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中国永远的痛
2012-06-20王凯
○王凯
1937,中国永远的痛
○王凯
《南京安魂曲》(中文版),哈·金著,季思聪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一
美国华裔作家哈·金(Ha Jin)原名金雪飞,1956年出生在辽宁省,1981年获得黑龙江大学英语学士学位,1984年获得山东大学美国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哈·金移居美国,在布兰代斯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属于第一代移民作家。
哈·金选择成为作家的道路是艰难的,但他却是一位多产的作家。1990年以来,他陆续出版了《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1990)、《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1996) 以 及《残 骸》(Wreckage,2001)等3部诗歌集,《辞海》(Ocean of Words,1996)、《光天化日》(Under the Red Flag,1997)、《新郎》(The Bridegroom,2000)以及《落地》(A Good Fall,2009)等 4部短篇小说集,《池塘 》(In the Pond,1998)、《 等 待》(Waiting,1999)、《疯狂》(The Crazed,2002)、《战争垃圾》(War Trash,2004)以及《自由生活》(A Free Life,2007)等5部长篇小说以及1部评论集《移民作家》(The Writer as Migrant,2008)。
哈·金是一位在美国屡获大奖的族裔作家,曾凭借《等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和 笔会/福克纳奖(PEN/Faulkner Award)。其短篇小说集《光天化日》荣获短篇小说奥康纳奖(Flannery O’Connor Award for Short Fiction),《辞海》荣获笔会/海明威奖(PEN/Faulkner Award),长篇小说《战争垃圾》获得笔会/福克纳奖(PEN/Faulkner Award)。
2011年10月,哈·金再出力作。在美国,《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由潘神出版社(Pantheon)于10月18日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也于当年10月出版了由季思聪翻译的中译本,著名作家余华为其写序。该书出版之后,在中美两国都引起了阅读界和批评家的重视和好评。
二
《南京安魂曲》是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历史小说,讲述了20世纪日本侵华战争中一段令人发指的黑暗历史。
1937年12月,日军对当时的首都南京展开了疯狂的进攻,继而攻陷了城池。在南京,日本军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此时此刻的南京,有钱有势的上层阶级纷纷于战前逃之夭夭;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和出身低贱的下等士兵却无处安身,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
在此时,任南京金陵学院院长的美国传教士明妮·魏特琳毅然决然地留在南京,与同事一道救助惨遭战争蹂躏的妇孺儿童。在这一特殊时期,原本是一所大学的金陵学院成为了救苦救难的避难所,成为了难民安身立命的福地,收容的妇孺儿童一度达万人之多。魏特琳院长的善良与勇敢感动了无数的民众,人们纷纷称她为大慈大悲的女菩萨、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还由于自己的善举同约翰·拉贝一起获得了中华民国政府授予的采玉勋章。尽管如此,还是免不了别人对她的中伤和诽谤。最终,魏特琳院长终因无法释怀的自责和难以承受的压力罹患抑郁症并自杀身亡。
这部小说对这段历史的描写采取的是平实朴素的风格。哈·金朴实简练的语言揭示了危难之时形形色色的众生像与人性的光辉和黑暗:有人为信仰舍生取义、有人为名利卖国求荣;有人为金钱大发国难财、有人为民众变卖家财。一如余华在序中所言:
《南京安魂曲》有着纪录片般的真实感……哈·金的叙述也像纪录片的镜头一样诚实可靠,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的写作从来不会借助花哨的形式来掩饰什么,他的写作常常朴实得不像是写作,所以他的作品总是具有特别的力量。(《南京安魂曲》,季思聪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0月版,P3,下引该书只注页码)
哈·金写作之所以耐人寻味,完全要归功于他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以及在悲剧中展现人性的错综复杂。在反映南京大屠杀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和创伤时,哈·金更多采用的是一种侧面描写的手法,通过受害人的精神错乱——这是哈·金所擅长的手法,他笔下的许多人物都是由于种种原因而疯狂的——揭示战争留下的阴影。
玉兰是这部作品中着意刻画的一个人物形象,贯穿于小说的后半部分。小说始终没有正面描写她是如何遭受日本兵的性迫害的。她从一上场就是以一种癫狂的形象出现的,蓬头垢面、满口疯话。她辱骂魏特琳等人是王八蛋传教士、辱骂本顺是不要脸的小畜生。这位疯姑娘甚至在日军占领南京一周年当天公然高举“消灭日本鬼子”的旗子当众演讲。通过玉兰这些极端的疯狂行为,读者自然可以了解日本兵对她造成的伤害是难以言喻的。
对玉兰的病友小猫猫的刻画也是如此,并没有详细的细节描写。我们只知道日本兵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的父母,并且险些把她也杀了。当魏特琳询问她需要什么时,她只是希望魏特琳能给她带把长长的、块块的刀。她心中的仇恨和愤怒可见一斑。
