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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锣庄.灯影庄

2012-05-17邱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九铜锣灯影

邱勋

铜锣庄

从前有个男人,名叫冯老九。他缺衣少食,穷得叮当响,单有一个70岁的老娘陪他受苦。他倒是孝顺,讨得一口饭先尽老娘吃饱。这天出门打短工,回家遇上大风雪,天黑路断,只好在一座破庙里歇脚。神台后面合衣打个盹,迷迷糊糊耳朵里有动静。睁眼一看,庙里晃进三个黑影。仔细看时,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进来的是一头老虎,一匹老狼,一只狐狸。他紧紧缩住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就听狐狸嗅嗅鼻子,嘴里说:“生人味儿,生人味儿!”老狼横它一眼,狐狸只好住嘴。老虎麻搭一下眼皮,狐狸就顺从地跳个高,从屋顶瓦缝里拿出一面小铜锣,“当当当”敲了三下。就见供台上出现一个托盘,上有四只瓷盘,四只海碗,里面盛了热腾腾的鸡鸭鱼肉,馒头大饼,还有一瓶二锅头白酒。三位一通吃喝,酒足饭饱,立即倒头卧下,一会儿就鼾声四起了。

冯老九赶紧爬起身来逃命。眼角扫到那只小铜锣,顺手抓起来,塞进怀里,出门一溜烟去了。

回到家,老娘饿了一天,正躺在土炕上游丝一样喘气。老九喊一声娘,连忙从怀里掏出小铜锣,“当当当”敲三下,面前立即出现了一个托盘,上面是四盘热菜,四个馒头,一壶老酒。老娘惊得张大嘴半天合不拢来,却坚决不吃。儿子说明了原由,老娘这才谢了天地,和儿子一起用了。

从那,娘俩不愁吃不愁喝,日子甭提多美了。

邻居赵老一见冯老九几天不动烟火,也不出门打短工,娘俩脸上却油光泛亮、喜气洋洋,就犯了嘀咕。终于躲在他家后窗底下,听到老九敲铜锣的声音,知道了他的秘密。这天他遇上老九,就腆着脸求他把铜锣借来用用。冯老九见他可怜,又是乡亲邻居,就答应了每天借他用一次,但是不能向外人透露。赵老一满口答应。从此,赵老一全家就也有好饭吃了。

赵老一的邻居钱老二,见赵老一几天不动烟火,也不出门干活,脸上却却油光泛亮、喜气洋洋,就犯了嘀咕。终于躲在他家后窗底下,听到老一敲铜锣的声音,知道了他的秘密。这天他遇上赵老一,就腆着脸求他把铜锣借来用用。老一见他可怜,又是乡亲邻居,就答应了每天借他用一次,但是不能向外人透露。从此,钱老二家就也有好吃好喝了。

钱老二的邻居孙老三,也学了钱老二。孙老三的邻居李老四,李老四的邻居周老五,周老五的邻居吴老六,吴老六的邻居郑老七,郑老七的邻居王老八……全都照此办理。各家各户都结束了挨饿受苦的日子,全都不愁吃喝、喜气洋洋了。

日子就这么高高兴兴过去,和和美美过去,平平安安过去,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好日月。可是,突然有一天——

有一天村里来了三个警察,身上穿了警服,腰里别了家伙。他们进了王老八家,见他一家老小正在吃饭。桌上有酒有菜,有鱼有肉,铜锣放在饭桌一角。小个子警察手疾眼快,伸手把铜锣枪到手里。黑脸警察龇着一口板牙,尖尖的两只犬齿露在唇外。他粗声问:“铜锣哪里来的?老实交代!”

一见这阵势,王老八两腿哆嗦起来,裤裆里粘兮兮给尿湿了。他哼唧一阵,哆哆嗦嗦说:“长官,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这铜锣是从郑老七手里借来的。他怎么弄到的,我却不知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过往神灵,千真万确,我一星一点也不知道。长官,我这就给您带路,有什么话您找郑老七当面查对吧!”

