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河蛙声
2012-05-17逄春阶
逄春阶
1
白杨树的绿叶子泛着亮光,那是一场雨后。诸葛栗再,小老乡啊,你就无法想象,咱老家浯河边上的树有多么的绿,那绿啊,能流淌,是流淌着的绿,是哗哗的绿、起起伏伏的绿啊。柳树、杨树、槐树、松树、榆树、楮树,上上下下的绿。伴着蝉鸣、鸟鸣、蛙鸣,还有鸡鸣,公鸡母鸡,花花绿绿,在地下用尖尖的红嘴啄着虫子,有时就引吭高歌。密匝匝的叶子里,那好听的叫声,直接钻到心窝子里。地上,是踩上去柔软的小草,车前草、七七毛、马虎眼、三棱草。在这个地方,铺上一块油布,一碟花生米,一酒坛,河上的凉风一吹,酒坛子一开,你想想吧,酒香弥漫在婆娑的绿荫下,酒杯里荡漾着的,那是满足,那是高兴啊。要是晚上,月亮照着,满河蛙声……可是那时,没有这个条件。
现在有条件了,树没了,河里水也没了,喝酒的人也散了。我呢,人到中年,整天瞎忙,兴致也就没了。唉,喝酒,得分地方。现在没有喝酒的地方了。
我九岁醉酒的地方就是这里,就在浯河边上,就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白白的细沙滩,真是找对了地方。那天醉了的还有冬暖和唐子、跟国。我们都喊冬暖四哥,他爹星鹏,他爷爷田雨,那喝酒都是最讲究的。他爷爷解放前开了个大大的烧酒锅,雇用着十几个大汉,我大爷明本就给他家烧过酒。
九岁啊,九岁醉酒的感觉啊,永生难忘啊。那时我个子很矮,现在也不高嘛。高起那地皮,矮起那磨脐。磨脐,知道吗?就是石磨上类似肚脐的那个地方。是说我都不如那磨脐高。对,高矮跟喝酒有什么关系?也有关系,武大郎酒量不如武松,那是武大郎没有机会!哈哈。
跟白水一样的酒,竟然那么厉害,藏着无穷的力量,藏着火,藏着刀,藏着剑啊。我用又宽又厚的梧桐叶子从酒坛口接了一点点,还没送到嘴边,眼睛先就被刺激出了眼泪,鼻子好像着了火,冬暖说,喝,喝。但我还是不敢喝。两手使劲捧着梧桐叶,梧桐叶子里的酒晃荡着,唐子也鼓励我喝下去呀,还有跟国。我双手捧着梧桐叶,梧桐叶子里的酒哆嗦着,我闭紧了眼睛。是梧桐叶子苦涩的味道和着烧酒的辣味进入我的口腔的。我仿佛是听到了唰唰的雨声,细密的雨点如针扎大地,听到了雨打叶子声,小鸡啄米声,也听到了河里的此起彼伏的蛙声,又好像烧红了的烙铁,唰地顺着我肠子烙了下去,吱地一下冒了烟,那烟仿佛从我嘴里喷出,还如铁匠铺里的淬火,滋啦一下,完了。第一口酒,辣出的是眼泪。
站在沙滩上,我睁开泪眼,矇眬中看到冬暖四哥在沙滩上翻跟头,翻跟头我们这里叫竖直溜,冬暖的肋骨根根可数,身子翻滚着,根根肋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跟自行车的辐条一样的飞速转动,翻滚的影子在沙滩上,他的裤腰带耷拉着,耷拉到沙子上,沙子被冬暖的手抓着,被冬暖的脚踢着,被冬暖的头发摩擦着,扬起的沙尘,如翻滚的浓烟,沙尘裹挟着冬暖的瘦猴一样的身子,我分明还听到了冬暖在唱“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冬暖的唱腔高亢、兴奋,脸憋得通红。
我皱着眉头问唐子,咱四哥这是怎么着了?唐子说,八成是醉了。
其实冬暖还没醉,或者说只能算微醉、小醉、轻醉,后来冬暖告诉我,他没醉,那是在河岸上,他看到了小碟子,小碟子弯着腰在树林子里割草。穿着方格褂子的小碟子,弯着腰,手攥闪亮的月牙一样的镰刀,在用力地割着,两条小辫子翘翘着,冬暖翻跟头,竖直溜,是翻给或者说是竖给小碟子看的。小碟子真美,她仰起鹅蛋脸来,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那额头真光滑。小碟子,小碟子,小碟子,冬暖继续翻着跟头,歌声变成了轻轻的呼唤,小碟子,小碟子,小碟子……
小碟子是听不到的,她也看不到冬暖翻跟头。她只是埋头在割草,割草回家喂自己家的猪或者是兔子,鸭子,我看到小碟子的影子拉得很长,铺在地上,一直铺到柳树下。
哎呀,诸葛栗再啊,你还真有点像小碟子。
2
早晨我们从曲堤村走的时候,没有云彩,也就没带苇笠,破苇笠挂在我家的大门过道底下,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我跟冬暖一个独轮车,我的任务就是拉车子,唐子和跟国一个独轮车,跟国是拉车子的。胶皮独轮车子左边是地瓜干,右边是大肚酒坛子,大肚坛子也叫鱼鳞坛子,坛壁上是鱼鳞图案。冬暖家一个,我家一个。太阳光照在光滑的坛子上,直晃眼睛。
去景芝镇上换酒,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记得是七岁。是跟父亲去的,是个冬天,小北风呼呼刮着。那时换一斤酒是三斤地瓜干,两毛七分钱。那年冬天很冷,父亲不让我去,我哭喊着非要去,坚持去,就去了。去的时候,父亲把我放在独轮车上,我使劲抱着鱼鳞酒坛子。可是走到半路上,冻麻了脚,我咧嘴大哭。父亲就干脆让我下来,跟着独轮车跑,一会儿我头上就冒了汗。我又嚷着喊脚痛。那年真冷,我头上跑出了汗,又结成了白白的汗冰碴子,父亲还打趣我,成了一个小老头呢。
