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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村长

2012-06-04程相崧

草地 2012年1期
关键词:村长媳妇

程相崧

成义挨家挨户扣着人家的门。

村里女人们吃了早饭在院里梳头,慢慢过去把门打开,成义“扑通”一下便朝里跪下了。他手里拿了一大张白纸,上面已经凌乱地签了些人名。女人惊了一跳,外面跟在成义后头看热闹的孩子们却笑了。

“侄媳妇,孩子的命,自家爷们保他一下吧!……”成义痛苦地抖动着手里的纸和笔,声音颤颤巍巍。

“哟,村长,你这是咋啦?”女人不紧不慢地梳着头,“俺也要去城里打工了哩!下晌就走!走了就不算村里人了!还用得着签名儿?”

“侄媳妇,救救他吧!”成义的头一下一下磕在门槛上,“孩子平日在村里的表现,大家伙儿都知道。”

成义将村里人都签了名儿的担保书给法院递上去,不久,二审的判决书下来,大强终于由死刑改判了死缓。

其实,大强跟村里另外一些常年在城里打工的后生们一样,也是临近年关才回到村子里的。这些腰里揣着大张票子的年轻娃,闲得无聊,便整宿整宿围着火炉玩麻将,推牌九……兜里有了钱,嘴上也张狂起来。村东头的二狗前些年在山上伐木,盖了两层让人艳羡的小楼,现在也“就是个鸟”啦;村西头的民办教师小琴,那水灵劲儿从前让村里的小光棍们馋得淌口水,现在也“睬都不睬她”啦;就连村长成义——这从前村里顶有脸面的人物——现在也“就是个屁大的官儿”啦。

话说到这儿就停下了,因为大强在这时气愤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便站了起来。大强就是村长成义的儿子。看到这阵势,说话的人就傻啦,他没想到大强会在这里。屋里其他人也都傻啦,不知道是该拉架还是该干什么。片刻的寂静之后,说话的人感觉就这样服输服软太没面子。再说过年后俺就离了这村子,又回到城里去打工了,怕你村长作甚?怕你村长的公子哥儿作甚?想到这里,便故意挭挭着脖子,拉长了脸对大强道:

“咋啦?想打架?”

“你再说一遍试试?”大强挺起身子朝那人吼。

那人不紧不慢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大强眼睛里便冒了火。火冒三丈的大强顺手掂起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冲过去就将那人捅了。一屋子人哄一下炸了马蜂窝,七手八脚把伤者抬上车子,送到县城医院。经过一夜的抢救,第二天早上,那人还是断了气……

大强的案子结了之后,镇里领导来了,找到成义,说你当村长已经不能服人。成义拿出事先已经写好的辞职书,领导收下了。成义安慰着自己,这里是个坎儿了,该退下来了。镇里干部跟成义说:“镇里再布置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召集村民,在小学的操场上开会,选举村长。”

成义应下来了,他又一次在村里挨家挨户跑开了。村里一共还剩下二十三户,不一会儿就跑了个遍。可是这家说:“开啥会呦,俺家过完这个年就回城里卖包子去了,村长不村长跟俺有啥关系呦!”

那家说:“你们开会定一下,回头在村里大喇叭上一公布就行了,选举俺不去了。”

有的手里玩着麻将,干脆不耐烦地说:“开开开,有开会的工夫俺都和好几把了。”

不管怎样,成义都是丢下一句话,说明白时间跟地方,拔脚就出来。来不来由着你吧,反正已经让你知道了。两天下来,还有七十来家在城里的没通知到。成义看了看名单,有几家是前些年在山上炸石头发了财,在城里边买了房子。有几家是在外边打工过年没有回家,还有几家是回来过了个年,现在已经又回城里去了。成义找来电话表,一个接一个地下通知。

“村里头要选举村长了,这是村里的大事儿哩!”

“不成啊,走不开哩!”

“那你就是弃权了?”成义把话说得很重。

对方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接着道:“有啥弃权不弃权的?村里事儿我也不想管了,这村长谁想当谁就当,我都举双手赞成!”