就这样,王老八推给郑老七,郑老七推给吴老六,一步一步再推给周老五,李老四,孙老三,钱老二,赵老一。最后,终于把罪魁祸首冯老九给端出来了。

警察把一副明晃晃的手铐铐到冯老九手腕上,让他背了老娘,押解着出村去了。

赵老一、钱老二、孙老三、李老四一干人等,吓白了的小脸慢慢恢复了血色,喘气也渐渐均匀了。他们从心里暗自庆幸,官司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明晃晃的手铐没有铐到自己手腕上,真个谢天谢地!心里也在可怜冯老九,犯了这大案子,惊动了三个警察,下一步不知是死是活,连70岁的老娘也得跟着受罪。人就应该知足,分外的不能沾,碗外的不能吃。冯老九拿了人家的铜锣宝贝,岂不是贪心不足、惹火烧身?闹到这般天地,谁也帮不上忙、救不了他啦!……他们慢慢回到家里,庆幸之余又有几分丧气:今天的几个盘子几个碗,鸡鸭鱼肉、大饼馒头,还有一壶小酒,却是没有着落、无处寻觅了。

再说冯老九被押解着出了村子,上了山间小路,警察就把手铐给卸下了。大个子警察让黑脸警察背起老娘,让老九歇歇乏,还嘱咐黑脸警察轻手轻脚,不要毛手毛脚吓着老娘。三人健步如飞,冯老九好容易才能跟上。进了深山,来到一个小山洞里。里面有山草铺就的床铺,兽皮做成的被褥,还有树枝木棍制作的粗笨家具。他们把老九娘俩安置好,小个子警察又把铜锣拿出来,还给了老九。

“大王已经安排好,你娘俩就在这里安生过日子吧!”他说。

冯老九只有机械地点头唯唯,什么也不敢说。

“你不必害怕,也不要心中嘀咕,”小个子警察又说,“你家老娘心肠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善人,跟我家大王的娘亲有前世的恩义。上次在庙里,铜锣是故意让你拿走的……”

“少给我多嘴!”黑脸警察打断他的话,“天机不可泄露……”

小个子警察立即闭嘴。大个子警察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三位警察走后,娘俩敲敲铜锣,吃饱饭以后,娘说:“大个子警察警服后头,是一身虎皮。我老眼昏花也看出来了,那是一头老虎……”

“娘您看得不差,另两位,一位是老狼,一位是狐狸,下雪那一夜,我在破庙里见到过……”

关于老娘跟老虎娘亲的恩义,冯老九略知一二,可能是娘在小姑娘的时候,在山里救过一只受伤的虎崽。几辈子前的事情了,连娘自己也记不清说不明啦。

“这老虎别看是个兽类,仁义着呢。”娘说。

娘俩每天敲几次铜锣,日月过得很是滋润。冯老九有时也想起同村的人,但他们借自己的铜锣吃香喝辣,遇上难处却一个个撇得干净,只把脏水罐子扣到自己头上,全不念当初帮扶他们的情分,心里不由有点拔凉拔凉。娘不让他记着这些。娘告诉他,为人处世,只应记着别人的好处,不该记着别人的差池。娘让他一生一世跟老虎学着些儿。

再说村里的邻居们,又都过起了缺衣少食的苦日月。可是说来也怪,耳朵里常常出现铜锣的声音,似有若无,如真似幻。就搭伴顺着声音去找,进山后山路曲曲弯弯,后来就莽苍苍没了路径。找了三天三夜,声音却又没了踪影,只好又饿又累折回村子来了。

可那铜锣声仍然时常出现,搅得他们心绪不宁,欲罢不能。有几个铁了心的,又多带些干粮,搭伴进了深山。钻林莽,过山涧,爬险崖,探黑洞,跌多少跟头,摔多少屁敦,撕破多少衣服,磨破多少鞋底,蚊虫叮咬脸上起多少肿疱,荆棘从中腿脚流多少鲜血……经受了苦中苦、累中累、险中险,好多天以后终于有了结果:在一个山洞口看见正在晒太阳的冯老九了。

冯老九让大家走进山洞,敲敲铜锣,请大家用足了酒饭。临走以前,几个人有话要说,却又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嘴巴张几张却张不开。最后还是老娘让大家留步,柔声告诉说:“你们回去,几家老小,全都搬了来吧。分开搬,悄悄地走,不能惊动外人外村。神不知,鬼不觉,小心为上。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惊动了官家……”