换酒回来,要过浯河,浯河结了冰,厚厚的冰,父亲就推着独轮车在冰上过,冰太滑,胶皮车轮,像醉了一样,不走直线。父亲小心地驾驶着,一边还招呼我别跌倒,但招呼归招呼,我却希望跌倒,或者说,非常渴望跌倒,跌倒在冰上,感觉很好玩。父亲就大骂我,我走两步跌倒一次。大概是父亲怕我跌坏了,就不停地回头命令我,不停地回头,驾驶就分心了。我正跌倒着玩着呢,就见父亲的车子咣当倒了,我看到父亲往前一伸,也滑倒在冰面上,那酒坛子就在冰上如巨大的陀螺一样打转转,酒坛子口开了,酒洒在冰上。父亲立即趴下,屁股撅撅着,两手支着身子,下巴贴着冰面,在冰上吸溜吸溜地舔。从远处看是父亲在舔冰,或者像是蛙泳比赛,头一抬一低、一抬一低的,下颌贴着冰面。靠近了看,父亲是在喝冰上的酒,那酒溜子,散着涟漪,如鱼鳞,漫延着,朝着父亲张开的大嘴的方向集中。那酒坛子咕噜咕噜滚着,滚着,越滚越快,父亲头一拱一拱地越喝越慢,就跟游泳比赛选手一样,跟着那滚动的酒坛子。但酒的流动速度,比父亲喝的速度快多了,酒流出来呈一个扇面,父亲整个身子都泡在酒里了,满冰面上,飘着酒香。我看到整个父亲像一把大大的酒勺子,在一点点地收着酒。父亲可能是趴着撵酒坛子喝,撵累了。他愤怒地站起来,朝着我喊:你这个小死尸,还不快趴下喝,还等酒肴啊!
我赶紧趴下,但我不敢喝,我就趴在冰上,一动不动,像个青蛙。一会儿就觉得肚皮底下冰凉刺骨。后来年纪大了,回忆到这里,就想起王祥卧冰求鲤的典故。栗再啊,我的体会是,卧冰求鲤是不可能的,冰厚了,你卧不开,冰薄了,不等卧完,就掉下去了。
卧在冰上的我,浑身也沾上了酒,浑身的酒气,我想呕吐,但看看父亲愤怒的目光,我忍住了。父亲一次次起来,又一次次趴下,使劲喝着,他喝得是那么投入,那么自如,那么舒服,那么带劲儿,那么忘我。我有点羡慕他了,直到我当了爸爸,端起酒杯来,还经常想起父亲在冰面上有点滑稽,有点夸张,甚至有点过分表演色彩的姿势,那个“游泳”的姿势永远镌刻在我脑海中。当时,我还看到了他哈出的热气,看到他的脸一点点变红,看到他的头发一根根竖着。栗再啊, 怒发冲冠,我父亲是犯了哪门子怒呢,竟然也是怒发冲冠。对对,没有冠,没有冠,是怒发冲天啊。他是恨我,还是恨自己酒量小呢?听到他的骂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我看到他不再匍匐向前,他就固定在那里,一颠一颠地,不再前进,他在伸出舌头舔,舔啊舔,冰被舔出一个凹吭……然后,嘴巴就不听使唤了,父亲醉了,头扎到刚舔出的凹坑里,打起呼噜。
过了好多年,我们曲堤村的人还记得我们爷俩在冰上趴着撵酒坛子的事,也就流传着父亲的名言:你这个小死尸,还不快趴下喝,还等酒肴啊!后来那句“还等酒肴啊”就成了我们村的名言,后来村里人干脆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等酒肴”,我也默认了,别人喊我“等酒肴”,有时也就答应着。
那次父亲喝了多少酒,我没有准数,但喝了半坛子是没问题。父亲和我的衣服上因为泡了酒,母亲端到浯河里冲洗了几遍,都冲不掉酒腥气,冲洗一次,就骂一次;冲洗一次,就骂一次。我原来以为父亲要怪罪我,但他没有。他只是说,天意啊,天意,反正是酒,早喝晚喝一个样,早喝早享受,晚喝晚享受。在烙得烫腚的炕头上喝,是一个滋味;在冰上浑身颤抖着喝是另一个滋味。反正喝酒得选个地方,选个好地方。母亲却怀恨在心。
有一次父亲去吃喜酒吃醉了。深夜被人抬回家,如狼哭,如狗嚎,大呼小叫的。母亲气呼呼地拿过一个水瓢,把我从热炕头上拽起来,我正睡着呢,矇眬的,我揉着眼睛。母亲叫我褪裤子,我把裤子褪到脚脖子上,母亲说,尿,给我朝瓢里尿。我那时正好憋了半夜的尿,对着小瓢就撒,哗啦哗啦尿,足足撒了小半瓢,我那尿液清亮亮的,清澈见瓢底啊。母亲端着我的热乎乎的尿,径直走到屋里,我跟在后面,看到她熟练地抱住父亲的头,扒开父亲的嘴巴,把我的热乎乎的尿灌倒父亲嘴里,一边灌,一边说,叫你喝,叫你喝,叫你喝。母亲咬牙切齿,眼里冒火,嘴里冒烟,鼻子里冒粗气,两只脚还不住地跺着干硬的泥地,泥地上散落着一些草末子。母亲把我的热乎乎的尿给父亲服下去,父亲好像觉得不对味,大叫着,这酒馊了,这酒馊了!母亲骂着,叫你娘的馊,叫你娘的馊!叫你娘的馊!那一句一句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顶一万句,充满了无比的愤恨。但言语还不解恨,我的母亲啊,直接用脚把小瓢咔嚓咔嚓踩碎了,一块碎了的瓢茬子碴在水瓮里,砸起水花。
父亲醒来后,问,你娘给我喝的什么,我说不知道。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一直保密,想想很对不起他。母亲呢,至今不后悔,至今不反思,至今不醒悟。我参加工作后,回家,跟母亲拉家常,不知怎么说起父亲的醉酒之事,母亲笑着说,他还喝过你的尿呢,那可是儿子的尿,不脏,还是治病的。你可别学你爹的那个死样子,母亲骂我父亲,总爱用“死样子”三个字,到底什么是“死样子”。我估计,就是喝醉酒的样子吧。我苦笑着。
