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放养双亲
2012-06-06南在南方
文 _ 南在南方
父亲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咱陕西这块地方像一把钥匙。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带,那里系着一串钥匙,能打开一处挂着锁的老房。这处房子在陕南,藏在一条山沟里。这是他和母亲来武汉的第二天,外面正在下雪,亮着的电暖器有点像一盆火,父亲嫌这东西费电。他说,要是在家里,给火塘加些柴……母亲打断了他的思路说,这个东西多好使,烧柴火满屋都是烟……
人在外思乡心切,就算和儿孙在一起也挡不住。我明白这样的心思,于是,我接着这个话题,和父亲聊了火塘里的茶罐、煨着的酒、埋在火灰里的洋芋。父亲的心思好像不在这里。他说,这么冷的天,不晓得花脸猫咋样了?
这个问题把我的心思一下也扯远了。我在武汉待了十来年,接父亲母亲分别来住过几次,总要留一个人在家里,照应庄稼、人情礼往,还有花脸猫。
这次,他们能一起来这里过年,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些地得找到接手种的,不然荒着那像个什么话!打电话或者托人转告他们的行踪,不然客人来了大门锁着那像什么话!至于花脸猫,自然也要请人来做猫饭,不然成了野猫那像个什么话!把这些事办好了,他们才肯动身。
他们不知道我和妹妹弟弟的想法—这次他们来城里了,就在城里待着。要是着急,就换个地方。妹妹在西安,弟弟在南京,到处都有景致,让他们走一走看一看,享享清福。
总之,不能再回老家住了。不过,这想法我们都先藏着,得潜移默化,不然,他们会觉得被“劫持”了,会起相反的作用。
这些想法都是好的。其实,他们来了,还是把他们落下了,除了周末,家里只有他们。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学,都是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幸好,还有一只名叫小朱的狗给他们摇头摆尾、跳高打滚,能添些笑声。
刚来那几天,我中午回家给他们做饭。父亲说上班比种地累,要我歇着。于是,我在单位睡午觉之前,打电话问他们吃了没,回说吃了,要么包谷糊糊,要么洋芋煮豆角,要么青菜煮豆腐条,都是老家的吃法。
晚上,我和父亲照例要喝杯酒,扯些闲话,通常我会说到某个邻居或者亲戚到城里去了之后是如何生活的,比如下棋,比如看书。说到有一位表爷还上老年大学学书法了,父亲笑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城里没有地嘛,手闲着也累。
父亲喜欢看书,看了《浮生六记》,说写得真好,可惜沈复和芸娘命太苦了。那本书里还附有蒋坦的《秋灯琐忆》,他夸这篇很好,这一男一女善始善终。他看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夸汪先生家常,是个好老汉。
父亲看书时,母亲要么逗弄小朱,要么坐在阳台上看看花草。母亲进过扫盲班,开始能认一些字,后来全忘了。后来我上学时,母亲要我好好地学。等到她的三个儿女都在城里成家立业,有天她叹息一声:“原来养了三个客呀!”他们羡慕别人家里有老头,有青年,有小孩。其实,我们家也是这样的,却分散在几个地方。
我听到这句话时很伤感。我在城里这些年经常没有归宿感,时常发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牢骚,犯愁的事情层出不穷,可每次回老家,总要做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生怕父母忧心。其实他们怎能不忧心呢,在奔赴城市的路上,他们躬身做垫脚石,到后来我们忘记了最初的梦想,陷在世俗里。就算每年都回家探望,但一个事实就是—不说是抛弃了父母,至少是舍弃了父母—别人家济济一堂享天伦之乐时,他们只有艳羡的份儿,并且生怕给儿女添麻烦。
前年母亲摔倒在地里,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他们竟然没吭一声。幸好我打电话回去,母亲还说不要紧,睡一夜明儿就好啦。我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电告亲友帮忙送到县医院。虽说脑部出血点位置不伤要害,但手脚依然有障碍……母亲说,这一回花了那么多钱,就像你们买回来一个妈,我得好好活几年,不然,你们太划不来了……
我们有十万个理由把父母留在身边。一个月后的一天,我跟他们说了,他们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有天晚上,父亲和我谈起了生死,说起了他预备的墓地位置。他说他要是死在城里,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他说他答应过祖母死后陪在身边;他说那地方离老屋近,就像换个地方睡觉一样的,离屋近还有个好处,你们想看一下我,不用跑路……我想,是不是留他在城里这事儿给他压力了?