人们回村后,老老小小立马悄悄搬往山里。连上老九一共9户人家,30几口人。搭起几座窝铺,垒起几间石棚,各家各户安排下来。虽说有小铜锣,天天有好吃好喝,但庄稼人闲不住,不会那么坐吃等穿。他们砍伐杂树荒草,刨起沟坎崖坡,碗大瓢大葫芦头大荒地全都开起来,引来山泉水,种上瓜果青菜、五谷杂粮。日月过得真是比神仙还要滋润和自在。

这天是冯老九老娘73岁生日,全村人聚在山洞里,为她祝寿。晚辈们磕了头,拜了寿,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娘说,我活到跟圣人一样年岁了,再不走,就成老背晦、老妖怪了。临走有一件事不放心,不能不嘱咐两句。昨天夜里我做个梦,梦见老虎大姐领着我,去了一个地界。三面是立陡的高山,一面是个无底深洞。洞里有个小石桌,放着咱的小铜锣。打个迷瞪,虎姐不见了,我也就醒了。我琢磨一天一夜,才明白了虎姐的意思。咱全村在这里住着有凶险,必须搬家。搬到哪里?就搬到虎姐托梦领我去的地界……”

大家不吱声,全都思忖起老娘的话来,一个个不住点头。近些日子,不断遇到生人进山,打听有关铜锣的事。他们说,早就隐隐约约、似断似续听到了铜锣的响声。有时候晴天响起,有时候阴天响起,有时候清晨响起,有时候黄昏响起。响声就来自这一片地段,只是一时找不到。好在老九和大家早就立了规矩,见到生人全都躲开,顶头碰上也闭口不言,装作哑巴。但生人越来越频,越来越怪,也越来越凶。有的穿衣戴帽、行事说话,不像庄稼人,倒像是官家的探子,腰里准是掖着家伙。老一老三等几个年岁大的,早就为这事犯嘀咕、犯愁肠,心事重重了。

听了老娘的话,第二天,就派出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分几路去寻找老娘梦里见过的地界。不知翻过多少座山头,越过多少道溪涧,穿过多少层云雾之后,终于有一天,那地界,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全村人十分高兴,心里默默感谢上苍,感谢托梦的老虎大姐。谁都不敢怠慢,各家各户立马连夜搬了过去。

住下以后才知道这真是一片风水宝地。三面环山,铜锣的响声,遇上立陡的高山全都折回来。折回来的声音,全都钻进对面的无底深洞,外面一星一点半丝半缕也不剩。就这样,铜锣的声音,永远在洞里藏起来,封起来,任谁也听不到。那么,进山的外人和官家探子所带来的凶险,也就远远地离开他们了。

老娘无疾而终,就安歇在向阳的山坡上。

方圆几百里都听说过这个铜锣引出的故事。多少人继续跑来找,但由于没了铜锣的声音引路,进山就迷了方向,越转越头晕,越寻越糊涂,只好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山路弯弯一条又一条,哪条路也无法靠近那个谜一样的铜锣。多少年过去了,寻找的人谢了一茬又一茬,全都没个结果。就像当初陶渊明先生文章里写的,它该是另一个世外桃源吧。这个藏在深山之中的村庄,似真似假、如梦如幻的村庄,远远近近的人们给起个名字,就叫它铜锣庄。

灯影庄

谷老三离开官亭集牲口市,踏上回家的小路,冬天木红色的太阳,已经压在西山顶上了。

谷老三赶集,就算是今天的年集,也只去牲口市。他一个人过日子,只三分薄地,用不着牛驴骡马耕地拉车。他泡在牲口市,是替牲口的卖主和买主撮合,当“经纪”。他把手缩在肥大的袖筒里,拉住卖主的手指,摁下几个,攥住几个,通过点头,摇头,斗嘴,耍横,再配上苦笑,赔笑,打哈哈,然后两人用手指定下一个价码。再把买主的手拉进袖筒,又是一番折腾,也定下一个价码。就这么反反复复、颠颠倒倒、添添减减,通过几个、十几个回合,碰上时运好,做成一桩生意,能够弄得一份儿中介费。时运若是更火,买主或卖主是个肉头,傻帽,老杆子,或是少不更事,就两头用上遮眼法,下狠手割下只肥耳朵,那可就捞到点油水了。