我后来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也爱喝酒,也喝醉过,而且常常是大醉。我妻子比我母亲烦我父亲喝酒还厉害。但我妻子是否给我灌过我儿子的尿我不清楚。但她对付我也够狠的。我儿子都告诉了我。比如我喝醉了,妻子就使劲在我胳膊上、腿上拧,逮着哪儿拧哪儿,有时候,还用脚踢,高跟鞋啊,尖头的。诸葛栗再啊,你以后找个老公可别这样折腾啊,我的妻子啊,使劲拧我,可是我呢,已经醉了,根本不知道疼啊,于是妻子就更加咬牙切齿地拧。有时也如母亲一样的眼里冒火,嘴里冒烟,鼻子里冒粗气,双脚使劲跺着水泥地。等我第二天醒来,妻子早早地泡了茶,问寒问暖,态度很好。比平时好很多。我看看胳膊上、腿上,甚至脖子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妻子装着很仔细地查看,是不是你醉了,在路上磕的?我也想不起来,因为醉了,脑子里有一段空白,想不起来,也就认了。你看看,为了喝酒啊,男人们受多大的委屈啊,想起来真心酸啊,特别是我父亲,竟然被灌了我的尿。诸葛栗再啊,男人多么得不容易啊,不就是喝口酒嘛。
哦,对,说远了,你问我九岁喝酒的事。就是当时看到冬暖在翻跟头,不停地翻跟头。嘴里喊着小碟子,小碟子。我喝第一口的时候,是辣,是火烧,辣出了眼泪。
唐子已经喝了用梧桐叶子包着的酒,大概是半斤。就在冬暖翻跟头的时候,唐子大概是醉了,满脸通红,他不停地骂。不知是骂谁。我趴在他嘴边,才好容易听出来是骂班主任老师涝书。
诸葛栗再啊,你小,不知道我们当时上学,叫勤工俭学,学校里养兔子,一排一排的兔舍和教室挨着,我们上课的时候,就闻着兔子屎味。兔子屎其实不臭,是青草味儿,青草是我们放学后拔的,每个班里都有分工。有一天下大雨,兔舍进水了,老师赶紧喊我们,把兔子都抱到我们的教室里,我们都鱼贯而出,跑向兔舍,把温乎乎的毛茸茸的兔子抱在怀里,抱到教室里。后来老师让我们说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心跳加快。就造句说,我们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哈哈,这是真的啊。
那次大概有一百只兔子,纯白色的,在我们的脚下跑来跑去。我们和兔子一起上课,兔子挓挲着白色的胡须,跟着老师念拼音的节奏,老师念,我们跟着念,兔子们好像也在嘟囔,竖着长耳朵。有胆小的女同学就大呼小叫,涝书在讲台上讲着喊,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毛茸茸的兔子肆无忌惮地扰乱着课堂纪律。一会儿兔子屎都圆圆地滚出来,如一个个黑色的省略号。唐子就举手,涝书问:什么事?唐子说,报告,兔子拉了我一身。涝书瞪了唐子一眼:忍着。
我们当学生的,最想干的是什么呢?是晚上在兔舍边上的小泥屋里过夜,也就是值班。小泥屋里盘着炕。和同学一起睡在一盘小炕上,听着浯河的水声,多恣啊!炕边上还竖着一杆木头枪呢,还有一杆明晃晃的红缨枪。我们当时都羡慕在这里值班。唐子当然也羡慕,可是班主任涝书就是不让他值班。班里除了女同学大部分人都轮了,就是没有他。唐子就一个劲地割草,割得比我们多得多。他个子矮,有一次我记得他背着一捆青草,远远看,就是一捆青草在动,青草下面是两条细瘦得小腿子挪。他一直处处好好表现,但老师就是不让他值班。原因是他爷爷戴着一顶坏分子帽子。
他就恨他爷爷。唐子喝醉酒的那天下午,小声骂着涝书老师。喝一口,又骂一声,但骂声渐渐大起来。我听到,唐子骂的对象换成了爷爷。他扒掉了自己的破褂子,褪掉了自己的破裤子,父亲为他用胶皮轮胎做的凉鞋,也被他使劲踢掉了,因为用力太猛,那自制的凉鞋竟然挂到岸边的柳杈上,像一只蟹子。
唐子整个身子在热沙子上快速滚动。浑身就有了沙子,抖落着沙子,就掏出小鸡来撒尿,摇着小鸡头,倒退着在沙子上写的是:“打倒破烂地主爷爷!”“打到破烂地主爷爷!”那个叹号,用了点力,尿哩哩啦啦,最后一个点怎么也点不上。
我上去扶唐子,唐子开始呕呕地吐了。嘴里还在骂着自己的爷爷。扬言要扒了爷爷的皮。跟国说,你扒什么扒,你爷爷都在老墓田的坟里埋了多少年了。唐子说,我……我……我扒坟。
冬暖翻跟头的沙子眯了我的眼。小碟子抬了抬头,但她没往我们这边看……
3
为了去景芝走的路线,我们有了个小小的争论。冬暖坚持从单家庄的庄里边走,庄里有一条道;而唐子和跟国则坚持沿着河边走,河边上有杨树柳树,在树荫里走着凉快。另外,还可以捡拾一些蝉蜕,十个蝉蜕,能卖一分钱呢。冬暖说,就拐个弯,出了单家庄,咱再拐回来,顺着浯河走,不行吗?我是要到单家庄的小店里去买弹弓皮子,单家庄的弹弓皮子好用。
但跟国唐子坚持不拐弯,说,那你和等酒肴老九去吧,俺俩就沿着浯河走,咱到诸葛庄头上集合吧。冬暖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答应了。催我一句:等酒肴,走。我们就拐进了单家庄。単家庄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
