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螺堡子的尔苏人

马恒健

2011年9月6日,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但在四川石棉县松林河流域崇山峻岭中的蟹螺堡子里,羊皮鼓嘭嘭敲响,海螺号呜呜欢鸣,尔苏人穿上艳丽的民族服装,在欢歌笑语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这一天,是他们的大年初一。

这是中国唯一一个在金秋时节过年的地方,这里保留着与甲骨文类似的图画文字——“萨巴文”,这里的风俗习惯与中国其他地区迥然不同。

尔苏碉楼

蟹螺堡子的居民,属尔苏藏族,又称“尔苏人”,是藏族中人数很少的一个支系,目前约2万人。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其历史已遥远得难以追溯。

我们去蟹螺堡子,一路费了些周折。从石棉县城驾车出发向西,溯大渡河而行,至安顺场后又折向西南,溯松林河驶向蟹螺乡。在蟹螺乡政府打听到蟹螺堡子所在的江坝村五组的方位后,我们又驾车沿着一条又窄又陡的山路驶抵蟹螺堡子下面一处尔苏山庄。

蟹螺堡子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山腰,是周边尔苏人节庆祭祀、欢娱的地方。我们步行前往蟹螺堡子时,远远地看见一棵高大的柏树独立于密林之中。当地人告诉我们,那是尔苏人心目中的神树,朝着它的方向走,便会到达堡子。

刚翻过一个陡坡,蟹螺堡子的标志性建筑——碉楼便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座有着300多年历史的碉楼,是尔苏人民居的典型造型,它的外形不像羌碉那样截面是四方形、如烟囱般直插云天,而是如汉民族的悬山式民居——屋顶两面坡、建筑平面是长方形。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其墙体以天然片石垒砌,除了朝院内的一面墙外,其余三面均无窗户,细看,可见一个个高一尺、宽半尺的呈梯形的枪眼镶嵌在墙上。朝院内的那一面墙上,房门竟然开在二楼,进出碉楼需要搭木梯。

这座碉楼,战时是工事,平时是民居,这恐怕是尔苏人作为弱小族群的无奈之举。也正因如此,这座碉楼所存储的历史、军事、艺术等多方面的信息,已引起省内文物部门重视,其维修加固工作也即将展开。

绕过堡子,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场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值国庆节,尔苏人刚过完新年不久,广场周围两楼一底栏干式民居的房檐下,红灯笼依然鲜艳,门前的对联还未褪色。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如幕布覆盖在院墙和屋墙上,延续着丰收的喜悦。

居住在蟹螺堡子江坝村五组的尔苏人唐全有,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尔苏妇女簇拥着我们,将装有核桃、板栗的簸箕放在我们面前,并不停地把核桃、板栗往我们手里塞。

尔苏人过年又称过“还山鸡节”,其年庆在农历八月初九至十二之间,轮流举行,四年一轮。从唐全友的讲述中,我们大致了解到这个神秘而独特的年庆过程。

银河之子

“还山鸡节”拉开帷幕之时,尔苏人心目中“能够通神”的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传承人——萨巴,会带头领唱年庆的主题歌《觉那妈姆》。“觉那妈姆”在汉语中是宇宙的银河之意,在这里也表示“到母亲所在地去”。其开篇唱道:“先有天,后有地,有了天地,有了山。有了山,有了水,有了草,有了树,有了土,有了石,后来有了人间。有了人间,就有了我们祖先。”在歌词中,尔苏人认为自己族群的历史可追溯到创世之初。尔苏人的祖祖辈辈,一直流传着人类起源的神秘传说:猴子里有一类是黑头的,它们吃了盐之后,全身的毛逐渐褪去,就变成了今天的人类。

但是,尔苏人的祖先真正来自何方,或许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尔苏人口口相传着一句誓言:“我们尔苏人是不能说根的,说了就会被追杀!”他们一代又一代刻意隐瞒族群的来龙去脉,仅仅笼统地告之是为了躲避战乱、屠杀,被迫逃亡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每年的“还山鸡节”,祭祀祖先、追思亡灵、与先人进行跨越时空的沟通,成为尔苏人重要的、必不可少的仪式。

祭品及盛装祭品的器物,是从“还山鸡节”前一天开始准备的。上午,在羊皮鼓鼓声的召唤中,女人们在萨巴带领下,来到村头清澈的小溪边祭拜水神。她们一边唱着远古的《感恩歌》:“我们的节日像春天的花……爹爹的恩情还得了,妈妈的恩情还不完……”一边将簸箕及炊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点燃一堆堆柴火,将簸箕放到火上熏烤。盛装祭品的簸箕经过熏烤后带回家,将事先已蒸熟的糯米倒入其中,然后端到院坝里,倒入石臼内开始舂糍粑。舂糍粑是力气活,男人打主力,手执木杵一上一下地操作;女人则在旁边不断翻搅石臼里的糯米,以使糍粑舂得又黏又细腻。

舂好的糍粑柔软、洁白、细腻,将糍粑装入簸箕,用酒瓶对其挤压,使之摊成大饼状。最后,用刀将糍粑切成巴掌般大,端回屋内放在楼上堂屋的神龛前。

神龛前,摆放着便于祖先食用糍粑的竹签。倒好一杯杯白酒,焚烧纸钱,祭祀祖先的第一项仪式开始了。

白鸡祭祖

接下来的仪式,是杀鸡祭祖祈福。唐全友告诉我们,杀鸡必须由萨巴操刀,所杀之鸡必须是白毛黑脚的土公鸡,杀鸡的地点必须在各家楼上的堂屋内。

在各家堂屋的神龛前,萨巴一番诵经打卦后,用刚磨过的利刀将白公鸡宰杀,并将鸡血一滴不洒地用事先准备好的两只白碗接住。房主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盛满鸡血的白碗,虔诚地走向堂屋山墙处的窗口。这开在山墙上的窗户,当地人称“山门”。窗户侧边的外墙上,有一块砌墙建房时镶嵌的大石板,凸出墙壁,石板上放置着一块白石。尔苏人崇拜白石,认为它是灵物,能通神、鬼、人,能辨真善美、假恶丑,能驱邪招福。