一通电话打下来,成义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扔了电话筒,蹲在那里吸烟。

开村民会了。

开村民会那天,下雪了。雪粒重重地砸在地上,滚出老远。有积到一起的,在肮脏的黑土地上发出一片片亮闪闪刺眼的光。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稀稀拉拉聚着十来个人。成义到大喇叭上又喊了一通,等了半个钟头,还是没有人来。成义组织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挨家挨户去喊人,分配好了工作,几个小伙子站在那里不走。成义道:“去啊!赶快去啊!就是揪,也要把他们从家里给我揪出来。”

一个小伙子却道:“去一趟给我们多少工钱?”

成义跟镇子里的干部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已经来到的人一阵哄笑,嚷嚷:“选啥呀,回去吧,各人回自己家!”

镇子里的干部一拍大腿:“选吧,选吧。来多少人算多少人,谁得的票多就是谁了。不过事先说好了,已经拿好了主意出去打工的,大家就不要选他了。”

此话一出,便呼啦又有大半人举手说近期就要出去打工,主动放弃了被选举权。

由镇子里干部组织着,成义帮助着,把一张张小纸条儿分发下去了。过了半晌,选票收集上来,由镇长监票,镇里两个年轻干部在学校的小黑板上一个念一个写,最后选举的统计结果出来了:

村东头的哑巴云生得了十票;村西头连本的瞎眼老娘得了十三票;老党员张志和半身不遂多年卧床不起,都不认人儿了,还得了八票;留意家的大黑猪得了九票;小莲的猫眯得了一票;村口的歪脖子树得了一票……得票数目最多的竟然是凤花——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村民会散了。

2

凤花坐在月光下,她后悔自己干了这个村长。

月亮照到水盆里,水荡着,揉碎的月亮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在这白光里更白更大了。白天,刚刚散了会,镇长一干人找到她说:“凤花,这回村民选举,你得票最多哩,下一步就由你组织村里的工作啦!”

“这不是闹着玩吗?俺怎么能行呢?这个事情不算数!”

“莫非你也要出去打工?”镇长眉头一皱。

凤花摇摇头。

镇长脸上活泛开来:“你这个村长是经过民主选举产生的,咋能不算数呢?”

凤花就应下来了。现如今村里人越来越少,大家都涌向城市,成义竭力劝大家留下,可是没用。能把大家留下要有三头六臂啊,俺没有三头六臂,甚至还是个女流,这不是拿着俺玩吗?再说,成义对俺家有恩呢。现在他下台了,俺接替了他的缺,不是做了对不起恩人的事吗?不是恩将仇报吗?

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村里人世世代代都在山上伐木,木头伐完了,便用雷管儿炸山上的石头。卖石来钱,但也危险。村里人常常年纪轻轻便死了。有的在山上采石,崖塌了,盖成了肉饼;有的放炮放哧了,炸得血肉模糊。往山下送了,石匠们放下钎子,呆呆地看着,家人一路呼号着追下山去,有女人和孩子凄厉的哭叫。不能活了!人们惊慌失措地问:

“放哧了吗?放哧了吗?”

那年春天,草没旺长,地气又不冻。但丈夫田园还是放哧了,在哭喊中被抬到山下去了。

丈夫住在医院里,凤花几乎走遍了村里所有人家,她一次次给人下跪,口里叫着:“救救他,可怜可怜……”没人借钱给她,人们暗暗议论着:“她家的钱花完了。又一个家毁了!天啊!羊山人真是再碰不得石头了……”人们看见她的肩膀朝后耸动着,心软的女人忍心不过,都红了眼圈。

丈夫躺在病床上,脑袋包扎得只剩下一张嘴在外面,这会儿嘴唇也白得如同一张薄纸。凤花空着两手回到医院,丈夫还能吃力握了女人的手。凤花看出他是要说话了,将耳朵靠上前去,那声音柔柔弱弱:

“俺走了你找个人家嫁了吧。”

凤花听了鼻子一酸:“俺不。”

丈夫又说:“这村子……呆不得了。俺……俺走了之后……你也去城里混生活吧!”

丈夫说完就只顾得在那里喘气了。凤花紧紧抓住男人的手,道:“俺不走,俺守着你一直在村子里,俺死也不走!”

