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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几起武斗杀俘事件

2012-06-04谢声显

龙门阵 2012年10期
关键词:铜鼓杀人民兵

谢声显

按:本文作者“文革”中曾在四川省万县市(今重庆市万州区)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牢。他在狱中和入狱前的“学习班”里,认识了几个因在武斗中杀俘而遭到指控的人。本文节选自他的回忆录,记述了这几个人当时杀俘的缘由、过程和他们的人生结局,从中可见“文革”乱象及其对人的误导。

冤冤相报杀了民兵连长

我被关进16仓(当地称牢房为“仓”)后,认识了一个叫高洁的囚友。他本名涂富贵,中等个子,身材精瘦,面黄嘴尖,双肩微佝,是铜鼓山上一个进城读过高中的贫农子弟。

涂富贵读高一那年,正逢“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上面政策规定,农村学生一律清退回乡生产。铜鼓山虽然离城仅十几里路,但山高坡陡路难行,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修通了一条机耕道。涂富贵返乡后,每个劳动日只能挣1角2分钱,却是全大队唯一自费订阅报纸的人。20岁生日那天,他写了一副“寒窗高卧与云平,江水长流洁复清”的对联贴在家门口自贺,同时仿古人取了个表字,叫“高洁”。

“文革”初期,高洁成了“散布封资修毒素的牛鬼蛇神”。官方操纵的农民红卫兵抄了他的家,还天天押着他跟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一起戴高帽挂黑牌自己敲着破锣游田坎。凡经过有人的地方,都得大声喊:“我是牛鬼蛇神涂富贵……”

高洁觉得像自己这样返乡参加农业生产的贫农子弟,闲暇时讲一些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犯什么法,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逃进城去寻找公理与中央精神。

几天后,高洁穿着一身仿制的绿军装,左臂戴了一个红袖章,挎一包油印的传单,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回山上拉起队伍闹革命了。从那时起,他连自留地也不刨了,成了农村的“职业革命家”,整天率领几个青年农民夜以继日地写大字报,在高高的山岩上用石灰刷一些气吞山河的大标语,向生产队和大队、公社的“走资派”猛烈开火。

不久,城里的武斗升级,自然也波及铜鼓山上。高洁那小小的农民造反团被大队民兵连长率领的“保皇派”队伍一举歼灭,所有成员都落网成了俘虏。

高洁受伤被俘后,拒不转变立场,一审问他就大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气得逮他的那些人就像现在那些黑心贩子给生猪注水一样,用凉水灌得高洁腹胀如鼓。民兵连长用指头在他肚皮上一弹,他的口鼻内便有水直往外冒。高洁还被吊过鸭儿凫水,双手反绑,两脚离地,脖子上还挂一扇石磨盘,几乎将颈椎吊断……即使如此,高洁仍声嘶力竭地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不投降。民兵连长束手无策,叹道:“这龟儿子,真是咬他脑壳硬,咬他屁股臭。”

此时,城内的武斗虽然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却也愈演愈烈。民兵连长奉命率农民军入城打“翻天派”(他们对“造反派”的蔑称)。临行前,民兵连长将高洁关进了山头上的一座旧碉楼内,派了两个年老有病的民兵看守,说等运动后期再处理。

高洁的妻子拖着两个小孩种地、做家务,每天还要给他和看守送吃送喝。两个多月后,秋老虎肆虐。那天晚上,碉楼内闷热难耐,两名看守也不见了。后半夜,下面村子里突然人哭狗吠乱成一团。高洁的妻子披头散发跑上山来,气急败坏地用石头砸开铁锁,喘着气断断续续告诉丈夫,支左部队给“造反派”发了枪,进城去的农民军只有钢钎大刀,打输了,光他们村就抬回来3个死鬼,还有好几个伤员。民兵连长说了,后天烈士入土时,就杀高洁祭坟。村里乱翻了天,那些屋里死了人的婆娘,正扭着干部哭闹拼命……

事到临头,高洁只顾得上拍了拍妻子瘦骨嶙峋的肩膀,说了句“你快回去”,便转身朝茅草丛生的后山上逃窜。

5天后,高洁扛着一支汉阳造步枪杀气腾腾地回到了铜鼓山。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在大队部门前朝天“砰砰”放了两枪,他的旧部人马便提着大刀钢钎回到了他的麾下,立即恢复了组织。