今天做成两桩买卖,一匹骡子一头牛,算个中等收成。他在小饭铺里要了四碟热菜,一壶白酒,自己犒劳自己。身上热旭旭,脑袋晕乎乎,打道回府了。

冬日天短,日色下去,天说黑就黑了。才上山路,头顶黑压压一团乱云涌上来,月亮星星全给遮住,地上连路也看不清了。靠着这条路他熟得没法再熟,心里也没怎么当回事。可走出几步,转眼间竟然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正自狐疑,突然天光一闪,头顶上呱啦啦一道扯天挂地大霹雳。早就过了冬至,竟然打起霹雳,由不得心口扑通通一阵敲鼓。闪电过后,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迎面晃动着迎上一堵黑墙,上拄天下拄地,把自己硬生生挡住。折转头拐弯走,又一面黑墙晃晃悠悠逼过来,从四面八方把自己死死裹住,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他一阵心慌气短,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腾地涌起一片鸡皮疙瘩……

“碰上黑狗挡,碰上鬼打墙了。”他想。

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说,走黑路最怕遇上黑狗挡、鬼打墙。说是不管你多大能耐,遇上后都没了章程。不论一马平川还是山岭河套,再熟的地场也会变得十分眼生。你就像磨道里一头驴,眼上罩了捂眼儿,有本事你尽管跑,跑多少路也还在磨道里转悠。直折腾得你精疲力竭、失魂落魄、中邪虚脱,不到天明找不到回家的路径。想到这里,一向溜精巴怪的谷老三,告了饶,没辙了。

但他毕竟是个非同一般的精明人物,难字当头脑瓜子却并不迷糊。眼前尽管漆黑漆黑,他一双小眼睛仍然四处张望。就在他偶一回头时,忽然发现远处有时隐时显一抹灯影,明明灭灭、如豆如芥的一抹灯影。

谷老三立即拿定了主意:啥也不管,朝亮处奔,朝灯影奔!

跟头骨碌往前奔,跌跌撞撞往前奔。出一身汗,滚一身泥,山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腿杆子不知何时刮去一块皮。他全顾不上这些,两眼一眨不眨瞅定那越来越近的灯影。折腾半天,终于翻几道沟,上几条岭,爬几面坡,气喘吁吁来到灯影跟前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村头一个独门大院,前院一溜高台正房,青瓦粉墙,龙头起脊。第2进院落有栋2层砖楼,楼后院墙高与楼齐。临街的黑漆正门巍然而立,却虚掩着,没有关门落锁。就从前院正房窗口,闪闪烁烁透出来一抹灯影……

谷老三来到大门口,轻轻敲敲虎头门环。里面没有回应。他咳嗽两声,沉一沉心,迟迟疑疑走进门来。

正房八仙桌前端坐着一位70余岁的老奶奶。她体态娇小,云髻高绾,面如璞玉。身上宽袍长袖,穿戴是前朝官宦贵族的服饰,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

谷老三屏住气,打躬行礼说:“行善的老寿星,我是个迷路落难之人,向老寿星讨一口凉水喝……”

老奶奶没有停下捻动的佛珠,用下巴指指门旁的水缸。

谷老三来到水缸旁边,用葫芦瓢盛了水,倒进一旁的磁碗,咕咕灌下去。那水并不冰牙,温热适中,且带有淡淡的芝兰之香。谷老三接连喝了3大碗。喝下之后,嘴里不止不再干渴,竟像吃下一桌好饭,肚里的饥虫也给打发了。他谢了老奶奶,又求告说:

“天时已经不早,能不能借贵府一方宝地,今晚歇歇腿脚?”

老奶奶并不转过脸来,抬抬下巴指指大门旁的耳房。

谷老三连忙打躬感谢。临离开时,试探着怯怯地问:“请问老寿星,贵村贵府怎么称谓?”

