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尘土里来的人
2012-06-06柴静
文 _ 柴静
黄西(Joe Wong),理科男,曾在中国科学院攻读硕士,后获得美国得克萨斯州莱斯大学博士学位,全职从事科学研究。2009年4月17日晚,美国深夜节目收视率冠军“大卫·莱特曼秀”破天荒邀请黄西亮相,以中国口音极重的英语讲美式笑话,近6分钟的演出,观众反应热烈。黄西一炮而红,成为英语世界不多见的华裔脱口秀演员。2010年,黄西登上美国记者年会的舞台,用20分钟的单口相声表演逗乐了一大批记者和美国副总统拜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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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的时候很多人说,生活里的黄西不好玩,只是很随和。他不爱抖机灵或者调侃什么,对谁都老实得有点谦恭。
接受群体采访的时候,有个男同行斜坐在对面桌上,俯视着黄西,严厉地发出一连串问题:“你在美国买房产了吗?什么房产?你现在回到北京打算投资买房吗……”其他一堆记者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黄西缩在羽绒服里,小小的一团,向上看着对方,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边上有同行看不下去了,低声说:“这怎么欺负人啊,这要是换了谁谁谁……”我抄着兜看着直乐,这就是黄西,在舞台之下,他不嘲笑人,也不对谁回击,用不着。别人只是从他身上映射出了自己。
小时候他也没为自己打过架。初中有一次,因为比他大的孩子欺负别人,他动了手,把人家脸划破了,对方父母找到家里,他爸左右道歉,但就是没修理他—因为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先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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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西是朝鲜族,我一听,这个民族很牛嘛,出了个老罗,还出个黄西。不过,出差到延边的朋友说:“嘿,这儿满地都是罗永浩。”是,同事去拍黄西父母的纪实,我们乐不可支—他爸好玩多了。
一家三口吃饭,黄西问:“今天你俩都去哪儿玩了?”他爸很冷静:“哦,没找着你说的那个雀巢,只有一个鸟巢,不知道对不对?”黄西说:“这个……我可能说错了。”他爸说:“没事,美国人嘛,可以理解,分不清楚。麻雀其实也算鸟。”
听他爸妈讲,我才知道他家三代前才移民来的。我问从哪儿移来的。老爷子犹豫了一下,说:“韩国。”我笑了下,没再问。
他妈刚知道儿子放着好好的科学家不当干了这行时,晚上哭得睡不着觉,说:“40多年,我难啊!汉语也才说到这个水平。他这刚学英语,从清朝起中国往美国移民那么多人,哪听过有人干脱口秀的啊!”老爷子慢慢悠悠说了一个成语:“纯属以卵击石,纯属找死。”
但他俩的想法都没跟儿子说过。他妈说:“他爸老是说尊重他的选择。也是,我们这代人没什么选择,也是一辈子。让他干他喜欢干的吧。”
他爸说:“人生永远有两条原则:第一条是不伤害他人,第二条是尊重他人的选择。他现在是成年人了,已经18岁以上了,自己能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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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黄西说他在美国最危急的状态是曾经想指着什么东西说:“这就是我。”一个人被忽略,丧失自我的感觉,莫过于此。
一个没出过国、没坐过飞机、没见过大海、没吃过三明治,连自己名字用英文发音该怎么念都不知道的男青年,被扑通扔在美国,晚上睡不着,白天听不懂。他晚上坐在得克萨斯医学中心的楼底下,恶狠狠地想,这辈子我再也不接触什么新的文化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难受。他说有次去朋友家,因为不知道把马桶坐垫放下来,朋友的妻子非常不快。他当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年后才明白。“我24岁前的生活经验跟他们差得太多。即使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也没有自己的观点。他们聊棒球比赛,周末去冲浪什么的,我一点感受也没有。我觉得一个人自己对世界的一些看法如果表达不出来,存在不存在就都无所谓了。”
他在书里写,美国有5%的亚裔人口,进入管理层的比例只有0.3%,“很多最好学校毕业的中国学生只能在普通学校毕业的白人手下做事,而且容易被解雇,能发出声音的太少了。”
少数群体在一个社会中常常保持沉默,隐忍不公正与偏见。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几乎从来没有中国人干过的行当,原因是“政治和娱乐是人能发出声音的两大渠道”。他要表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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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摩托是从曾去美国学生物的理科男转行当记者的,算是国内最早报道黄西的记者之一了。他写了一篇特别硬的分析文章叫“黄西,用科研的劲头说相声”,用了各种数据来分析,兴致勃勃地说:“他真好,也是个理科生。”
