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重如山
2012-06-04朱永新
朱永新
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是父亲。
父亲是念师范的,那个时代的师范生,基本素质很高。我曾看过他拉手风琴的照片,那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遗憾的是,他没有把音乐的才能遗传给我,也没能让音乐始终伴随他自己的人生。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在一所乡村小学当校长。星期天,他带我到他的学校去,看到校园里贴满了批判他的“大字报”,我惊恐万分,他却不动声色。他那如山的静默沉稳,让我也不知不觉镇定下来。晚上,校园里就剩下我们父子俩,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虽然他不再操琴,但开心时会情不自禁地唱歌。半夜里,我还听到了“猫叫”,我呼唤父亲,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那是他在吓唬房间里的老鼠。我从此也学会了这一招。
父亲在家的话不多,因而常害得我们兄妹久久地揣摩他的心思。在母亲打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天真地到父亲那里告状,他也耐心地、煞有介事地“倾听”。现在我们自己做父母了,才知道,他们其实是穿一条裤子的。
父亲的敬业精神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做小学教师、做小学校长,还是后来当镇里的文教助理、县聋哑学校的校长,他都兢兢业业,全身心地投入。他曾自豪地对我说:“我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一位普通教师,却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这份荣誉或许就是对他多年追求的最好褒奖。
大概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父亲每天早晨5:30就会准时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我做一件我很讨厌的事:习字。无论是酷热难熬的夏日,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要千篇一律地临柳公权帖。其实,我那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自然没有练好字。尽管如今我的字还过得去,也有人说我的字有“风骨”,但终究没能成为书法家。
只是歪打正着,有心练字字未练好,却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早晨睁眼即起,每天工作至少比一般人多2小时。当人们还在梦中酣睡时,我已经挑灯早读了;当人们起床洗漱时,我已经工作了2个小时。
小时候还经常埋怨父亲,甚至在心里把他比做半夜鸡叫的“周扒皮”。现在看来,这是父亲给我人生最大的财富。如果每天比别人多工作2小时,一年就多了730小时,50年就多了36 500小时,也就是多了整整1520天,差不多延长了4年的生命!这是每一分钟都有效的生命!
现在,当我每天早晨5点左右起床,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的时候,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父亲的身影。这是父亲的礼物,更是我一生的财富。
进入初中以后,印象最深的是教我们语文的徐鸣风老师,经常在我的习作上写下大段批语,给予我过誉的鼓励。正是她,让我饱览了她家中的藏书,闯入真正的文学世界。初二时,一位姓刘的政治老师代语文课,据说他是省里大干部的秘书,学问博大精深。我在作文中用了“集思广益”这个当时并没有真正理解的成语,刘老师却又是画圈,又是打惊叹号,又是在班上读我的作文。
这两位老师激发起我对文学的兴趣,想成为一名作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记得我写过一篇小说《车轮滚滚》,不知天高地厚地投给《新华日报》,当然被无情地退了回来。后来,高中时一位很有诗人气质的语文老师杨德成先生,给我分析作品的问题与缺陷,给我讲授写作的艺术与技巧,才使我真正懂得了自己的肤浅。
还有一位姓孙的数学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把枯燥乏味的数学课上得出神入化,勾起了我们对数学王国的神往。记得初二上学期结束后,我利用假期把初二下学期的课本自学了一遍,并做完了全部的习题,差不多捞到了一个“解题大王”的美称。高考时的好几道数学题竟然是我那时费尽脑汁攻下的难关,如此之巧,我自己也真觉得是神助我也!孙老师是教数学的,但他的粉笔字刚劲有力。我们好几位同学暗中模仿,偷偷练字。
印象颇深的课还有物理课,教学内容之一是“三机一泵”,讲课的大概是一位宁波籍的林老师,他那地方口音很浓的授课我只记得一句:“电流通过导体,导体就要发热。”我们几个调皮的同学经常模仿,以至于现在还能惟妙惟肖地重现。这位林老师讲课很棒,动手能力很强,一部手扶拖拉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简直像摆弄玩具。我也痴迷了一阵。至今我还记得,当我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马路上驰骋时他的得意劲儿。
中学毕业以后,我先后当过泥水匠小工、翻砂工、搬运工,做过会计、棉检员、营业员,直至被抽调担任县里棉麻公司的通讯员,我逐渐安逸于当时的生活。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这位林老师专门找到我家劝我父母让我参加考试。甚至还主动帮我领了报名表。当我为填报志愿请教这位老师时,他坚定不移地动员我选择理工科,他说坚信科学救国,坚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他老师也大多动员我报考理工科。现在看来,他们大多是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多少对“政治”有些冷漠和畏惧。但我最终还是填报了文学专业,仍然想圆自己的作家梦。阴差阳错的是,当录取通知书寄来时,结果令我大惑不解:恰恰是这位老师最不希望的政治教育专业。后来才知,那时的招生几乎不考虑学生志愿,“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事常有发生。
一转眼,我高中毕业已经36年。30多年来,我常在梦中回到至爱的校园,聆听老师的教诲,畅叙同学的情谊,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一个成长空间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在这个意义上言,我们比现在的学生是幸福多了。
(责任编辑:黄常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