“灯影庄。”老奶奶仍然头也不抬。

耳房虽然不大,但床铺干净,被盖齐整。谷老三又困又乏,却毫无睡意。他一是庆幸自己吉星高照,灾祸中得遇救星;再是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起这一带有这么一个村庄,这么一家大户人家。更让他迷惑的是:村名这么不同凡俗,而这样一个深宅大院,竟然只住了老奶奶一个人。思摸半宿也弄不出个眉目,眼皮沉得抬不起,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半夜时分,他被一阵杂沓奇怪的声音惊醒。侧耳听去,声音从后院传来,有骡马走动声,重物抬扛声,牲口响鼻声,男人脚步声。谷老三悄悄起身,从耳房窗口向后院张望。天上乱云散尽,迷蒙夜色中,只见后院里人影晃动,骡马来往。满头大汗的壮汉们,正从马背骡背上卸下沉重的驮箱,一驮驮抬进后院底楼。人和牲口全都噤声不响,出出进进,有条不紊。还想仔细察看时,瞥见正房里灯影闪烁,老奶奶依然端坐在八仙桌前,手里的佛珠不停地捻动。他连忙离开窗口,又在床铺上躺下了。

但他再也无法入睡。人在床上躺着,耳朵却支楞起来,仔细捕捉后院的一切动静。过了一个时辰,杂沓的动静渐渐平息,庭院恢复了原来的安谧。

月亮高挂南天,如水的月光铺满空旷的院落,四周一片幽静。已交四更,天就要亮了,黑狗挡、鬼打墙的事过去啦。他穿好衣服,背上褡裢,该准备回家了。

但他放不下后院,神差鬼使引领他再去看个究竟。贴墙猫腰来到近前,只见后院已经空空荡荡,几个男人和十几头牲口全都没了踪影。这可真就奇了怪啦。他睡在耳房,大睁两眼看得清清楚楚,一匹牲口也没从大门口出去。院墙高与楼齐,壮汉们如有功夫不好说,牲口却是没法飞出去的。他看看院墙,未见倒塌毁败之处。而地面上,却发现几条生牛皮编织的牲口缰绳,散散落落躺在朦胧月色之中。一条缰绳旁边有叠纸片,拣起看看,却是几张剪纸,剪的是骡子和马匹的图案,一张张扬鬃甩尾,栩栩如生。面对剪纸正在发呆,一阵风过,剪纸随风飘起,翩翩过墙而去,风筝般越飞越高,不一霎就消失在迷蒙的天空之中。手里留下几条丝绦状物件,凭感觉似乎是马尾骡鬃,还带有他十分熟悉的牲口尿臊味道。贴近眼睛仔细看时,那马尾骡鬃也随即脱手,随风没了踪影……

谷老三呆了,不知自己是否正在做梦。脚下却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底楼厅堂。楼上似有悠悠丝竹之声,如同天籁,并依稀听到小儿女嘻嘻的说笑声。底楼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但有璀璨的亮光从红木家具旁边射出,四周苒苒升起一团七彩雾霭。打眼一看,原是山一样一堆金银铸锭,摆放在厅堂一角,正放射着金灼灼、银璨璨的光亮。亮光射过来,像一簇簇飞溅的火花,在他脸上轻柔地炸开,让他有美妙的灼热感,而且听到了细碎的火花爆裂声。他一阵眩晕,想也没想就走向前去,飞速抓起几锭,看也没看就塞进褡裢。三脚两步急慌慌出得楼门,不敢从大门逃走,几丈高的院墙他竟然毫不费力地翻墙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之中。

太阳爬上东山时,谷老三已经回到他家的柴院门口了。

谷老三关紧房门,窗上罩了草帘子,点上小油灯,从褡裢里拿出金银铸锭,仔细观察起来。金锭两尊,银砖两方,都铸了赤红篆字:“康熙库藏之宝”。称金称银应该用戥子,他家没有。掂一掂估量,大概共有10斤开外。谷老三想的头一件事,是赶紧在屋里刨个深坑,神不知鬼不觉把它深埋秘藏。然后是请香买纸,到祖宗坟上拜祭。这是托了祖上的福荫,他要给祖宗先人连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

