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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人

2012-05-14陈薇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25期
关键词:娄底巴克

陈薇

巴克·铁塔,一只两岁的德国牧羊犬,在铁笼里时而站立、时而坐下,焦躁不安,眼睛四处张望,眼屎顺着眼角流下,嘶哑吠声最后变成了呜咽。

它的主人邓锦杰,2012年7月3日后再也没回来。那天下午,这位27岁的湖南娄底小伙子在城区孙水河里救起1人,自己却牺牲。

巴克一直等在河边等着它的主人上岸,但那被救起的人,却在别人提醒“救你的人还没上来”后,依然急匆匆离开了现场,再也没有出现过。

犬痴晓杰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2012年7月3日将只是邓锦杰生命中一个平常不过的日子。

下午五点多,他带上巴克,和两位朋友一起去孙水公园遛狗。公园依孙水河而建,位于娄底市政府新址前,夏天常有市民散步纳凉。

在娄底的“狗友”圈子中,邓锦杰算是小有名气。他15岁开始养狗,喜欢德牧和藏獒。他为自己租住在农村的狗舍设计了狼形标志,命名为“狼嚎谷”,自称“狼晓杰”,朋友们也顺势叫他“晓杰”。

晓杰有十多条狗。他的QQ空间里,几乎全是狗的照片、训练日志、养狗经验转载。“阿虎”,高大魁梧却耍小孩子脾气;“妹姜”,“海盗脸、黄金眼、身穿巧克力外衣”;还有身形小巧的“秀珍”“海豚”......

其中,巴克是最让晓杰自豪的德牧之一。血统纯正,身形健硕,除了坐、卧、靠这些指令,巴克还掌握了扑咬、追踪等高级技能。

巴克的吃食,多由晓杰自己调配,用鸡架、玉米、麦壳、海带、鸡蛋、鲜鱼,有时加上维生素和钙片,做成巴克喜欢的大窝窝头。为此,晓杰特意买了蒸馒头的全套工具。此外,巴克还时常打打牙祭——昂贵的羊奶和羊胎盘。

遛狗也是必须的。娄底人晏建伟,便是在8年前的一次遛狗中偶遇晓杰的。晏建伟清楚记得,人们看见自己带的狗,通常只是目光注视,最多摸一下狗的脑袋,晓杰却蹲了下来,给了狗狗一个大大的拥抱,还不忘亲吻它一下。

对狗的挚爱,有时让素不相识的人误会。有一次,晓杰去药店给一只怀孕的狗买保健品,没想到售货员很是热情:“你老婆又怀孕了啊?”

渐渐地,晓杰成为狗友们口中的“狗痴”。精瘦身板、标志性长发、细长眼睛厚嘴唇,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加上有“狼嚎谷”字样的工作服,这套标准形象为他赢得不少狗缘和人缘。

这一天,晓杰同样穿了一件黑色无袖的工作服,下身是大口袋工装裤,脚上穿着运动鞋。晓杰随身带了三四个训练球,丢进水里,让巴克衔回来。

突然,一声声“救命”从远处水面传来,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孩子从救生圈里滑落下来,两位大人慌了手脚,也好像呛了水。

有人溺水!码头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位男子首先向孩子游去。曉杰站起来,胡乱将工作服甩在岸边,心急得连裤子和鞋子都没脱便跃身入水。

第一位跳下去救人的男子先救起了那个小孩儿,带他游向岸边,晓杰见状,转而游向另一位沉入水中的女子。紧张而慌乱,这位女士已不知所措,并且渐渐沉向水下。晓杰奋力游过去,快接近被救者时,他潜到水下,看样子是想从下面将溺水者顶出来。

建筑工人钟雄,在晓杰之后下水救人。他看到,在晓杰与女子沉下的那一片水面,气泡不间断地涌上来,不知道过了几秒钟,或是十几秒钟,女子头部终于露出水面,她不是自己浮上来的,是被人用力往上顶了两下,顶出水面的。钟雄明白,是那位长头发年轻人,在水下充当了女子的救生圈。

