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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小鹿:陆晶清

2012-07-06丁言昭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丁言昭

(上海木偶剧团,上海200003)

很早就知道陆晶清的名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1980年代中期,北京的陈先生要我陪他去拜访陆晶清,向她了解宋庆龄名誉主席的事,这正是我非常乐意做的事情,于是我一口答应。

陆晶清的家离我家很近,在岳阳路上一条大弄堂里。走进房间,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从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天哪,她可真瘦小,站在1.8米高的陈先生身边,就像是幼稚园的小妹妹,只到陈先生的腰间。

陆先生将我们让到左边的一个小桌旁坐下,桌上放着四盆小吃,有花生、糖果、瓜子等,保姆拿来两杯茶后,就退下再也没露面。我环顾四周,最多的是鲁迅的书和小鹿的工艺品,因为人们都称她为小鹿。

陆先生身材矮小,说起话来可了不得。这位鲁迅的得意门生,几乎是英雄不减当年勇。她说老山前线战事紧张时,她坚决要求参加老山前线慰问团,并对我们说:“宁愿吃子弹,要死也要死在前线!”活脱脱一副“五四”时期的女战士形象。听这些话,使我想起“一·二八”抗战开始的时候,陆先生写给北方的弟弟陆万美信中的话:“关于我们的生命请你不要过虑,因为我们自己并不重视,在昨夜今日的血战中不知牺牲了多少忠勇的战士,被难的同胞的尸骸埋葬在火光弹雨下的也不知有多少,为了争国家民族的生存,他们能牺牲,我们也一样的可以赴死,死在手刃敌人的血泊中,是多么的悲壮啊!”

求学

现在一般的文章中,都将陆晶清生年写成1907年,其实她生于1901年12月。她曾对文研所的研究员潘颂德先生说:“我把年龄往后推几年,感觉自己心灵年轻点。”

陆晶清出生在昆明一个小古玩商人家庭,十几岁考入云南女子初级师范学校,每天“头挽双髻,稚布长袖短衣,裙长及膝,日提布书袋走读于”师范学校[1]。这所学校是云南仅有的女子学校。

1922年秋,陆晶清考入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许寿裳聘请不少社会名流来校讲课,有李大钊、鲁迅、周作人、沈士远、沈尹默、钱玄同、林语堂等,这让陆晶清受益匪浅。尤其是鲁迅,当时鲁迅担任学校的国文科讲师,陆晶清与同班同学许广平、石评梅、刘和珍等都爱听先生的课,爱读先生的杂文和小说,经常到“老虎尾巴”——鲁迅的住处去玩。《鲁迅日记》中有十几处写到陆晶清:“上午陆秀珍来”,“午邀晶清、广平午餐”……“陆秀珍”是陆晶清的原名。

陆先生在父亲的影响下,自幼就恋上诗歌,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她曾就新诗的创作向周作人请教过,周作人对她说:新诗要做到妙处,应该对诗词及歌谣有相当的研究。这些话对她的新诗创作很有帮助。

求学期间,陆晶清已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语丝》等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与好友石评梅先后主编《京报》之一的《妇女周刊》和《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这两个进步刊物曾得到鲁迅的支持。

陆晶清是位文艺和体育都很棒的女子,曾担任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和洪深根据《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编的《少奶奶的扇子》中的女主角。她是云南人,却对京剧情有独钟,曾拜于程砚秋、荀慧生、欧阳予倩等名家之门下,并得其“骨”。同时,对网球、桥牌等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1926年3月18日,陆晶清和同学们参加了示威游行,反抗八国最后通牒,段祺瑞政府下令开枪,无数学生饮弹倒下,其中有同学刘和珍,身中7颗子弹,史称“三·一八”惨案。陆晶清在鲁迅主编的《语丝》109期上发表文章《从刘和珍说到女子学院》,反映学校的学潮,遭到校长杨荫榆的迫害,被逐出学校。陆晶清与石评梅在一间小破屋里住下。两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买来绿纸贴在墙上,又买了几盆菊花放在桌上,刹时间,小屋变得朝气蓬勃,充满着活力,两个女学生将它取名为“绿屋”,多美的名字啊。两人相依为命,写下多篇文章,刊登在《语丝》上。

1928年秋天,石评梅不幸去世。时陆晶清在上海,当她听到这位最亲密朋友的噩耗时,立即晕倒。醒来后她嚎啕大哭,想起评梅曾说过:“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淹埋。”没想到这一切都灵现了,这更让她悲痛欲绝。陆晶清接连写了《我哭你唤你都不应》、《海上日记》,那真是字字泪、句句情啊!