嗯,黄老师确实有理科生的气质。他没觉得口音是个问题。“这在科学界很常见,各国科学家都有口音,也没有哪个单口相声演员像播音员的。”他在台上没什么肢体语言,没有音效,他为这个职业唯一主动改变的是大板牙,把牙弄白了,“美国人觉得牙不白代表家庭不重视孩子,我可不能让我爹妈背黑锅”。
问他说相声什么最重要,他说逻辑。他觉得那种拿亚洲人的口音或者肢体来开玩笑很低劣,“也没挑战”。他在微博里写过:“抽象数学和逻辑能在科学和音乐中起到作用,同样在喜剧中也能起到作用。”用逻辑把现实推到极致,就可以呈现偏见,“人生和社会现象有很多不完美的东西,用逻辑的方式来分析的时候,那种荒诞性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这也是喜剧的本质,专栏作家东东枪引用过一本书里的内容,说“喜剧向一切提出疑问,没有什么可以神圣到避免被批评—教皇,总统,上帝,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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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西对有这么多中国人对他感兴趣很意外。
在美国听脱口秀的99%都是非亚裔,只有一次,是在波士顿附近的一个镇子。那个镇里50%的人都是华人。那个镇的镇长想竞选,就找一个中国单口相声演员给选民表演一次,“当时,大饭店里全部都是中国人。我讲了半个小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时特别难受。讲完以后下了台,有人站起来问我:‘你会说广东话吗?’原来那片都是广东人,根本不说英语。”
美国人对他不感兴趣,自己文化里的人对这个也不太感冒。他说他有些同学非常看不起在公司里表达自己的人,就喜欢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就回家。他的视频,国内的青年喜欢得不得了,意见最大的是海外的一些二代移民。留言里也有他们的声音,觉得黄西用表现移民的弱点和受歧视感去取悦他人。
他说:“歧视和客观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不是说我提到以后他们才想。如果你通过笑话的形式来提醒一下,大家可能就想我可能不应该这么讲。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用这种手段来引起社会对偏见的注意的人,像黑人有很多说单口相声的,他们就用这个来讨论种族歧视的问题、暴力的问题。”
“为什么要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我问。“可能会触到痛处的时候,大家会记住的。”
他最喜欢的中国相声是《虎口遐想》,表现的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和悲惨现实的自嘲。“我是比较喜欢自嘲的。如果一个人从来不拿自己开玩笑的话,我是不会跟他成为朋友的。如果你不拿自己的缺点开玩笑,或者说总拿别人的缺点来开玩笑取悦自己,我就不太喜欢这种人。”
我原来觉得自嘲是一种能力,他的话更准确:“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人品。”他说,从更高的层面上说,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也同样应该有自己的幽默,否则其他国家也很可能拿你开涮。
但他也有自己的禁忌。“对我来说,就是不想讨论一些残疾人的东西、对妇女暴力的东西。这类话题我绝对不会谈。主要是不想贬低弱势人群,这是一个标准。”“但你知道有时传统的曲艺会有这个特点。”“如果你不尊重其他少数群体的话,对每个人都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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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西是那种比较敏感的孩子,小时候很老实,但是不爱上课,在底下画画。初中时,教室有个窗框没玻璃,上着课他就从那个窗户跳出去了,出去也不干吗,就“玩玻璃球,拿着刀片在地上扎”。
成绩不好的人总是沉默寡言。一个人在长长的坝上走,“我总想让任何人都不要注意我”。
到现在我看着他,一个能站在白宫舞台上调侃总统的人,也还是觉得他仍然有这样的特质。
在清华,上台演讲前,时间紧,他没吃上晚饭,在车里从包中拿了几块饼干吃,说不然不行。我原来以为他是饿,不是,他是要通过吃缓解紧张。
他窝在座位上,扒拉着塑料纸,小口小口无声地嚼着那种最普通的圆饼干,没有水,咽的时候一下一下,有点吃力。过一会儿好像有点惶恐,拿着剩下的两块要递给车里的人,“要不要吃?”别人还没回答,我觉得不捧场有点难堪,就伸出手去,但这时他觉得不好意思,手已经又缩回去了。
我们组有个策划叫小余,刚来北京的年轻男孩。他在帮我整理资料的时候摘录了一段黄西的文字,写他10年后回到故乡白山,在尘土飞扬的老家溜达到一座庙里,“在一面墙上,看到一句话,‘人生就像泥土一样,如果你被践踏和唾弃的话,还是要为此而高兴’,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因为我还是白山的儿子,我就是在尘土里长大的。”
小余很少在整理资料时说什么话,这次他在这句话底下划了线,说他非常喜欢这句话。 是的,从尘土里来的人,能理解 开怀大笑背后的酸楚,也知道幽默是 面对不完美人生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