谷老三嘴巴很紧,但这番奇遇憋在心里,总像小兔子一样时不时向外探头。他没了爹妈,先向他亲哥哥露了个头,又向一个拜把子弟兄透了个尾。不用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在。但主要的是请他们帮忙找个老婆,买几亩地。当然没有忘记告诉他们,烂在心里这事也不能说给外人。不过,没过几天,谷老三发了外财的消息,半个村子都知道了。不少人开始向他套近乎,变着法儿想着沾光、借钱、求他周济了。

讨老婆和购买田土的事由还没有着落,有一天,官府两个差人进了村,把谷老三带走了。

进了县城,来到严阁老府第。厅堂侧室红木高桌后头,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正等他们。

“你是谷老三吗?”师爷态度和善。

谷老三点头答应。

“听说你发了点外财,”师爷声音轻柔舒缓,“阁老府严老爷想借光看一眼……”

“没有,没有……”谷老三连连摇头,像货郎鼓。

师爷无声地笑了一下。

“老爷,没有,真个没有,天地良心……”谷老三打赌发誓。

师爷不再说话,擎起长长的烟管开始抽烟。

抽完几袋烟,吩咐仆役酒饭伺候。就像招待贵客一样,由师爷陪着用完酒饭以后,又让谷老三在客房歇息,品香茶磕瓜子。谷老三哪里享得了这等福分。但他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丁把守,知道自己已被关押,插翅也难走脱了。阁老府哪有自己这等泥腿子站脚的地皮,眼前的事明摆着非常蹊跷。可实在令人解不开:自己一个乡下土老巴子,有什么事由能跟阁老府沾上边儿呢?

他脑袋突然轰地一声,闪开一条缝,身上冒出一阵冷汗。仿佛听人说过,几个月以前,阁老府遭了劫匪,抢去了无数金银财宝。莫不成自己在灯影庄得到的那金锭银砖,与阁老府遭劫丢失的财贝有什么关联?天爷,果真如此,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惹下塌天大祸了。

谷老三想得对路,但真实情况比他想到的更加可怕。阁老府一门四进士,三代高官。严阁老高寿殡天以后,皇恩浩荡,恩准归葬故里。巨大的楠木寿材里,装了数百锭皇家库藏金银,运回老家严府。严阁老3个儿子,几个孙辈,除长子在老家阁老府执掌家业外,其余数位子、侄,多系京官大员或外放督抚,年轻孙辈正在考取功名。这等金锭银砖乃是皇家内库宝藏,如被臣子盗窃,不论何等功名爵位,一律满门抄斩!

想想看,谷老三惹下了多大的灾祸!在“康熙库藏之宝”几个篆字面前,谷老三的草民脑袋不必说,更值银子的几个阁老府达官贵人的脑袋,顶在脖子上到时候只怕也会乱晃荡吧。

下午师爷又来拷问几遍,谷老三仍然紧咬牙关,坚不吐口。师爷成竹在胸,冷笑一阵说:

“金锭银锭上铸着‘康熙库藏之宝,对吧?说真格的,这等宝贝归根掲底不该落到咱草民百姓手里。严老爷有话:县城西北10里之外有个庄子,一个大宅院,两顷上等好地,全给你,买卖文书已经写好,大红印章也已盖好。只要你把褡裢背过来,文书交给你,庄子就姓了谷,成你的啦。沉下心慢慢想想,这等好事不赶快接住,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傻哥哥吗?”

夜晚睡在阁老府客房里,谷老三翻腾过来折腾过去,心里一团乱麻。大宅院、两顷地……庄子虽好,但自己命薄福浅担不起,不能要,不敢要。要或不要先不管它,不把埋在地里的东西挖出来,交给师爷,自己出不了这个阁老府,这可是板上钉钉,明摆着。天爷!就算如数交出来,自己的小命,也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过了白天不知道晚上,吃完上顿不知道下顿。想想看,阁老府为了保全自己,什么时候都可以杀人灭口。眼下,什么样的财宝都他娘的扯淡,只是保命要紧……