他们还是孤单。我每次下班,他们都像五星级酒店的门童那样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看样子等了很久。
我说,以前每年回去两次,现在天天在一起,怎么还等起来了?母亲说,那样习惯了,现在不一样了,有盼头嘛。
周末扶着母亲去不远处的小广场晒太阳,母亲坐在那里,忽然指着一个人说,像咱们村里的一个人。这只是开始,后来每次下楼,她总能看到一个人像我们村里的一个人,要么背影像,要么头发像,要么走路姿势像。有一天,她看见一只松狮狗,这狗有个特点,怎么看都很忧愁,母亲忽然乐了,说,你看这狗多像某某某!我也笑起来,她说的那个邻人不苟言笑,倒真有几分神似。
我笑着笑着,心一紧,原来母亲也在思乡。
年关一点一点近了,城市虽然少有年味,但年货总得准备。这时,他们想念老家的腊月,烧酒的香,熬糖的香,左邻右舍欢快的声音,而这里缺这一份热气腾腾。每有亲朋来电话问候,父亲总说挺好的,挂了电话会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有天,我回来,父亲很开心地说,那位上老年大学学书法的表爷打电话来了,他回老家啦,不住城里啦,说就像一棵玉米种在公园里,怎么看怎么不是一棵庄稼!
看来,表爷的话让父亲产生了共鸣,我又忐忑了一会儿。
春节前两天弟弟从南京过来,说起前不久去广州出差看望一位老邻人的事情,说那位邻人拉着他的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弟弟说,一个老头子怎么会那样哭。父亲说年轻人不知道乡情,古人把他乡遇故知跟洞房花烛夜列入人生四大喜事,那可不是胡乱拉扯的!
父母第一次没在老家过年,我们也一样。母亲说前一阵给老家一位王神仙许了愿,让我去买了香火。我腾了一个花盆的土放在阳台上。母亲跟王神仙说,对不住,隔了这么远,害你跑路,这城里又不敢放鞭炮,怠慢你了,等我回去再敬你,我给你许的愿你可要尽心呀……
我问母亲许了啥愿,母亲笑着不说。我又问,母亲说请王神仙保佑我有瞌睡!母亲说她都一觉睡醒了,看我还坐着,就许愿请王神仙让我早点睡觉……
正月初二,阳光很好,我们去公园玩了一趟。站在巨大的银杏树下,父亲说起老家有一棵桦树让人连根挖了栽在县城的公园里,有人还拍了相片回来,说树底下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可这跟树没啥关系呀!父亲的话有些突然,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回老家。
正月初五,弟弟接父母去了南京。三月初,父亲母亲坚持要回老家,弟弟问我怎么办,我说,送他们回吧,城里留不住嘛……
弟弟说,父亲打开老家的门时,猫突然扑了出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二老差点哭了。
我不再打让父母住在城里的主意了,就算不能陪在他们身边,至少他们还有邻居,还有瓜果,还有老锅老碗,还有过往。而城市是一把剪刀,把什么都剪碎了,除了儿女,可儿女属于公司,属于妻子或者丈夫,属于孩子,属于柴米油盐……当然也属于他们,不过已经分解得差不多了。
对于孩子,散养比圈养好,对于老人也是一样,这也许是父母想让我们明白的。有许多福的确是福,但他们消受不起,他们那点福在村庄,如父亲拟的一副对联:“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没关系;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对不起。”
这样想时,我给这副对联补了个横批:“晚安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