这时村里一个孩子送来了两千元钱,是成义差他送的。可是女人那边还没有把钱交上,这边男人就咽了气。

若没有老村长成义,自己的男人也下不了土。可是这么好的人,为啥就不能一直将这个村长当下去呢?女人为这汉子抱不平了。感慨一番之后,又埋怨大强莽撞,怎能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动上刀子?这卤莽的少年害了自己不算,还连累了爹;连累了爹不算,最不该的是最终让俺这柔弱无力的女子到了这骑虎难下的境地。

英明的镇子上的干部啊,你们都是念过书喝过墨水的,都是城里下来见过世面的。为啥让俺做了村长,为啥不把半身不遂的张志和从床上扶起来做村会计,让留银家的大黑猪当妇女主任,让村口的歪脖子树做民兵连长呢?生生是欺负俺弱势女子呢……

如果成义愿意,她就将这村长的差事儿让给他干;不要说成义,村里别管哪个人答应,她立刻报告给镇里干部,自己落个无官一身轻。可这样的人有吗?现在来看没有哩。即使有,选举时镇里干部也在场,黑板上面一笔一划写着,村里几十双眼睛瞅着。用镇长的话说,这个是民主产生的呢,代表了民意哩。她要是扔了挑子不干,镇里干部会答应吗?她有些埋怨村里那些好事者了:拿阿狗阿猫捉弄一下就是了,为啥偏偏要带上俺这苦命的女人?干嘛让俺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当了村长呢?

3

成义喝了酒,弓着腰在村子里走。他不知在哪儿摔倒了,一膝盖一腿的泥。从前猫儿一样给他暖窝儿的那些女人,现在都一个个背起大包小包,去城里混生活了。长顺家女人还没有走,但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手里捏着车票。临走前站在厕所的半截墙里,看见成义远远地过来了,便一边挤腰带一边喊道:

“叔,给谁磕头去了?”

他眯起眼睛,耸耸屁股,像以前一样骂了句:“治你!”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个死成义!”

成义被女人骂,又有了从前那股快活劲儿。

“找地方擤鼻涕去了,”他说,“不擤憋得难受。”

女人说:“叔病了,叔当官时间长,留下病了哩!”

成义在街上来回游走了几圈,上谁家去哩?许多人家都关了门,落了锁。他眯着眼睛往天上出了一会子神,看到凤花家烟筒升着袅袅的炊烟,便朝这女人家里走去了。他敲了敲门,木头门发出“咚咚”的响声。他往左右看了看,咳嗽了两声,凤花开了门道:

“叔呀!进家里来吧!”

“哦哦!”成义答应着,进了门,“从前一个个从街上拉我,现在都不让进门了!唉!侄媳妇,村子完了,你叔也完了。”

他说着抓抓凤花的手:“侄媳妇,你手好凉哩……”

凤花兀地吃了一惊,挣扎着把手缩回去了。心想非亲非故,我既不是你的老婆又不是你的相好,你一个爷们儿家,上来就抓了我的手,莫不是真的流氓成性了?她握住玉米秸低声道:

“你想干啥?”

“侄媳妇,我不想干啥, 就想跟你说说话儿,说说话哩!人都走了,小村儿没了,就快只撇下咱们干巴巴两个村长了!”

是的,村里人都走了。正是庄稼生长的季节,好多人家的地却仍然荒着。有的人家虽然种了玉米,但天旱了也不回来浇灌,玉米棵棵都要干死在地里了。凤花看不下去,回来就跟那些人打电话。可人家一看是她的号码,便任电话响着,再也不接。

一听说村里谁家又要撇下土地,进城打工,她便会跑到那里劝阻。这天,她来到了王开家门前。敲了一阵门,王开的女人小贤才懒懒地过来开了。凤花前脚刚迈进去,小贤使一个眼色,蹲在墙角的狗便作势要往凤花身上扑……

凤花惊叫着退到门外。

小贤梳着头,一边拉过狗,拴在院子的一角,一边说:“村长来有啥事儿啊?”

凤花呆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气愤不平。

“听说你家又要去城里打工了?可留下个人手侍弄土地?只顾着去城里赚钱,荒了土地不像话哩!”

“小村都快没有了,你村长还算个啥哩?树叉上爬着个老鸹,你是哪家的鸡?”