房主人神情肃穆地站在窗前,一丝不苟地将鸡血涂抹在白石上。然后,再拔下白公鸡身上最漂亮的羽毛,利用浓稠的鸡血,将其粘在白石上。至此,“还山鸡节”的又一项仪式完成了。

我们在唐全有的窗前看到,白石上的鸡血已呈乌红色,一根根洁白的羽毛如白石上的石花,在山风里轻舞。

唐全友特别强调,所杀的白公鸡,不得与本家以外的人分食,只能由家人享用。

接下来,便是集体上山祭祀。唐全有带着我们,沿着堡子后面密林中的一条小道,来到位于山腰的公共祭祀场地。

这是一处隐秘之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在这里,依山凿出一道长十几米的坡坎,坎上是一溜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石块。坎边一棵独立的柏树根部,立有一块近两尺高的白石。坡坎下面,则是一块狭长的平地。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却是蟹螺堡子尔苏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

坡坎上的石块,原来各代表一个逝者的魂灵。这些石块,取自散落在各处的逝者的坟茔,有的曾是坟前的标志石,有的甚至就是墓碑的残骸。将它们集中在一处,既方便集体祭拜,也有让亡灵抱团取暖、热热闹闹在一起的意思。柏树下的那块白石,则是神灵的化身。有它的庇佑和守护,亡灵便得以安宁。坡坎下的平地,是祭祀者的跪拜之地。

妇女是不能上山祭祀的。在萨巴带领下,身着民族服装的男人们,头上顶着腊肉、糯米、酒等祭品,来到这里,将丰盛的祭品在代表各自亡灵的石块前摆放停当后,便在萨巴的祷告声中,一次次地跪拜、磕头……

从山上归来,尔苏的男人、女人们便在堡子的小广场中央点燃篝火,在瓦片堆里烧上一炷炷白香,置一坛子自酿的酒,欢度新年,喜庆丰收,祈盼来年风调雨顺。

舞者们以面粉抹面,尔苏人坚信这样化妆后,妖魔鬼怪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手持山羊角神鞭,走丁字步、猫步、叉步,动作夸张、滑稽。有专家认为,这些舞蹈源于尔苏人的原始图腾崇拜,由驱鬼逐疫的傩舞发展而来。

如今,尔苏文化的研究者,从尔苏人的诗歌和唱经中频繁出现的岷江、峨眉等地名为线索,正在努力考证尔苏人与成都平原上神秘消失的三星堆文明的主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三星堆出土的铜铸神树上,有一只公鸡昂首向天的造型,这与尔苏人祭天时,将公鸡置于树上相同;三星堆铜人面具高鼻、深目、阔唇,与尔苏男人的面部特征相似;三星堆出土的玉璋中,一些代表日月星辰崇拜的图形,也出现在尔苏的图画文字中。

图画文字

2011年5月,在清华大学召开的西南地区濒危文字文献展暨研讨会上,被学者称为“萨巴文”的尔苏图画文字,首次向世人公开亮相。与会专家们确认,“萨巴文”和此前发现的纳西族“东巴文”,同为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仅存的两种原始图画文字。更有专家通过比对,认为尔苏图画文字比商代甲骨文字更为原始。

在蟹螺堡子旁边一家尔苏农家乐里,我们看到了依照经卷上的尔苏图画文字绘制在墙上的一些象形文字。彩色的日、月、星辰图案,牛、羊、马、猴等动物图案,山川、树木、花草等地貌植物图案,相互交叉组合,形成一个个图画文字。

据研究尔苏文化的学者统计,这样的图画文字有200个(幅)左右。文字的形体与它所代表的事物有明显的一致性,能够从单字体推知它所代表的事物。尔苏图画文字表达的是多层意思,甚至是一件事情。比如,有一幅图的下方是盛满食物的盘子,上方是闪亮的星星,中间是陶罐、断树、大雾,这个图画文字的意思是:这一天是有酒有肉的喜庆日子;树被风刮断,预示着大风将至;但星星闪耀,这一天总的来讲还是好天气。

尔苏图画文字还有一个在世界所有文字中极为罕见的特点,即在文字中配有红、黄、蓝、绿、白、黑的颜色,来表达不同的附加意义。如黄色代表泥土,绿色代表草木,蓝色代表水。此外,尔苏图画文字无固定书写笔顺和格式,为说明需要表达的内容顺序,在图形中将单字(符号)按左下、左上、右上、右下、中间的顺序排列。

因此,语言学家一致认为,这种由图画脱胎而来,刚刚跨入文字行列的原始图画文字,是“国宝级”的文化宝藏,非常珍贵,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

尔苏人是好客的。尽管我们到访之时,他们的新年已经过去了20多天,但蟹螺堡子的妇女们仍然穿戴上最典型、最漂亮的全套民族服饰,爽朗大方地翩翩起舞,用银铃般的嗓音唱起了尔苏的《迎客歌》……尽管我们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从她们的舞姿、歌曲的旋律以及面部表情,我们已深深感受到尔苏人的深情厚谊和尔苏文化的无穷魅力。

(责编: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