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富第八宗罪

余泽民

欧洲富国挪威，作为非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成员，石油输出仅次于沙特阿拉伯和俄罗斯，连续多年被联合国评为“最适宜居住的国家”，位于“全球人类发展指数排行榜”之首。挪威人日子过得平心静气，生活富裕，但不忘乎所以，即使有贫富之差，也不足以造成社会矛盾，慈善业不作为宣传工具，而是社会公德。这跟挪威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贵族政治、执政党奉行平等精神和近些年在民间流行的《詹特律法》有关。

所谓《詹特律法》，是挪威作家山德莫斯在一本书里提出的被称为“挪威十戒”的社区道德规范。虽然不是政府立法，但深入人心，难怪奥斯陆首富洛克要在自己买下的一个私人岛上盖一座豪华别墅，都会成为挪威人的众矢之的。

这跟国内流行的“三富”——比富、炫富和崇富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朋友在布达佩斯当导游，常常见识到国人的疯狂。他最近接了个来自中国南方的商务考察团。十几个团员不分男女，兴趣全在购物上。每人挎一只树皮色LV包，在扫荡了布达佩斯的瓦茨步行街、安德拉什大道和西部商城后，不满地责问导游：怎么没有“爱马仕”？

朋友掏出智能手机上网搜索，向他们解释，这个牌子确实没进入匈牙利市场。客人们追问：这里没有哪里有？朋友顺口一说：维也纳肯定有。没想到几位客人七嘴八舌地一商量，当即决定取消第二天的观光计划，杀向维也纳。刚才还获得交口赞叹的布达佩斯，此时被贬得一无是处，“爱马仕”俨然成了衡量一个城市好坏的标准。原因是：国内开始流行“爱马仕”。

看来国内把LV糟蹋臭了，现在开始糟蹋“爱马仕”了。上网搜搜，国内炫名包、炫名车、炫房子、炫衣服、炫首饰、炫钞票、炫婚礼、炫父母关系的帖子不计其数。偶然炫出几起丑闻，也没能打击炫富者们的高昂热情。有炫富，就有仇穷。赤裸裸的拜金主义和阶层意识，即使在老牌的欧洲国家也是天方夜谭。

再回到奥斯陆首富洛克，他的炫富可没有好下场。洛克十七岁时还是一个一名不文的打渔队船员，在北极冒险捕鱼许多年之后，自己成立海产公司，白手起家，如今已是挪威知名的投资公司。在他炫富之前，年轻的挪威人把洛克当作立志的样板，炫富之后洛克不但名声大跌，而且遭人指骂，媒体更是群起而攻之，专拣他发迹史中的丑闻来揭露，似乎是为全民出气。最后财大气粗的他也不得不低头，表示“我不想伤害挪威人民的心灵，我买小岛就已触怒了许多人，再盖别墅，更让他们视我如瘟疫……”最终，洛克决定卖掉價值140万美金的小岛，豪华游艇也只在外国水域里使用。

挪威人仇富吗？其实不是，挪威人很富，其首都奥斯陆2012年的人均GDP已经达到74057美元，是全球排名第二的城市。即使在欧洲经济危机的风口浪尖上，挪威的失业率也只有3%，可以说家家过得从从容容，无忧无虑，实在没有仇富的道理。

话说回来，140万美金，这对中国人来说都不是个惹眼的数，顶多只当个花边新闻来报道。说来说去，洛克之所以惹了众怒，并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洛克四处招摇、故意炫富的暴发户做派，违背了挪威人谦逊处世的道德观，侵犯了他们维护社会和谐的防线。

欧洲人从中世纪就认为人类有七宗原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虽然这七宗罪不同于杀人放火绑架抢劫等刑事罪，但是它们被视为所有罪恶的起点，情杀源于色欲，偷盗源于贪婪，暴力源于暴怒……在但丁的《神曲》里，生前犯有原罪的人，死后都要下地狱大刑伺候：犯淫欲罪的投入硫磺和火牢中焚烧熏闷；犯暴食罪的再难相守山珍海味，只能吃老鼠、蛤蟆和爬虫；犯贪婪罪的被扔进油锅煎炸；犯懒惰罪的与蛇同居，再也别想安生；犯暴怒罪的被大卸八块，碎刀凌迟；犯嫉妒罪的被缝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犯傲慢罪的惩罚更有形式感，惨遭轮裂。1992年，罗马教廷也与时俱进，在新版的教义填上一段，专门描述这七宗罪，要求生活在商业时代的教徒们抵制诱惑，修心自律。

奥斯陆大学社会人类学家阿奇蒂说，挪威人很重视意识形态，强调平等，敌视特权，富翁的孩子跟泥瓦匠的孩子也应该上同样的学校。挪威人认为自己的生活品质在全世界最高，而平等意识则是挪威人生活品质的重要构成。因此，至少在挪威人的意识里，炫富是在现代社会中日显威胁的第八宗原罪。

中国一再提倡“和谐社会”，“炫富”不仅是不和谐的声音，而且破坏和谐，“仇穷”进一步刺激贫富的对立。除了“炫富”还有“藏富”，尤其是官员的“藏富”同样是罪，对社会和谐来讲意味着更大的威胁。根据英、美、韩、新加坡、墨西哥等国的实践，建立官员财产申报制度可以推动廉政建设，净化社会风气，虽不能彻底杜绝腐败，至少是一个有希望的开始。

（作者系作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