冬暖拐到单家庄,买弹弓皮子不假,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人家小碟子,想小碟子穿着方格褂子的俊样子,想人家耷拉到背上的两条小辫子的浪样子,想人家那白生生的鹅蛋脸蛋子。他推着车子,在单家庄转悠,我就跟着他,看着他东张西望,围着村子转了两圈,其中在一户红瓦房那里发呆了一会儿。红瓦房大门上的春联左边是“毛主席万岁”,右边是“共产党万岁”。,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孩子写的。我对冬暖说,哥,你看那字,写得不好看。冬暖说,别瞎说,我看着很好。这时,从那红瓦房小院里,跑出一只鸡,又跳出一只大花猫,大花猫后面还是一只鸡。
冬暖又黑又瘦,嘴巴很小,鼻梁短促,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一张嘴,就喜欢唱。他家也是地主成分。初中毕业就不能上了。他喜欢小碟子,是因为我们曲堤村演出队到单家庄演出,冬暖演的是一个小角色。在台上,他看到小碟子在目不转睛看他,他就一见钟情。其实,小碟子当时未必注意到了他。
我说,四哥,卖弹弓皮子的是这家吗?冬暖说,不是,不是,这是小碟子的家。他还在磨蹭着,但始终不见小碟子出来。
我说走吧,冬暖叹口气,抬头怅然若失地推着车子往前走。一不小心,冬暖踩了一脚狗屎,但冬暖也不擦。我猜想,那是小碟子家的老狗拉的。
冬暖没有发现碟子,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话。他说,老九啊,这次咱去换酒,不用过河,可没有冰了,不用在冰上等酒肴了吧?说完哈哈大笑。我知道冬暖在笑话我和父亲,就装着听不见。
路上,蜻蜓在我前面飞,我撵着一只一只的蜻蜓。蜻蜓飞得越来越低,有时甚至贴着了地皮,我伸手去抓,一个抓不住。
4
刚到诸葛村的村头上,我和冬暖就看到前面跟国和唐子在跟一个高大的孩子撕扯。跟国,往前一凑,那高个子就推他个趔趄,但跟国不舍气,继续攥着拳头往前凑。唐子的身子压着盛地瓜干的麻袋包。两只惊恐的眼睛不停地眨。
冬暖大喊,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白抢啊。飞快地跑上去,那高个孩子见冬暖气咻咻的样子,竟然一点不害怕。卡着腰,对着冬暖。冬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子,刀刃真尖,打开,明晃晃的刀刃下,我看到冬暖的手在发抖。那高个男孩嘿嘿一笑:吓唬我不是,老子不怕。继续往前,狞笑着。
我看到冬暖哥伸出去的刀子缩回来,往自己的胸前缩,缩,男孩继续瞪着大眼逼近。我没见过这阵势,跟国攥着拳头要往前冲。我看到冬暖的刀子,朝着自己的胳膊就划了一下,然后把刀子扔到地上,刀子碰到鹅卵石,叮当叮当响。冬暖胳膊上的血成了一条红线,接着开始滴答,我仿佛听到了那滴血的声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冬暖的右手掌去蘸血,沾了血的手朝脸上一抹,满是血脸的冬暖,一下子,就不是他了。如一头老虎,猛地朝着那高大的男孩子顶去。男孩子被冬暖哥的血脸吓住了,朝后退着,退着,跟国则举着拳头超前冲,冲,嘴里大喊着,妈那个×!我看到冬暖的左胳膊已经变成了红的,他举起来,像举着一根红缨枪,身后是绿的毛白杨树,那样子冬暖很像个英雄,虎虎生风。
好,好,好,你们等着!那高个男孩子倒退着跑了。他是饿了,想要车子上的地瓜干,跟国他们不给,才起了冲突。
冬暖把红胳膊放下来,我问疼不疼,冬暖就跟电影上的共产党员似的,他仿佛又到了舞台上,他在村里的宣传队里,演过杨子荣。说,不疼,对付这些坏蛋就得用血啊。但我看到冬暖哥额头上的汗了,我还看到冬暖哥的嘴在蠕动,他在嘟囔什么。后来冬暖哥说他那时嘟囔的是,小碟子,小碟子,小碟子。他是在替小碟子报仇,那个男孩不是欺负唐子、跟国,而是欺负小碟子,我是英雄救美人。
他从路边找了一把干土,摁在伤口上,干土一会儿也成了红的,就再摁上一把。
跟国赶紧去车子上解开酒坛子,然后吆喝我,等酒肴,等酒肴,去摘片树叶子。我小跑着到路西的红麻地里,摘来一片红麻叶子。跟国就把酒坛子倒过来,倒扣在红麻叶子上,酒坛子里的残酒,滴答了几滴,然后,又把我家的酒坛子,冬暖家的酒坛子,全解下来,扣到红麻叶子上。跟国把红麻叶子上的残酒,倒在冬暖划开的伤口上,冬暖笑了,酒消毒,不然就感染了。
冬暖警惕地往四下里看,然后指给我们看,在那草丛里,那个高个男孩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他还在那里呢。冬暖骂了一句粗话,转身解开自己家的麻袋。把手伸进麻袋里,掏出一把地瓜干,举到头顶,朝着草丛里喊:狗杂种!看着啊,看着啊。你个馋痨!就把瓜干放在路边石头上。
