼亚州最高法院在2009年1月8日驳回了少年法律中心提出的请愿,拒绝命令上没有给予任何解释,但至少可以理解为州最高法院支持庐泽恩县法院,不认为有违法的情节。
一个在州司法系统管辖下的案子,如果被州最高法院驳回,一般就是画上了句号。然而这个案子一个月后却发生了戏剧性变化。2009年2月10日,媒体报道了恰瓦雷拉法官和科纳汉法官同联邦检察官达成认罪协议的消息,法官利用少年被告赚钱的新闻立刻引起舆论大哗。第二天,即2月11日,宾夕法尼亚州最高法院急急忙忙发布一项命令,改颁批准少年法律中心的那个请愿,宣布马上着手进行少年法律中心请愿中所诉求的调查。州最高法院推翻自己新近颁布的命令如果不算空前绝后,也一定是极为罕见的。这个最高法院前倨后恭,于同年10月29日又发布一项命令,宣布撤销恰瓦雷拉法官受贿期间作出的6500件少年案的判决。
编辑:陈畅鸣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