成婚

1928年陆晶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国语文系“回炉”,这期间主编《河北国民日报》副刊。

这天,陆晶清正在编辑部里看稿,忽然有人轻轻地敲门,陆晶清说:“请进!”进来的是一位高大的男士,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手里拿着一份稿子。陆晶清接过稿子一看,原来是一首诗。那人走后,陆晶清即看诗稿,对那陌生人的文才好佩服,再看名字,叫王礼锡。

再说王礼锡面对这位头次见面的女编辑也挺有好感。随着稿件、书信的频繁来往,接触也不断增多。两人均爱诗词,不时唱和,感情渐深,友情很快变成了爱情。

陆晶清将编辑室布置成代表青春的绿色,每天日间忙忙地把副刊的稿件编完,便故意拖延时间等心上人的到来。而王礼锡则做完白天的工作后,来到这美丽的编辑室,一身的疲惫便一扫而光,这是使他意识到人生可贵的处所。

在《〈低诉〉修正本序》中,王礼锡毫不隐瞒自己对陆晶清的感情,他写道:“这是她的《低诉》!波浪已经在她的心上翻腾起来了吗?我是爱上了她吗?诗的意义未必是这样解释吧?是由我的不干净的情绪去误会这与我毫无关系的诗篇吧?就昨天偶尔的温语安慰也不含有爱的成分,……但,完全不含有爱的成分吗?……她向谁《低诉》呢?”“这是一首迷人的诗,这是一首动心的诗,至少是我已尝到这诗篇的迷人的滋味,至少是我的心被它打动了,不,是正在骚动的心被骚动得更利害了。”[2]接着又肯定地说:“我们的诗与爱就在这诗的生活中成长起来了。”

王礼锡生于1901年。王礼锡曾说1924年之前“我的行动与思想非常混乱”,“做过报馆记者,做过中小学教师,曾经致力于新旧体诗及写小说,曾经为整理国故而埋头于故纸堆中”。1928年秋,王礼锡到北平办学校,与学生百余人从事工人运动,就在此时与陆晶清相识。

1920年代初王礼锡与彭姓女士结婚,生育3个儿子:王士忠、王士信和王士志。长子原先在台湾,为中央银行的高层领导,后到新加坡,最后到美国,至今已有90多岁。次子曾在福建沙县搞运输,已故。三子于1989年6月27日遇车祸而亡,他的随身遗物中,有一本刚刚出版的《王礼锡文集》和书中夹着的一张名片,上写:“《桥》杂志社办事处编辑王士志”。王士志从1982年开始搜集父亲的遗作和一些记念文章,采访过吴克坚、戈宝权、孔罗孙、罗烽、白朗、梅志等前辈,去世时才66岁,父亲的书里浸透了他的汗水和心血。

1930年冬,王礼锡独身一人到日本去办事。1931年4月10月出版的《现代文学评论》1卷1期发布署名彬的消息,题为《陆晶清尚未赴日》:“陆晶清女士,最近出版《低诉》《素笺》《南朝女词人》等著作,颇得读者欢迎,现与神州国光社总编辑王礼锡氏合编《读书杂志》一种,为该社出版之一。王氏因事赴日,有长时期之逗留,闻陆女士不久即由北平赴日,与王氏在日举行结婚嘉礼云。”在该刊1931年5月10日出版的1卷2期上又发了消息,题为《王陆在日举行婚礼》:“作家陆晶清女士,由北平赴日,为期不久,闻已与神州国光社总编辑王礼锡,在东京举行婚礼云。”

在婚礼上,贺客起哄:“快给新娘子搬个梯子来。”原来王礼锡身长玉立也。

在日本发生过一些趣事,十几年前,笔者在上海图书馆翻阅旧杂志时,发现在1937年6月4日出版的《电声周刊》6卷22期上有一篇《女作家不肯入浴池》的文章,仔细一看,原来说的是陆晶清在日本的趣事。

在日本,男女是在同一个浴室里洗澡,有着传统礼教的陆晶清可不习惯。她说:“在我初到日本的人,对于和许多男人在浴池里‘赤诚相见’,颇有些不习惯,也不愿意,但是,好奇心又驱使我去见识见识,很费了一番踌躇后,才拿着洗澡的东西到浴池去,我让锡走在前面,要他先看浴池里有没有人,他到了浴池门前,并不报告我什么,便忙着脱衣,我只得自己冒险走上前去看,从玻璃窗里看到二个热气腾腾的池里,都坐着许多裸体男女,于是我转身就跑,虽然被锡捉住了。但终于没有进去!”