冬暖跑下河去,把血脸洗了,也不擦,就这样继续上路。我看到冬暖哥搁在石头上的地瓜干,也就四五块。地瓜干招了青阳,每片地瓜干中间都是空的,像眼镜框。这是被雨淋过的地瓜干。
栗再啊,我们西岭上,深秋里,红地瓜一堆一堆地被刨出来,全村人都到地里把地瓜切成地瓜干,家家有个特制的工具,叫铡子,白天切了,晚上切,嚓嚓嚓嚓,满西岭,就白白的一片。一家一家地挨着切,切了的地瓜干,最怕雨,雨一淋,地瓜干就变了青颜色,就是招了青阳。中间就烂,这些地瓜不好吃,除了用来摊煎饼,没有别的用途,只能是去换酒喝。
冬暖为自己的举动自豪,竟然又唱起了京剧。正高兴地唱着呢,跟国说,坏了,坏了,我的钱没了。大家都着急地去摸自己的钱。我也去摸,我的钱是母亲给缝在裤子布袋里的,鼓鼓囊囊,是三块钱,两块七换酒,那三毛是奖励我买个火烧吃的。我的钱鼓鼓地还在。
跟国急出了汗,他拔腿就往回跑。冬暖在后面撵他。冬暖边撵边对我和唐子喊,你俩看好了。啊。
5
那天我喝到两梧桐叶子的时候,就有点头晕。两梧桐叶子什么概念呢,就是把两手捧住梧桐叶子,然后是冬暖给我倒酒,每次倒一半。我有点端不住梧桐叶子了,就撒了酒。冬暖还骂我。我突然感觉自己离了地面,朝上飞升,飞升。我大喊着,坏了,坏了,坏了,快拽我,我飞起来了。腾云驾雾,如同孙悟空。其实呢,我一直在地上。但我感觉我的头都碰到云彩了,或者说已经上了云彩以上,但继续往上飞升,已经不知有多高了,或者说,想多高就多高。但不管多高,我还是清醒的,怎么说呢?我记得我还在大喊,唐子,唐子,记得明天上课,给我向涝书老师请假啊,我飞了啊。千万啊。要不老师会用棉花秆打我手心的。我看到冬暖的圆脸,跟国的长脸,堂子的方脸,都在飘动,看到他们的嘴巴在颤抖。
6
我平生爱凑热闹,见冬暖和跟国跑了,就对大老实唐子说,你看着车子,弄不好又打起来了。我去帮帮。唐子结巴着说,等酒肴,等酒肴,你他娘的不听话。
这时突然雨就来了。雨敲打着路两边的杨树叶子。唐子又喊我,我明白了,赶紧跑回去。别淋了地瓜干,淋了地瓜干就没法换酒了。唐子带了塑料薄膜,我帮他把两辆车子靠在一起,薄膜蒙在地瓜干上。用石块压住。我看一眼唐子脸上淌着的雨水,就往后跑去。
雨水被风吹着,好像一层细雾,看不清楚。我就凭着感觉往前跑,影影绰绰看到两个黑影,我大喊着,四哥,四哥。两个黑影不出声,只是呼哧呼哧大喘气。我近了前,原来不是冬暖和你国,而是两头黑腱子牛,后面跟着老牛倌,老牛倌喊,找什么,我说找两个小孩,老牛倌用牛鞭子一指:在那儿。
冬暖和跟国在雨打是青草上摸,就跟摸鱼一样地摸着,跟国还嘤嘤地哭起来。我也蹲下摸,蹲急了,裤裆哧啦开了裂,小鸡露出来,扫着打湿了草梢,草梢冰凉。终于没摸着。我们三个站起来,在雨中,雨水顺着我们的脸往下淌,一点办法也没有,冬暖左胳膊上摁上去的土,早冲没了。我问,还疼不疼。冬暖说早不疼了,他又嘟囔了一句,肯定又是念叨小碟子。
雨越下越大。杨树叶子被雨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上的青草已经泛着白光,路面上,被激起的泥水,溅到我的裤子上。冬暖突然大喊,有了,跟国,你去找你大姐姐。跟国抬起头来,说只能去大姐姐家去看看了。我们就跟着去。
一身泥水进了门。其实那不叫门,三面围墙一个豁口而已。大姐姐是村里最穷的。小外甥见了跟国,就喊小舅,小舅,俺爹又在打俺娘。跟国一听就往里冲,顺手抄起了一根磨棍。冬暖和我也跟着往里跑。跟国的姐夫是个酒鬼,喝多了就打老婆,跟国的大姐姐经常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地回娘家诉苦。我见过好几次。跟国举着磨棍就进了屋。看到大姐夫正撕扯着大姐姐的头发,在脸上扇。跟国大吼一声,照准大姐夫的屁股就是一棍子。满身酒气的大姐夫,眼都是红的,翻身起来对付跟国,我和冬暖也赶过去,把跟国的姐夫使劲压住。我用拳头捣他的腰,冬暖则用自己的小屁股夯他的大屁股。跟国把棍子高高举起来,这时,大姐姐喊,别给俺打死啊,别给俺打死他啊。跟国把磨棍放下来。我看到了地上的酒瓶子。大姐夫迷迷糊糊倒在草堆里,怎么唤也唤不醒。冬暖用一根草棒在他鼻孔眼里扫,他只是用手摆弄,也不睁眼。
大姐夫也是喝酒喝出故事来的人。大姐姐刚过门那年,我们这里叫正月初二回到丈母娘家,女婿来磕新头。也就是大姐夫,到跟国家走亲戚。结果中午就喝大了。跟国扶着他,他要解手,跟国不愿意扶,就让他靠着一棵小杨树,大姐夫就靠着小杨树撒尿,撒完,扎上腰带,可是怎么也走不动。他把小杨树也跟自己扎在一起了。他大喊,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使劲拔腿走,那棵小杨树被晃来晃去,把唯一的几个干枯的叶子摇到了地上,就是走不动。