一直忙到半夜,高洁才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他搂着被民兵连长打伤后还躺在床上的妻子洒了几滴眼泪,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羊圈和鸡窝。他连女儿捧过来的水都没喝一口,便铁青着脸咬着牙,提着枪奔回了他的司令部。

第二天晚上,高洁根据一个放牛娃的举报,带人从后山的岩洞里抓回了民兵连长。

第三天早上,人们发现了被扔在山沟里的民兵连长,他口里塞着自己的背心,浑身青紫,早已没了呼吸。

我进监狱时,高洁已被捕一年多了。刚开始,他的妻子来送过两双草鞋和半联肥皂,之后就再没来过。由于没有外面的接济,也不知道家人的消息,他不仅是全仓最困难的人,还成了精神负担最重的人,他的心一直在为病妻和一双未成年的儿女煎熬着。夜静更深时,偶尔会听到他从睡梦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听了总是让人难受好长时间。

高洁最后被判了8年,刑满获释后回到铜鼓山,那时土地早已分下了户,历史已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高洁以前读书看报所学知识有了用武之地,没几年就成了铜鼓山先富起来的农民之一。他每次进城,都会到我家来坐一会儿,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不怕说他杀人,就怕说他枪法不好

迟万全个头不高,浑身皮肤黝黑,结实得像个秤砣。他没念过多少书,但特别爱到码头边上那座临江的草棚茶馆里听故事。他心目中最大的知识分子就是说书人吴瞎子。他对吴瞎子的崇敬仅次于伟大领袖,经常挂在他嘴边的就是“吴瞎子说”。吴瞎子的言论多年来几乎成了他的人生信条。1965年,迟万全刚满17岁,就被安排进一家内迁的军工厂去搞基建。

武斗时,迟万全的左眼被手榴弹的弹片炸瞎了,从此人们便叫他“独眼”。

1967年秋,大规模的武斗告一段落后,独眼所在的造反派的勤务组在厂食堂里召集全厂职工开“公审大会”。造反派司令杜某在台上庄严宣布:“本厂勤务组,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杀人凶手杨京志死刑,立即执行!拖出去!”

杨京志是前几天被俘虏的本厂“红色派”司令。独眼和另外两个“战士”一起将他拖到篮球场上,在几百人的围观下执行了死刑。

独眼后来因此事进了看守所,公检法军管会的代表曾在预审时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被判了死刑呀!还出了布告,盖了勤务组的‘坨儿(大印)。”

军代表研究过独眼的档案,独眼根红苗正,是在苦水中长大的孤儿。军代表对他有几分同情,所以面带微笑地提了一系列问题:“你左眼刚受伤不久,还包着绷带,只剩一只右眼,对不对?”

“对呀!”独眼坐在预审室中间的水泥墩子上,很认真地回答。

“杨京志倒地之前连中两枪,一枪打在左脸,一枪打在右胸。而你用的是中正式步枪,打一枪后就必须拉枪栓退弹壳再上膛击发,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两枪都是你一个人打中的?你不要傻乎乎地一个人兜着。”军代表说。

独眼一听,一下子急了,据理力争说两枪都是自己打中的。见军代表还是不相信,他竟然还提出“借支枪来我表演给你们看”。

回仓后,独眼着实叫了半天屈,气呼呼地骂道:“那家伙硬不相信老子出枪有这么快,他还说他是当兵的也在玩枪。他龟儿当的是少爷兵,打过几发子弹?”独眼说,“当时,那两伙计虽然先开枪,但因为杨司令面对他们站着,一对眼睛鼓得像牛卵子那么大,又扯着喉咙在喊口号,那两人就有点心慌手抖,两枪都打飞了。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着说没打中,还活起的嘛。老子不服气,头一枪打进他的膛子,趁那杨司令朝前栽倒的时候,第二枪打飞了他半个脑壳。当时好多人都给老子拍巴掌喝彩,杜司令还奖了老子一瓶五粮液呢!”