陆晶清结婚后不久即有喜,起先,王礼锡很高兴,说陆晶清身小“如掌上珠”,将来孩子长得“小鼻小眼定如尔母一般可爱怜”。可是妻子怀孕后反应特别厉害,天没冷就得加衣服,每吃东西必吐,急得丈夫“彷徨斗室我无主,天亦无作风雨。呜呼我心我心痛”,再加上时局动荡,“杀人之学高,射远击之炮,奇枪毒弹日有所发明,奈何尔欲生当斯世而为人”,王礼锡决定让妻子去堕胎:“尔去尔去莫复延!”[3]堕胎后,陆晶清再也没生育。

丧偶

陆晶清夫妇在日本小住数月后,即回国。他们在上海泔水东路(现嘉善路)17弄里租了间房,是带有点西式的石库门房子。

笔者于1997年11月5日曾拜访过该弄5号居民陈能贤,这条弄堂是他祖父陈新之建造于1930年,前房有近30平方米,房内铺的是木板,朝南墙也是木头的,夏天可以打开,后来都改成水泥墙。周围有许多商店,有棉花店、铜匠店、烟纸店、棺材店、米店、油店、银楼、布店、剃头店等,还有些小旅馆,属于比较闹猛的地段。目前这条弄堂已被拆除。

1932年凇沪抗日战事爆发,孙夫人和何香凝发起组织妇女救护队,陆晶清得知消息后,立即去找何香凝,要求参加。她与何很熟悉,1927年1月奉李大钊之命,送一份文件到武汉,被时任国民党中央妇女部部长的何香凝留在妇女部工作,任三等干事。

陆晶清约同陈铭枢夫人朱光珍、刘蘅静、陈铭英、余心一夫人、曾献声夫人、陈孚木夫人、杨建平夫人等,去医院慰问伤兵员,往前方从事救护工作。同时,陆晶清夫妇还与胡秋原、陶希圣等人共同创办《抗日战争号外》,向上海人民及时传达战争信息,鼓舞抗日斗志。陆晶清夫妇与胡秋原于1931年在日本认识,当时胡正在日本留学,回上海后,又一起在神州国光社工作,后在英国、重庆再相聚。1988年胡秋原与夫人、女儿来大陆访问时,曾在上海与陆晶清欢聚,其夫人敬幼如还是陆晶清介绍的呢,此是后话。

王礼锡因鲜明的民族立场触犯了当局,1933年被上了钩命单。钩命单除了王礼锡外,还有鲁迅、杨杏佛、茅盾、胡愈之、田汉等50多人。陆晶清夫妇被迫于1933年流亡海外,长达5年。

图1 王礼锡(左一)陆晶清(左二)陈铭枢(前坐者)等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时在比利时布鲁塞尔议会大厦前留影(1936年9月)

1937年芦沟桥事变发生,陆晶清于1938年1月到达重庆。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武汉成立。周恩来同志在成立大会上发言:“希望作家多多取前线将士的英勇奋斗,与战区敌人的残暴,后方全民总动员的热情。”于是,“文协”议定要组织作家前线慰劳队,但由于经费和交通工具的困难未得到解决,一直到“文协”迁重庆后,从战地党政委员会要来3 500元补助费。访问团由在渝的会员组成,成员有13人:王礼锡、宋之的、李辉英、白朗、陈晓南、袁勃、葛一虹、罗烽、以群、张周、杨骚、杨朔、方殷。王礼锡为团长,副团长是宋之的,1939年6月14日出发。

图2 陆晶清(前排左二)在重庆“作家战地访问团”出发前的欢送会上(1939年6月)

原计划在6个月中遍访晋、冀、豫、察、绥、陕各地,谁知王礼锡却在8月26日早晨5时在洛阳得暴病去世。这是敌人阴谋?还是老天不公?

