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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少年

2012-06-06王飞

读者·原创版 2012年1期
关键词:会宁县城母亲

文 _ 本刊记者 王飞

初冬的会宁,气温降至冰点。

这是典型的西北县城,大片新建的楼房彰显着城市化的印记。小城开疆拓土、奋力追赶,但仍然被荒凉的山野紧紧包围。冬季的会宁安静、舒缓,涌出校园的步履匆匆的学生,倒是给小城平添了几分生气。

时间已近下午6点,郭昊还没到家,这多少让母亲有点担心。往常,郭昊回家很准时,这一天,因为陪着我们,郭昊没有骑车。

这是郭昊来会宁县城的第四个年头。郭昊初二那年,为了让两个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母亲带着他和上小学的妹妹从平头川乡来到县城,租住在一间平房里。一张单人床、一张高低床,加上饭桌、书桌、炊具……十多个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满满当当。

在会宁县城,像郭昊母亲这样的陪读家长有几千名,由此形成了几个“陪读村”。郭妈妈很庆幸自己走了这一步。郭昊初二时成绩一度下滑,来到县城后,经过一年多的努力,郭昊考入了著名的会宁一中“宏志班”。

“宏志班”是国家助学项目之一,招收的大多是贫困但成绩优秀的农村学子。在最近几年的高考中,会宁一中“宏志班”保持了100%的本科升学率。郭昊中考那一年,“宏志班”的录取分数线是680分。班级的竞争激烈可想而知。期中考试,郭昊的数学成绩是149分,但只能排到第四—还有三个同学考了满分。

晚饭是一碗洋芋疙瘩,这是郭昊喜欢的。这个男孩身体瘦弱,郭妈妈说他挑食,租房陪读也是希望孩子能吃得好一点,“至少能吃饱”。桌上有两个菜—腌白菜和腌萝卜条,唯一算得上营养品的是一小杯牛奶。尽管每月精打细算,可家里的开销还是不小。租房要花钱,买米、面、油都得花钱—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会宁再次遭遇大旱,夏粮基本绝收,自家地里产出的只有土豆。饮用水也得去买—院子里没有自来水,算上拉水的车费,一吨水要花25元。我问郭妈妈,一个月要用多少水?她说,2吨。

“2吨就够?”“差不多,如果下雨,我们就拿盆子在院子里接一点。”

郭昊的父亲留守家中,平日里开一辆小货车奔波于县城和乡村之间,“一个月挣1800元”。顿一顿,郭昊又补充:“那是最好的时候。”郭昊笑容腼腆,很少主动说话。这个男孩心思细腻而敏感,喜欢席慕蓉的诗。有时候,他会悄悄流泪,却从不愿对母亲说起缘由。

郭昊吃饭很快,读高中的孩子习惯了争分夺秒。角落里,读六年级的妹妹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作业。头顶上方显眼的位置贴着两个孩子的奖状。

晚饭之后,七点开始,郭昊还要上两节晚自习,其中一节会有老师跟班辅导。九点下课,学生宿舍九点半熄灯,很多同学都会借着充电式手电筒的光亮继续学习,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提供充电服务。在这方面,郭昊显然比住校的同学有优势,在外租住的一点好处是可以在灯光下苦读。

十点半,都市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于郭昊,一天已悄然结束。时间并不算早,第二天早上五点十分就要起床,六点到校开始晨读,再上一节早自习和四节文化课。每天忙忙碌碌,校园中很少有学生玩闹,更多是匆忙的身影。郭昊的班主任毛向东老师说,大家都很清楚,考上大学是走出贫瘠家乡的唯一途径。在“宏志班”,没有孩子贪玩、荒废学业,“他们知道那样做的后果”。

这次期中考试,张奎的成绩不太理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激烈的竞争让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竞争不单来自班级,还来自家庭内部。张奎的哥哥张仲和他同在会宁一中读高二,中考时,张仲考出718分,以会师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会宁一中“宏志班”。张奎暗暗地和自己较着劲儿—哥哥的中考成绩比自己高出50分,在“宏志班”可以免除学费,领取补贴,减轻了家里的负担,自己没有理由不比哥哥努力。张奎和哥哥的教室离得很近,但他总是独自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不和哥哥一起走?”张奎说:“我喜欢跑着回来。”

虽然成绩优异,但张仲也并不轻松。身为长子,张仲的压力更多来自家族。张仲的父亲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留在家乡,兄弟俩和复读的姐姐则随着母亲在会宁县城上学。去年,张仲的母亲在县城打零工,一天挣30块。今年,她腰疼得厉害,只能在家给孩子们做饭,那点微薄的收入也没了。一家七口,全靠张仲的父亲养活。父亲在景泰县的建筑队,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个时节,很多工地都已经停工,他还在尽量找活干。张妈妈说,张仲的父亲患有贫血,“人都瘦干了,就为了娃娃们拼搏着”。

好在两个儿子学习好,“老师、邻居都看得起”,张妈妈很欣慰,“心上痛快得很”。她知道孩子们懂事,但还是忍不住要唠叨两句—担心孩子走邪路,担心万一有个闪失,考不上大学,“那就羞得回不去了”。在我看来,以兄弟俩的成绩,应该不存在这种可能。这样的劝慰并不能打消她的顾虑—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她见过陪读几年之后无奈返乡的家长,家庭的梦想就此破灭,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

母亲讲这些的时候,两个孩子默默地低头听着,没有像很多城市孩子那样顶嘴或者摔门而去,甚至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另类”“叛逆”“非主流”……“90后”的标签并不适用于这些同样正值花季的少年,他们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疼。

他们是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希望,父母以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代价带给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无路可退。

张奎想考香港的大学。对于香港的印象,来自书中的只言片语,如浮光掠影,并不能在脑海中形成生动的影像。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学习,对于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这样的状况和内向的性格,或许只有在挤过高考这座独木桥之后才会慢慢改变。

如果一切顺利,还有两年,张妈妈就可以荣归乡里。没有想过享孩子们的福,现在工作不好找,她担心孩子们以后没有福可享,“只要娃娃们能考上学有个工作,我捡垃圾也高兴,以后死了,有棺材没底底都行。”

生活不易,节衣缩食,4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只能压到1200元。今年菜价贵得吓人,大多时候,除了自家种的土豆,就只能吃点白菜。

“就这么坚持着吧。”张妈妈说,“日子,总是先有苦再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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