诸葛栗再啊,话扯远了去了。在咱老家,冬天的浯河是考验女婿的。也就是说,女婿大年初二要走丈母娘家。浯河有座一米宽的小滚水桥,中午,女婿使劲地喝,大家使劲劝。下午要离开回家,这些酒足饭饱的女儿女婿就要打道回府。但是必须经过那窄窄的小桥,我们经常就站在岸上看笑话。那些贪杯的女婿,骑着车子,过桥,歪歪扭扭,就掉到了河里。我们就数着,一个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而跟国家的大姐夫,几乎每年都要从浯河里掉下去。我们这里丈母娘是疼女婿的,每个掉下去的女婿都要捞上来,迎到热炕头上,脱光了衣服,围着破被子。丈母爷会烫上一壶热酒,给女婿灌下去,因为让冰河冰着了可了不得。跟国的爹头几年还这样客气对待过女婿,但大姐夫老这样,跟国的爹就不爱管了。掉下去就掉下去吧。大姐夫也就破破罐子破摔,穿着一身冰碴子衣服,噼里啪啦走回自己家去。后面跟着调皮孩子他也不管。大姐姐羞于跟他一起走,往往是在娘家住一晚上,住下就是哭诉。
大姐姐抹着眼泪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喝上口酒就打我。冬暖就劝大姐姐。
大姐姐问了自己的爹娘身体。跟国一一回答了。又问,你们这是干什么。跟国说,我们几个到镇上去赶集。冬暖说,就是出来玩玩。大姐姐说,你们不能光出来贪玩。
我说,是,这次是去换酒,跟国把钱丢了。跟国忙说,没有,没有。冬暖也用脚踢我,等酒肴,把话咽下去。
大姐姐翻身进屋,一会儿出来,又招呼跟国进去。出来的时候,跟国用花手帕包着十个鸡蛋出来。
我们往外跑的时候,大姐姐拿着三个破苇笠,在后面撵我们。我们说,不要,不要。我们不怕淋。大姐姐就站下了,站在雨中,倚着土墙。我回头的时候,还看到大姐姐在那里望我们。我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我想大姐姐太老实,治酒鬼姐夫没有办法。
跟国也抹了眼泪。他发誓,将来熬好了,一定帮助大姐姐。后来跟国果然就熬得好一些了,他表哥是公社的秘书,有个煤矿招人,就让他去了,吃了国家粮,当了工人。有工资了,就给过大姐钱。遗憾的是,有一年下矿井,塌方,被压死了。撇下了两个孩子。
7
跟国那次喝醉了,表现该是最好。他一直不说话,掏出口袋里的杏核来数,一遍一遍地数,但怎么也数不过来。他就把杏核放在沙滩上,用指头一个个点。这些杏核是我们一起到村东的果园里偷杏子偷来的。放了学,我们放下书包,就到河东割草,先是在玉米地里割,等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就悄悄地靠近果园,果园的“围墙”荆棘条子穿起来的障子,这些我们用镰刀一拨就能拨开。有一次,我和跟国跑进去,我胆小跟在后面,摸到杏子树底下,一个 一个摘。跟国比我鬼,他把腰带扎紧,直接把杏子从胸膛那里往里装,一会儿装了满满一胸。这时,听到有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振邦,我脸一下白了。跟国不慌不忙,喊我快跑。跟国就在后面,跟振邦钻树林子,这边一棵,那边一棵地周旋。振邦大骂,跟国打弹弓最准,这次发挥了自己的优势,找出一个烂杏,照准振邦的眼睛打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振邦的眼睛。振邦蹲下来,大骂着,跟国就这样跑出来了。
那天,冬暖看着跟国在数杏核。不耐烦地拿过来,用鹅卵石把杏核砸开,吃着里面干瘪了杏仁,砸一个就把杏仁抛到空中,用嘴接着。我也接了一个吃了,很苦,但也有一丝丝的甜味。
我看到跟国哭了,他不是为杏核被砸而哭,他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后来我知道,有好多人喝醉酒大哭,那是憋闷得太久了的缘故,哭出来就放松了。
跟国大概想起了那次打架。也是在学校里,是个秋天,我和他把涝哨摁在学校门口的石碾盘上。我记得是,涝书老师布置作业。写作文,忆苦思甜,每人写一篇。写完挂在教室的一面墙上。这个作业对冬暖、唐子、跟国和我来说,都不好完成。因为我们的家庭成分高,我们解放前是吃香的喝辣的,我们没有苦可忆。我们就不写。但冬暖、唐子和我家不过是地主富农,而跟国的父亲则是戴的坏分子帽子,是当过土匪的,好像有命案在身。但在我眼里,跟国的父亲,我叫他三大爷的,一点也不像土匪的样子,慈眉善目。我们班里的同学写忆苦思甜,大多写自己的爷爷被跟国的父亲逼死了。涝哨也这样说,涝哨写道:我的爷爷被跟国的父亲星三逼死了,而且是个月黑风高之夜。爷爷被打得皮开肉绽,跟国的父亲星三真不长人味儿……涝哨写得声泪俱下,写完,还在班上大声念。跟国守着涝书老师不敢发作。一放学就逮住涝哨,摁在碾盘上打。涝哨的爷爷恰扛着锄头过来,一把拽住跟国,连着扇了几个嘴巴。跟国梗着个脖子一点不是示弱,对涝哨的爷爷说:你问问涝哨,他说你被俺爹逼死了。你怎么活了,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吗?你问问他。你问问他。但是,涝哨的爷爷不回答,拽起涝哨回家了。独独跟国蹲在碾盘上不敢回家。他回家要挨父亲的二遍揍。喝醉酒的跟国一定是想起了这次挨揍,想起了大碾盘上的委屈。他哭得很伤心,谁也劝不住。
酒让跟国哭了,就真能耐啊!