小贤把梳子丢下,拿了案板上的向日葵盘子,从上面揪下一颗瓜子儿扔到嘴里,“啪”地嗑了一下,“噗”地一声将皮儿吐在地上。

凤花憋了一肚子气往回走,走着走着便哭了。这泼泼辣辣、虎气生生的女子,从前吃得下,睡得香。可自从当上村长,便成了一个蔫柿子。人们不把你当个什么干部,你还能干啥呢?你自己就软了。

走着走着,凤花迎面碰上了成义。成义刚从玉米地里回来。玉米棵棵没了人,顶部是齐刷刷的花束,人从里面钻过,花粉便雪花般落到脖子里。

“侄媳妇,你过来瞧瞧我的脖子,我的脖子生疼,是让庄稼叶子划拉破了哩。”成义朝他喊。

呸呸!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虽说街上没人,可你不臊得慌俺还臊得慌哩。让俺个女人家去看你个硬挺挺红灿灿汗津津的脖颈子,这算是哪家的事儿呦!她踌躇不定了。心想若让人看见,将会咋想呢?你个死成义啊,你咋给俺出这么大的难题?

“侄媳妇,快过来瞅瞅呀!”

凤花紧走两步,伸过头去一瞅,是红了哩。

成义感到凤花的鼻息了,他叫道:“对哩,侄媳妇,就是这样吹哩,你给俺吹得好舒服呢!”

凤花立刻红了脸,骂了一句“不要脸的成义”,扭头走了。

成义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哈哈大笑,女人走得急促,一扭一扭腰身俏着哩。

成义在后面叫道:“侄媳妇,你瘦了哩!”

是瘦了!她这些日子不但瘦了,眼圈儿都黑了。她回家瞧瞧镜子里的自己,惊讶他竟然那么细心。

她插好扩音器,弄好话筒,村里的大喇叭便响了起来。她在大喇叭上表扬着哪家的庄稼种得好,管理得勤;也批评哪家光顾着在城里挣钱,到现在地里头还没下种……

4

收了玉米,村里就剩下三四户人家了。一到晚上,小村里真静啊。凤花后悔檐下的玉米棒子不该搭那么重,那么厚;一层一层坠到窗上,不然眼前的月亮一定会更大更亮。但影子里没有了那玉米梢留下的小齿儿,便会少了很多情趣吧。

她洗了个澡,端着盆子出去泼水,刚打开门便看见成义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连忙“嘣”地关了门,倚在门后,心扑扑通通狂跳。

他压低了声音在门外喊:“王开家媳妇……是我……开开门哪……王开家媳妇,你咋不开门?”

王开家两口子去城里打工了,成义却在她门口喊王开家媳妇。这不要脸的汉子又做什么怪呢!?她搞不明白,咬着嘴唇上插了门闩。

“俺不是王开家媳妇,你摸错门儿了。走吧,走吧!”

“王开家媳妇,俺没摸错,开门跟叔说说话儿,说说话叔就走,叔闷得慌啊……”

她不说一句话。她有时看他可怜,真想跟他说说话儿,想听他诉诉苦,同时却又怕他变成个无赖。想到这儿她真想把一桶水从门上倒下去,浇他个透心凉。想把他打出她的院子。是啊,这是个怪人,当了一辈子村长,当成个怪人了。

她咬着牙道:“叔,你走吧……”

“侄媳妇,你这么狠心吗?叔不干啥,叔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呢……”

从前人人羡慕的大村长,一个呼风唤雨的汉子,如今村里人全走了,就连儿子也入了狱;他真成了光杆司令了。他的确可怜,的确孤苦伶仃,可这一切与她何干?他不该拿这话纠缠她。但转念一想当年丈夫住院借钱时,唯有他肯借给她。他是恩人哩……想到这些,她又不能不可怜他。再想想自己的萦萦孑立,她忽然又那么想让他进来;她恨不得把他的头使劲搂在怀里,让两个人的心跳到一块儿去……

她双手颤抖着慢慢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豁”地全打开了。扑进屋的是田野里的泥土气息和檐上的玉米香。他走了,他不在原来的地方站着了。

她跑到院子里,脚故意弄出动静,又敲着鸡鸭的食盆。鸭子吃夜食的,她抓了一把玉米粒撒给它们。没回来,他走远了?她追出院门,四处看看,没有。是的,他真的走了,他早就走了。她后悔没及早追出来。她失魂落魄地回屋,插了门,怅然若失地坐在床上。他多苦,她就有多苦。她后悔她那么会折磨人,折磨他,也折磨自己。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了。