杜司令当时也被关在第5仓,因“指使杀人”罪,后来被判了15年。独眼因“派性杀人”罪,被判了10年。当时许多受人指使犯了“派性杀人”罪的,多数只判3年,还有判缓刑的。同样是杀人,所判刑期差别却很大,体现了当年“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的原则。独眼被判10年,主要是因为他愚昧无知,杀了人不认罪,反而吹嘘自己枪法有多好。

?摇?摇听说独眼刑满释放后,在长江边开了个小饭店,并娶妻生子。

胡大个子的杀俘理论

我在坐牢之前,先进了一个“学习班”,认识了一位“同学”,他就是某厂前革命委员会主任胡大个子。他的案情很清楚:武斗结束后,他主持厂勤务组开会,“正式”判处了本厂一个对立派头头的死刑,然后一本正经地在食堂里召开了全厂职工参加的“公审大会”,会后当场枪毙了这个造反派头头。胡大个子犯事的整个过程很“透明”,哪些人开会决定的、哪些人执行的,全部清清楚楚。胡大个子也完全承认有这么回事儿,但他就是坚决不肯认罪。专案组不断给他加温,他也不大声争辩,就只咕咕噜噜地反驳。

胡大个子年纪比较大,进学习班时已是40多岁的人了。他的老家距城里约20多公里,据说自幼父母双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成分是贫农。1948年的一天,胡大个子转到乡场上,准备卖掉在山上挖的药材,换两个钱买点酒喝。却不料碰上了李保长带着兵四处抓壮丁,就将胡大个子一绳子捆进了国民党军关押壮丁的师管区。胡大个子因为年轻力壮,短期培训后被分派去给机枪手背子弹,说是叫副射手。几经辗转,胡大个子随部队开往徐州,驻扎在一个名叫碾庄的地方,一枪未放便当了解放军的俘虏。吃了几天饱饭,就有政工干部来动员出身贫苦的俘虏参加解放军,说是胜利后可以回老家分田分地,天天吃白米干饭。胡大个子一听这美好前景,便提高了觉悟,马上站起身来报名参军。胡大个子说,参加解放军后,他们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只是扯掉了头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就分下了连队,当晚便拿起枪向国民党军发起了进攻。胡大个子作战勇敢,半年过后就当了班长。1949年12月8日,万县市和平解放,胡大个子是提前一天进城的便衣队员。不久,胡大个子成了副排长,挎着驳壳枪被派回老家的乡公所做军代表,领导本乡的“土改”和“清匪反霸”工作。抗美援朝开始后,胡大个子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去与“联合国军”浴血奋战了几年。也是他福大命大,在战场上立过几次功,也受过几次伤,但都没有伤筋动骨。停战回国后,组织上还将胡大个子送进东北的一所军校,准备进行培养。但胡大个子说,他目不识丁,加上已经二十好几了,特别想找个女人成家。他坐在教室里,眼睛就很少望讲台,老盯着楼下那些穿花衣服的过路女人。胡大个子在军校里实在学不进去,就闹着退了伍,拿了200块钱的复员费,回到了万县市。

他返乡后自谋职业,进了当时还是私营的酱园厂当了一名工人。胡大个子很快就如愿以偿找了个女工结婚。“文革”中,工厂里一开始组织战斗团,胡大个子就带头参加了。由于他出身贫农,又是革命军人,虽然没有文化,却根红苗正,理所当然地被选为头头。武斗开始后,因为他有实战经验,就当了武斗队的连长。成立“革委会”时,他顺理成章地当了主任。

对“指使杀人”一事,胡大个子一直不肯认罪。他说,老子在1950年时就将李保长等好几个家伙抓起来,开了个公审大会就枪毙了。当时老子才是个副排级!这事过了20年,从来没人问过老子有没有权力杀人,也没人理抹(四川方言:清查)过老子是不是杀错了。老子后来当了连长,又升了国营厂的革委会主任,都说这主任起码是正营级。怎么官当大了,反倒没权杀个把个反革命分子?听了胡大个子这些抱怨,工作人员都说他仗着自己的贫苦出身和革命经历,故意胡搅蛮缠。

后来,彼此多了些了解,我才明白不识字的胡大个子并非胡搅蛮缠,而是由于他的亲身经历,才令他产生了这种认识。他从内心深处始终认为:我年轻时,跟着某某某干革命,参加了用枪杆子夺取政权的战斗。打下江山后,为了巩固政权,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排副,也有权用武力将被打败的一方从肉体上进行消灭。眼下,我也是响应某某某发出的号召,跟着他干革命。最后打胜了,更有权用武力将被打败的一方从肉体上进行消灭。何况被枪毙的家伙还同自己真枪实弹地干过多次,“罪恶”比抓自己壮丁的李保长大得多。青年时代接受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教育,已在他头脑里根深蒂固。

后来,胡大个子还是沾了革命军人成分好的光,在学习班结束后就回到厂里做了名普通职工,直到退休。

(责编:王 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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