谈到受害者,魏特琳院长本人也是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虽然她并未遭受任何身体上的伤害,但是,无法释怀的自责感和愧疚感对她的自杀行为起着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一直以来,魏特琳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轻率地同意日军从难民营中挑选一百名他们所谓的“妓女”为皇军提供性服务。她认为,是自己的错误导致玉兰悲惨的命运和结局。再加上媒体对整个事情的歪曲报道,最终,魏特琳不胜这些精神的重负自杀而亡。小说的结尾处,她仍然对疯玉兰念念不忘,甚至感叹道:“谁能想象我最终也精神错乱了呢?”(P289)
相比正面描写战争场面以及日军如何践踏、蹂躏平民百姓而言,侧面描写给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思考空间,反思战争给这个世界带来的苦难。精神创伤相对身体创伤而言,对受害者具有更加深远、长久的负面影响,读者也更能感受到战争对人类心灵所带来的强大冲击力。
叙述者安玲的家庭悲剧也将战争给普通家庭带来的伤害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儿子浩文只身一人到东京学医,娶了一位善良的日本女子盈子为妻。战争期间,浩文被迫到中国为日军作战地医生。之后,这位反战的青年被当地游击队以汉奸罪处死。日军投降后,安玲作为证人赴日参加对日本战犯的审判,虽然有机会与自己的儿媳和孙子见面却不敢相认。
除此之外,哈·金笔下的日本士兵,作为侵略者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
月台上的伤兵虽然有人照料,可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像一袋袋垃圾,在灼灼的阳光下,被扔得到处都是。这个场面让我想起一年多前在这里看到的中国伤兵。多么不同的场景啊,然而这些伤兵,多少有些类似那些被自己的将军们抛弃的中国士兵。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副惨状,像是块被榨干的老人。(P198)
在安玲看来,无论是中国军人,还是日本军人,实际上都是战争的垃圾,都是炮灰。从这层意义上讲,《南京安魂曲》可以说是一部反对战争、主张和平的小说。一如小说中的人物瑟尔所言:“如果把人类放入战争的极端环境里,他们可以比野兽还要凶恶,可以不讲任何法则,释放出所有的邪恶。战争是我们人类能产生出的最具毁灭性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全力防止战争。”(P270)
在评论集《移民作家》中,哈·金通过索尔仁尼琴的事例表达了他个人对死亡、对信仰的看法。他认为,信仰可以使我们无畏地面对此生。而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正是缺乏信仰,惧怕死亡,贪图现世的享乐,而这一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种想法的根源。他认为,余华的作品《活着》将这种观点通过戏剧化的手段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南京安魂曲》中,哈·金通过自己的作品及其人物再次重申了对这种缺乏信仰的观点的反对态度。小说中,楚医生直截了当地指出:“很多中国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P249)同时,他还借助修女莫妮卡之口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看法:“恐惧不是生存的方式。如果灵魂是永生的,那么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个阶段罢了,我们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P210)无疑,在哈·金心中,宗教赋予人类极大的力量,甚至可以使我们坦然地面对死亡。这也是《南京安魂曲》这部小说至关重要的主题之一。
三
纵观哈·金的文学创作,《南京安魂曲》实际上具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味着哈·金对自身作家身份的艰难抉择。2007年《自由生活》的出版,可以说是哈·金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自由生活》之前所有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是与中国经验息息相关的,主要以“文化大革命”和朝鲜战争为创作题材。而《自由生活》以及短篇小说集《落地》的着眼点从中国故事转移到对美国移民生活的刻画与描写。有关作家的身份问题,哈·金在接受专访时认为,定义第一代移民作家——诸如闵安琪以及他本人——的作家身份,应取决于他们的作品是否与美国经验有关。如果这类作家的作品仅仅是有关中国的,那么,他们只能被称作中国离散作家。按照这种逻辑,创作《自由生活》之前的哈·金应该只是一名中国离散作家。与此同时,哈·金在接受约翰·佛瑞曼的采访时,又视自己是一名美国作家,而且声称《战争垃圾》将是他最后一部有关中国历史的小说。但是,《南京安魂曲》无疑又是一部有关中国历史的长篇小说。哈·金对自己作家身份的追寻,一方面坚称自己是一名美国作家,通过反映移民经验的作品为自己验明正身。而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对中国题材的作品难以割舍,创作了《南京安魂曲》。这一切似乎意味着哈·金至今仍然无法割舍内心深厚的中国情结,对自己的身份犹豫不决。
应该说,《南京安魂曲》这部讲述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历史小说,延续了哈·金一贯的朴实风格,用简练的语言表达了深刻的思想。从主题而言,这是一部反对战争、主张和平、提倡信仰的杰出作品。阅读哈·金的作品总是能够让每一位读者为惨痛的回忆隐隐作痛,而这正是他作品所带来的冲击与震撼,也正是他作品的过人之处。《南京安魂曲》也不例外。一如余华在序言中所述,“这正是哈·金想要表达的,让我们面对历史的创伤,在追思和慰灵的小路上无声地行走。在这个意义上说,哈·金写下了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写下了我们共同的安魂曲。”(P2)
哈·金曾经说过,《战争垃圾》会是他最后一部有关中国历史的小说,但《南京安魂曲》的问世却表明了他书写中国的念头至今未泯,同时也为他未来的创作制造了悬念。
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本文编辑 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