陆晶清得到噩耗后,如遇晴天霹雳,强忍着悲痛,赶到重庆。郝先生交给她一只王礼锡临行前托他保管的小箱子。她打开一看,里面有3封恐吓信,写得杀气腾腾,说王“甘心受共产党利用”,“不悬崖勒马”,就“有去无还”。果然,在把王礼锡送往医院的途中,一个“特派”的勤务兵“误”给他服错药,致使王礼锡入院后医治无效,不幸去世。陆晶清得知此事后,曾去找过一个国民党的要人,但没有下文,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下文。

陆晶清于1939年10月8日写下《给礼锡》,刊在当天的《新华日报》上:“你的声音犹在我耳边,/你的笑貌犹在我眼前,/到今朝,我们别离了才整一百天——/‘死’,已把我们分割开人间、黄泉!/……日月有时灭,我们的爱不终!/海可枯石可烂,此恨啊无穷!”读过此诗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王礼锡去世后,在各方朋友的鼓励和安慰下,陆晶清坚强地生活着。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还未尽,丈夫的老母亲和幼子要照顾,还有丈夫的遗稿要整理和出版。1986年她把历尽艰辛保存下来的王礼锡从1939年6月18日至8月12日的日记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晚年

1940年代,陆晶清先后任《扫荡报》记者、上海暨南大学和上海商学院教授,教中国文学史。1949年10月后,上海暨南大学与上海商学院合并为上海财经学院,她仍然留校,教中国古典文学,一直到1965年底退休。同时,陆晶清担任民革上海市常委、民革中央监委会委员。

1957年陆晶清被打成右派,在十年浩劫中又遭到厄运,但她好几次对朋友表示人生要坚强,外部遭遇不能由自己所决定,要自己能独立奋斗。她说:“风雨无情偏屋漏,人生有泪不轻流”,“要坚强”。

陆晶清这么说,也这么做。“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烧了她满满两大箱书籍。看着那燃烧的火苗,她心疼得哭都哭不出来。在一次3 000多人的批斗会上,那些“英雄好汉”叫陆晶清回答问题,她没听清,造反派大怒道:“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今天的大会开得值得。斗我一个陆晶清,汇集了三千人,按每人花去三角钱车费,每人用去三小时时间计算,我合算,划得来,这个会开得值得。”陆先生的话令人感受到她天然的刚强和傲骨。

每次批斗完,陆晶清回家就吸烟酗酒,后来她一咬牙想,干吗用烟酒来顶呢?我要用健康的身心来顶这些造反派。

解放后陆晶清长期住在上海,在保姆照料下独自生活,过得简朴而平静。平日里她爱看报,家里订了许多报纸和杂志,她说如果一天不读报、不看杂志,就像一天没吃饭,很不舒服。当有人问她订这么多的书刊杂志,会不会给她带来财政上的“赤字”时,她总是笑着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啊!”怎么解释呢?用稿费订杂志呀。

1980年代中期,陆晶清动了两次大手术,可是非常乐观,她常笑呵呵地指着自己瘦弱的身子对朋友说:“里面的机器都老化了,零件也残缺不齐了。”大手术之后,她对平时的膳食更注意了,一日三餐基本上以面包夹果酱为主,不吃荤菜,多吃水果,夏天甚至用西瓜代餐。

图3 晚年陆晶清

1982年廖承志为了撰写他母亲何香凝的传记,邀请当时何香凝任部长的妇女部仅存的3位干事陆晶清、胡兰畦、刘天素赴北京廖承志办事处工作。

说起陆晶清与胡兰畦,邓伟志曾对笔者说过一件事。邓伟志是陆晶清的学生。2012年2月15日,笔者在《上海滩》创刊25周年的座谈会上,遇见邓先生。他说:有一段时期,陆晶清与胡兰畦发生了误会,关系一直不好。原因是1936年夏,胡兰畦离开苏联时,克格勃想扣胡兰畦的护照,企图不让她走,谁知由于名字的拼音字母弄混了,克格勃竟将陆晶清的误扣了。此事使陆晶清非常生气,其实这也不能怪胡兰畦啊。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邓先生有个好朋友在南京,与胡兰畦是亲戚,请他在上海接待胡。胡兰畦住在邓先生家里,闲聊时说起此事,邓先生说:“那我们不妨一起去拜访陆先生吧。”他们到陆晶清家,胡谈起当年的情景,说当时绝对不能讲,所以才……还没等胡兰畦把话说完,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1992年陆晶清开始酝酿一部《红楼春秋》长篇小说,内容是关于女师大那段历史,可惜没有完成。陆先生于1993年3月13日在上海逝世。邓伟志曾在1998年1月8日的文章中评价陆晶清先生“是一位被历史遗忘的历史风云人物”。

[1]荛天.记陆晶清[J].十日谈,1933(12).

[2]王礼锡.《低诉》修正本序[J].文艺茶话,1932,1(1).

[3]王礼锡.堕胎篇[M]//王礼锡.王礼锡文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