“我这里顺水推船,先假装同意,答应接下庄子,走一步看一步吧……”折腾一夜,天亮前谷老三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老三态度转变,高高兴兴接下文书,答应回村就把东西送回来。他这点小伎俩当然瞒不过师爷。师爷同样高高兴兴,汤水不漏,安排四个家丁护送回家取褡裢。把个谷老三调理得像个贵客,其实跟个重刑犯人一样,几个家丁前拥后护,离开县城,回家去了。

半路上,来到一处小山坡,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突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开头风力不大,只旋起片片枯草败叶,在头顶团团转。却陡然发力,但见烟尘滚滚,飓风万马奔腾般扑将过来,遮天蔽日,摧枯拉朽,陡然间天昏地暗,黑夜降临。几人正处在旋风中心,一个个头重脚轻、东摇西晃、跟斗骨碌、滚爬翻跌。鼻子、眼睛和嘴里全都塞满了尘土,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人在何方,身为何物……

风停以后,谷老三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四个家丁已经不知去向。路旁石头上却端坐着灯影庄的老奶奶。她高绾云髻,面如璞玉,手捻佛珠。

谷老三趋前一步,倒头便拜:

“菩萨奶奶,救命,救命啊!”

老奶奶伸出一只手,让谷老三抓住。这手小巧而又柔软,手背仿佛有层细细的绒毛,却很有把子力气。谷老三被轻轻提起,脚不沾地。她命令谷老三闭起眼睛。只听耳边风声呼呼山响,两人就像腾云驾雾般飞速前进。只过了吸两袋烟的工夫,老奶奶让谷老三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已经来到灯影庄了。

进了正房厅堂,老奶奶跟谷老三分别在太师椅和方凳上落座。老奶奶说:

“上次你来,走时咋就那么猴急,跟我连个照面也没有呢?”

谷老三满脸通红,嘴唇哆哆嗦嗦却说不出什么。

“你捡了个便宜,发了财,是吧?”

谷老三越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觉着捡了便宜,现在该明白了吧,却是捡了个祸害。”老奶奶继续说,“你看着那是金银财宝,到手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事到临头才明白,那不是天降的福星,说不定是把夺命的钢刀呢。”

谷老三从方凳上滚下来,跪在老奶奶面前,磕头如同捣蒜。连声说:“菩萨慈悲,那天您救我一遭,今天更是救我一命。我谷老三今生今世报答不完菩萨您老的恩情!”

老奶奶让他起来,谷老三坚决不起。他说,他已经不能回家,不敢回家,无处安身,无家可归。求告老奶奶活菩萨救他一命,在灯影庄赏给他一角存身之地,躲过大灾大难。老奶奶说:

“按说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你身上孽根未除,贪念太盛,浊气缠身。灯影庄的人家,个个清白做人,户户耕读传家,看起来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其实都是圣贤之辈,立身在君子之邦。好在我见你还有几分慧根,尚非冥顽不化之徒、强梁邪恶之辈。也是咱们有一点缘分,天可怜见,我答应你就是了。”

谷老三这才磕个头从地上爬起来。又听老奶奶说:

“灯影庄也有牲口市,你还可以干你老本行。但必得敬畏天地,诚信为本,童叟不欺……”

谷老三诺诺连声。又红着脸说:“我背着您拿走的金锭银砖,现埋在我家地下,眼前不能回去,以后一定取回来还给……”

老奶奶打断说:“不用了。金银财宝,乃天地精魂所铸,深藏地母腹中。时或现身人间,演绎出世上恩怨情仇,悲欢荣辱,然后飘然而退,盍然而隠,悄然而逝,不留一丝痕迹。你埋在地下的金银铸锭,和你在后堂楼底见到的财宝,跟你没有缘分,跟阁老府也没有缘分,已经复归地母腹中。经过岁月流转,天地轮回,它将在地层深处,复原为金银矿脉,留待好事者、有缘者开采,然后再显真身,演绎出新一轮恩怨悲喜……”

听了这话,谷老三如同醍醐灌顶。

老奶奶让他回耳房休息。

躺在床上,夜不成寐。他记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传说:他一位几世先祖,曾与一胡氏仙姑交好,传为乡里佳话。都说得道狐仙千年不老,不知道老奶奶是否就是那位千年狐仙。他不敢问,怕多嘴引出是非。但他心里默念道:

“不论菩萨奶奶是不是那位仙姑,她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救我血肉之驱,更拯救我有罪的灵魂。菩萨太奶奶,孙儿感恩戴德,多多拜谢了!”