8
等我们快跑到独轮车子那里时,雨突然就停了。太阳很晒。我们身上滴答着雨水。跟国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十个鸡蛋。大姐姐还给了他两块五毛钱。
唐子呢,唐子呢。怎么不见了呢。就听到一声咕哝。原来这小子拱到了车子底下。他爬出来,脊梁上也全是泥水,鼻梁上也沾了一层泥水。
赶到景芝已经是中午,肚子咕噜咕噜大叫了。找个代销店,跟国去把十个鸡蛋卖了五毛钱。
远远的,是那炉包子的香味,我咽着唾沫,使劲用鼻子嗅着,我仿佛看到了那油汪汪的炉包。记得跟母亲赶集,母亲缴了钱,我坐在一边等着那炉包出炉,炉包出锅后底下一层焦焦的黄,香。馋死了。我还隐约记得,父亲赶集,捎回五个瓣的火烧,回家高高地往空中一扔,我就跑去接着,然后我们父子一人一瓣,想想真香。
但我们不能吃,因为跟国的钱还不够,我们就把各自的午饭钱,都给了跟国,让跟国先换酒。我们的肚子都咕噜咕噜着。跟国显得很过意不去。
离酒厂还有一里路,就闻到了酒味,那是浓浓的酒糟味。诸葛栗再啊,换酒的过程,其实很简单。把我们的地瓜干,过磅,过磅员有时难为难为我们,说我们的地瓜干不干净,或者说是烂的,我们就一遍一遍地近乎哀求,说上一大堆的好话。才给我们过磅、然后去缴钱。我印象最深的是,缴钱的时候,一个很高的窗口,我只能跷着脚才能勉强把钱送到小口里去,然后拿出单子来去打酒。
但是,那天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中午下班了。要到两点才上班,我们又没有钱吃饭了,怎么办,只能就蹲在酒厂的门口。看着穿着制服的工人,端着饭盒进进出出。唐子说,你看人家,多好,咱什么时候也能当个工人呢?冬暖说,别羡慕了,咱先享受,闭上眼睛想事情,想事情,我说四哥,我知道你在想小碟子。冬暖笑笑,你猜错了,我在闻酒香,你闭上眼,酒香就飘到你的鼻子里了。不信试试,我于是闭上眼睛,感觉还真是的,酒真香,真香。而跟国,则张开大口,使劲往里吸,说,真香,真香啊 。我们四个人就蹲在酒厂门口缩着脖子,抽搐着鼻子,呼吸着酒香。走过的工人的身上,酒味格外浓,仿佛他们的每个毛孔里都往外渗酒,而我们的鼻子就抽搐得格外厉害,我见冬暖的鼻子都有了深深的皱纹,跟国当时酒量少,他嗅着嗅着就晕了,靠在唐子的肩上,唐子也晕乎乎的,喊:俺那娘啊!
9
换酒回来的时候,车子上轻了,只剩下了酒。每个独轮车上各有两个酒坛子。冬暖还为每个酒坛子上缠了一圈柳条,绿色的柳条上的叶子让风吹着,好像流动着的树。
在浯河湾那里住下喝酒,还是冬暖的提议。他年龄比我们大五岁吧,他心眼子多。我们把车子停在浯河湾的河岸上。一开始是坐在树阴里歇息。冬暖说,累了,咱也喝点酒尝尝。冬暖把自己家的酒坛子解下来。没有东西喝啊。他就吩咐我,去摘梧桐叶子。我爬上河堤,又爬到梧桐树上,摘了几个梧桐叶子下来。用这个接酒喝。
没有酒肴啊,跟国说。说完,大家哈哈大笑,因为他们说出了我的绰号。等酒肴啊。冬暖说,真正喝酒的人哪用得着酒肴。村里流传着冬暖的爸爸星鹏喝酒的故事,屋笆上吊个鸡蛋壳,端酒盅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就算是吃了一口鸡蛋;再端酒盅,就再抬头。
这时,冬暖说,我给你们画酒肴,他就拿过一块小树枝子,画了四个圆圈。指着一个说,这是芫荽小炒肉,这是菠菜饼,这是鸡肉炒蒜薹,这是嘎嘣脆的浯河炸鱼。冬暖说着,我和跟国、唐子就都使劲瞅这四个圆圈。我的脑海里,立即就有了四样菜,嫩绿的芫荽和芫荽之间刀工极好的细细的肉丝;圆圆的被烤得发黄了的菠菜饼;鸡肉是白的,蒜薹真粗;那鱼呢,我甚至都听到了煎鱼的吱啦声。真香啊!
我们正盯着那沙滩上那四盘菜出神呢,一头驴叫声传来,是一个驴车正从岸上过。跟国说,我想吃驴肉,我听我爹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我想吃驴肉。冬暖说,那好,咱就吃驴肉,然后我们站在一起,并排着对着岸上的驴车仰头大喊:“我要吃驴肉,我要杀驴!”“我要吃驴肉,我要杀驴!”我们大喊着,跟国说要啃驴头;唐子说,要吃驴尾巴,那里的肉结实;我说,我想要那张驴皮,披在身上暖和;冬暖哈哈大笑着,喊,我要吃驴肝驴肺驴肠驴剩。那赶驴的也就回了一句:吃,吃你娘的驴剩!跟国问,什么是驴剩,冬暖说,就是驴腿下面当啷的玩意儿,好吃。
哈哈,哈哈哈,我们端起了梧桐叶子,梧桐叶子就是酒杯,开始了大喝。喝完开始了大喊:我要吃……驴……肉!