这晚月亮这么好,狗子又叫起来,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他会来吗?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空气静得沙沙有声。脚步越来越近了,停在她的门外。她等着那里有人叫她,她慌乱地拢了拢头发,她的心跳得利害。

先咳嗽了两下,果然是他,果然他又在门外了。

他说:“程能能家媳妇,俺来了,开开门吧!俺刚从王开家那儿回来,那薄情的女子,不让俺进门儿哩!俺只得奔这儿来了,你给俺开开门吧……”

这不要脸的汉子是又拐到程能能家门口来了。程能能十来年前就去了城里打工,去年回家过年,他的媳妇也跟着走了。

凤花不说话,躲在门后,她恨自己,恨自己心跳成那样;她恨他,恨他来撩拨她。可是她突然怕了,她怕他再悄悄走了,她怕后悔。她忽然开了门,他站在那儿——她扑上去紧紧将他抱住了……

5

收完秋,村里最后一家人也走了。她没有去村口儿阻拦,她知道拦也拦不住。兀自一个人坐到傍晚,感到身上一阵阵燥热。她打了一盆水,要在窗下洗洗身上。她关了灯,月亮照着她。水有点凉,她打了个哆嗦。她看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子,那样白,放着荧荧的瓷光。

月光真好,外面又有脚步声了,是他么?她的心跳得厉害,脚步声又消失了。不是,不是,是她听岔了。她想他来,又怕他来。

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知道他又来了。他的脚步响了,她一下就听出来,她恨自己的紧张、仓促。

她狠了心不让他进来,对着门缝求他:

“你走吧!走吧……”

“长顺家女人,你咋没给俺留门?”

她倚在门板上,不说话。长顺这些年都在城里打工,他的女人这些年没少得了成义的照顾。前年长顺回来,他的女人也领着孩娃跟他去了。

“长顺家女人,你开开门,俺有话跟你说哩!你咋不开门?是孩娃绊着你的手脚吗?你不开门,俺可就在这儿跟你说啦。你家的地我去瞅了瞅,干得裂了缝了!明天早晨你早起会儿,拉上水泵俺帮你去浇浇地吧。这事儿别忘了,俺可走啦,走啦!”

“俺不是王开家媳妇,也不是能能家媳妇,更不是长顺家的女人!你摸错门儿了!你走吧,你走吧!再别来找俺……”

门外一下子静了,然后是呼呼的风声。风在没有人的村子里打着呼哨,像一只孤独的狼。许久的静寂之后,田园媳妇听到外面“哦”了一声。然后:

“你是田园家媳妇?你是凤花?侄媳妇,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儿,说说话就走……”

她倚在门的后头,哗啦把脚下的门槛打开了,呜呜哭着:“你要进就从下面钻进来吧。”然后回到床上,静静低坐着。

他爬进来了。她的心又是那样的跳。事后她骂自己,恨自己为什么给他这个机会。

后来有一次,他说:“侄媳妇,你的门槛越来越窄了。”

“不是,叔,是你的腰越来越弓了。”

那一次,他佝偻着背坐在那里,瞅见屋角摆着的扩音器,扬声器。这些都是干部讲话用的东西,村里人越来越少,用不着在喇叭上喊话,好长时间都不用了。

“咱村里的喇叭也闲下许久了。”

成义一说此事,女人才想了起来。她起身下床,给机器插上了电,又调试了一下。他看她收拾停当,也走了过去,把嘴巴凑上去,朝着话筒“喂喂”喊了两声。

两个人相视一笑。

“现在请我们的老村长给大家讲两句!”女人对着喇叭说。

成义大模大样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这个……这个今儿我说说村里发生的大事儿。今天早上,四德家的羊又啃了长顺的庄稼!这个以后要注意,一定要把自己家的羊拴好!三庆的娃娃又在街上拉屎,破坏了卫生,有伤风化!下晌能能的老子娘跟我告状,说程能能的媳妇中午没给婆婆送饭,这咋能行?……”

黑色的夜空下,整个小村静穆着。那些闲置在院子里的农具、那些空洞洞的窗子、那些散乱堆放在屋子角落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盆盆罐罐们似乎都在专心听着老村长讲话,那讲话声在寂静的小村上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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