四名家丁分别从崖边、坡下爬起,擦擦眼角的灰尘,抖抖身上的沙土,重又聚到一起。他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四处搜寻打量,远近寻觅察看,哪里也不见谷老三的影子。仓促商量一阵,决定直奔谷老三村里要人。

村子里自然一无所获。过筛子一般,把全村老小一个个查问,吹胡子瞪眼,敲桌子砸板凳,红脸黑脸吓唬一通,结果都是白忙活。没了章程,四人只好耷拉着脑袋,折回阁老府告罪,听候主子发落了。

唯一的收获是,打听到山里有个灯影庄,谷老三的金锭银砖是从那里弄到的。于是,阁老府立即多派家丁,外加干练仆役,由师爷带领,去灯影庄搜寻。附近村民中眼红手热想发财的也跟了去,寻觅那个谜一样的灯影庄,连着富贵财运的灯影庄。他们在山间杂树陡崖间来回奔走,白天黑夜折腾,多少天过去,却是竹篮打水,到头来谁也没有见到灯影庄是啥个模样。也有人比较幸运,半夜时分在深山里奔走寻觅时,远处迷蒙雾气中突然出现灯影,或隐或显的灯影,一闪即逝的灯影,如豆如芥的灯影。他们眼红心跳、呼吸急促、小心翼翼、急急忙忙奔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却是水底捞月。灯影猝然消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抓住.……

谷老三就这么不知去向,成了件谁也不摸根底、不知结局的蹊跷怪事,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头无尾奇案。

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天上神明发现阁老府侵吞国库,贪赃枉法,故而神明显灵警示世道人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阁老府的麻烦在后头哩。还有人说,他们在山里遇到过谷老三,但他像不认识一样,不说话,而且转瞬即逝。那谷老三如今看去仙风道骨,不同凡俗。他原是星宿下凡,来无影去无踪,别看他当初不显山露水,那是真人不露相呢,其实他手里抓着的是阁老府的命门……

传说越传越远,经久不衰。

方圆几百里,前后上百年,都知道这个传说。而且越传越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梢。越传越添枝加叶,真真假假,真假难分。不用说,阁老府的上下人等,也早就听说了。仆役家丁,丫环佣人,私下里也偷偷议论,不过不敢让主子知道。但又据说,执掌家业的阁老府长支大老爷,派师爷和干练仆役,四下打听搜寻,回来后原原本本向他禀告……

此后——

阁老府扎下神台,请泰山高僧念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众生,消灾避难;

阁老府每年立冬、腊八,在府前大街安下几口大锅,舍粥半月,周济远近穷人;

阁老府请风水师在山青水秀处看好风水宝地,化费几千两银子,建起一座神庙,塑了菩萨金身,风神雨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阁老府建起一个书院,聘请举人秀才设馆,免费让贫寒农家学童进书院读书……

阁老府建起一家医院,聘请名医坐堂,为贫寒之家舍医舍药……

阁老府发出机密文书,命他家京官外放,忠君爱民,怜老恤贫,不贪不腐,洁身自好……

岁月匆匆,天地轮回。人间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多少年,阁老府就这么装神弄玄过去多少年……

冥冥之中,灯影庄发生的这件有头没尾的公案,就像一把凛然利剑,悬在阁老府头上,时时可能轰然劈下……

多少年后的一天,阁老府收到一封快邮。打开看时,只见里面是几十年前写下的将庄子转让给谷老三的文书。信封用洁白素纸写就,说明发信人已经过世。除文书之外,快信空无一字。大老爷焚香洗手,捧起无字信仔细端详。只觉涨满血管的血脉从头顶缓缓流下,流向四肢,流向血管末梢,他似乎听到了变得流畅的血液潺涣流动的声音。几十年悬着的心,似乎慢慢平缓地落到了腔子里。他闭了眼睛,深深地长舒一口气,沉吟一阵说:

“这个谷老三,完璧归赵,算得上诚信之人,忠义之人……”

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灯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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