这时跟国问了个深刻的问题,毛主席吃什么呢?大家都答不上来。不知道吧,冬暖很有学问地说,毛主席是吃油条蘸白糖,天天吃啊,说的我们好羡慕。
酒真是好东西啊。那天我们几个就对着画在沙滩上的四个盘喝酒啊。画饼不能充饥,画刀不能杀人。但是我们画酒肴竟然管用啊,我们喝得有滋有味,吃得满头大汗。
然后是冬暖翻跟头,他是翻给小碟子看的。如果只是翻跟头,也没事。可是人喝上了酒,就不知自己了,胆子就大了,就轻浮了,就自以为是了。我们就都喝,喝……我早就说了,唐子扒掉了自己的破褂子,褪掉了自己的破裤子,父亲为他用胶皮轮胎做的凉鞋,也被他使劲踢掉了,因为用力太猛,那自制的凉鞋竟然挂到岸边的柳杈上,像一只蟹子;而跟国在数杏核;我呢,当时正在飞升……
四哥翻完。喘着粗气说,将来小碟子要当你们的嫂子。光着身子的唐子说,你吹吧,不可能。冬暖又对跟国说,将来小碟子要当你的嫂子,信不信?跟国说,我不信。冬暖又冲着我问,你信不信?我竟然点了点头,信了。冬暖把酒用梧桐叶子端起来笑着说,还是等酒肴好,听我的。
唐子说,不是听你的不听你的,我问问吧。光着身子的唐子竟然站起来喊:小碟子,你听着,俺四哥冬暖想娶你当老婆!你愿意吗?小碟子好像没听见,但她显然是注意到了我们四个男孩子。结果,跟国的一句要命的话,让她疯了一般扑过来,她的小辫子翘翘着,一耸一耸的胸脯,那是明显地在生气。跟国喊了一句什么呢?跟国喊:小碟子,小碟子,俺四哥想跟你睡觉。完了,完了。冬暖站起来捂跟国的嘴巴已经来不及了。
小碟子攥住月牙镰刀,眼里噙着泪,在河堤上跳着大骂。她边上就是我们停着的独轮车子。她一边哭,一边骂我们是流氓。没想到女孩子这么能骂啊。她骂,我们也跟着骂。只有冬暖不还口,他一点点地向小碟子靠近,小碟子瞪着眼睛说,你过来,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冬暖说,你误会了,误会了。
什么误会,什么误会,一群小流氓。我就看见,小碟子非常恼怒地把一个独轮车子往下推,哗啦,推到河湾里了。完了,完了。酒坛子碰到车子横梁上,破了。我们一下子机灵了。赶紧去维护另一辆车子,谁料想,小碟子的呼喊,惊动了她村里的孩子,几个孩子站到河堤上。喊着一二三,就把另一辆独轮车给掀到河里了。
我们到河湾里去捞我们的酒车。酒坛子都破了,满河湾是酒气。上面站着的孩子都大叫:让他们喝酒,不喝就打。他们开始往下扔土坷垃,一块一块砸在我们的背上、头上、肩膀上,有的砸在水里,砸起的水花,又溅到我们脸上。
我们泡在河湾里,其实也是泡在了酒里。我们喝着水,其实也是喝着酒。后来,说景芝人能喝酒,说景芝边上的浯河水,都有酒度30度,这绝对是夸张。但那次,河湾里的酒度数,绝对超过30度。
我是个被酒泡过的人啊,诸葛栗再。
10
诸葛栗再啊,那是我最难忘的记忆。那天小碟子他们什么时候跑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冬暖四哥往上使劲拽我,四哥说我和跟国、唐子不停地喝着河里的水,其实是喝着河里的酒。酒水不分了嘛。冬暖四哥好酒量,他没醉;唐子的脸发白;跟国的脸发红;我的脸发黄。四哥后来说。我们也都喊着小碟子。
酒劲慢慢醒了。但我们不敢回家啊,回家要挨打。我们就磨蹭着,编了好多欺骗家长的理由。四哥是个乐天派。好像他不愁。唐子先哭了。四哥说哭个屁。唐子是个最守规矩的孩子。有一年冬天,轮到他值日,值日要到教室里生炉子,要带着柴火。他叫娘一定早叫他,千万别耽误了,耽误了老师要训他。当时家里又没有表。他娘睡了一觉,一睁眼,天放亮了,赶紧把唐子拽起来。唐子抱着笤帚和柴草就出了门。当娘的想再迷糊一会儿,就又躺下,迷糊了一小会儿,怎么天还不明啊,娘觉得不对劲儿啊,赶紧出去。原来刚到半夜,娘看到唐子倚靠在学校的铁门那里,抱着笤帚睡呢,月亮照着唐子的稚嫩的小脸,小脸、小手都冰凉,冰凉的小手还使劲攥着笤帚和柴草。娘说,儿啊,咱起早了。
这就是认真实在的唐子,唐子嗫嚅着说,四哥,您家俺星鹏大爷打你最厉害,我去顶你吧。祸是我惹下的。冬暖说,哪能呢。我爸爸也许不会打我,因为我们是遇到劫匪了。跟国说,还是我去跟大爷说,是我大姐夫闹的。他一定信我的话。四哥哈哈大笑。都别说了,都是小碟子。
天一点点黑下来。然后是月亮起来。月亮照着我们的独轮车,照着破碎的酒坛子,照着岸上的树叶,照着我们的湿漉漉的被酒水洗过的身子,照着挂在树上的唐子他父亲制作的胶皮凉鞋。我们一无所有了,所有的累赘都没有了,只等着挨打。
这时,我们听到了蛙声,清脆的蛙声,是为我们准备的。清脆的蛙声仿佛让整个河都宽了,都沸腾了。
我问冬暖四哥,河里的青蛙是不是也喝了我们的酒啊,要不它们的声音没有这么大。我爹喝多了,声音就是这样的响亮的。四哥说,可能,一河蛙声,真好听。也不知小蝶子现在干什么?唐子说,这样女人,你还敢要?冬暖说,当然敢。
诸葛栗再啊,你说什么?你妈也叫小碟子。有这么巧?你是诸葛村的,这么说你妈嫁到了诸葛村。哦,那你爸爸?哦,在家种菜也不错。我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你妈今年应该是五十岁,属牛。
快到站了,一会儿下车。常联系吧。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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