钟雄抓住女子,带着游回河岸,那个女子站定,哭喊着说:“救我老公!救我老公!”不过,大家很快看到,落水男子已经自己爬上了对岸。

至此,溺水者全部获救,其他四名救援者也回到岸边,大家刚想松口气时,钟雄发现,那位长头发年轻人还没有出现。

几秒、十几秒,一分钟,几分钟……岸上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晓杰潜下去的那片水面。在现场的娄底市民陈克仪还记得,他就站在那位获救女子身边,看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便安慰她说:“已经没事了,你不要着急,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你谢谢人家就行了。”

女子没有回答。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陈克仪突然发现,那获救的一家三口,已悄悄地消失了。

2012年7月3日17点56分,孙水公园辖区的大柯派出所的电话响起。他们接到了报警。

贫穷的农家少年

这天晚上6点半左右,邓秋琼拨通了弟弟邓锦杰的电话。她和老公、两个儿子住在娄底市区,离狼嚎谷不远,晓杰答应遛完狗后要到她家里吃晚饭,却迟迟不到。

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在询问过邓秋琼的身份、家庭情况后,严肃地说:你立刻到大柯派出所来一趟。

邓秋琼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弟弟犯事了——尽管她认为这不可能。

邓家姐弟从小生长在娄底市娄星区茶园镇塘群村。父母照管茶园,打打零工,一家人生活清苦。从小到大,两姐弟都是那种“把善良挂在脸上”的老实人——一位熟悉他们的朋友说。

弟弟晓杰,1985年阴历4月初2出生。他心地善良,尤其热爱动物。邓秋琼还记得,不到6岁时,弟弟将一枚鸟蛋带回家,居然还孵出了一只白头翁。兔子、鸽子、乌龟、羊、猫、狗、鱼、蛇、鹦鹉,还有仙人掌、百合花、吊兰......他几乎都养过。更特别的,别人把羊养在屋外,他把羊养在室里,有时,羊带着一腿湿泥跳上床,被妈妈骂了,晓杰也舍不得把羊从床上赶下来。

初中毕业后,晓杰没有继续读书。这位农家少年学过厨师、开过塔吊、做过流水线上的鞋厂工人,几番曲折之后,最终决定将养狗作为改变命运的机会与事业。

在中国,跑车与猛犬是有钱人的宠物。晓杰最喜欢的一条藏獒是晏建伟的,身价600万,品相稍好的德牧,最少也要几万元。

但是,晓杰没有钱。他的原始积累,只能依靠养狗、繁殖、出售一步步来,除此之外,还靠自己紧巴着过日子。

他经常搬迁狗舍,住的全是娄底市郊村民用来养猪的“杂房”。他的“房间”还是石棉瓦顶,最值钱的是一台台式电脑,为了养狗,摩托车进过当铺,一天只吃一顿馒头的日子也不在少数。

在邓锦杰去世前居住的杂房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发现了一个红皮账本,记录显示,从2012年元月19日至28日,邓锦杰陆续购买了羊头、猪皮、猪脑、猪肺等狗食材料,一只羊头要68元,后一天,他买了自用毛毯,38元。

账本里还有一些不得不依靠救济的记录,如“6月9日,下午在师母手里拿钱(200块)”“6月23日,家,(100块)”。……

邓秋琼记得这100块钱。6月23日端午节,邓锦杰回家后说快没钱用了,爸爸也没钱,给了他100块。邓锦杰拿到钱后,问爸爸要不要给奶奶买点香蕉。爸爸有些生气:“你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

晓杰养狗,家里人不太支持,就连晏建伟也劝他,这是有钱人的游戏,还是别玩了。晓杰却没有放弃。端午节后,经济困难的邓锦杰每天便到姐姐邓秋琼家里吃饭。

7月3日晚上7点多,邓秋琼在孙水河边,终于见到了没能到家里吃晚饭的弟弟。

嘴唇是黑紫色的,长发贴在脸上,遮不住紫色的淤血块。身上到处缠着水草,手臂冰凉,胸口似乎还有一点点温度。邓秋琼的第一反应,便是四处摸索。然而,心跳、脉搏、鼻息,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觉得全身又疼又胀,站不起来。每过一会儿,她就无意识地用力动动手指,似乎是身体要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在几百人的围观下,在昏黑的天色下,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指天骂地:“老天爷,你怎么不长眼睛?!好人不是有好报么?!救那些没良心的人,你干什么!……”

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释怀,“弟弟是愿意受苦的,但是一直到死,他还是那么苦!”

慷慨而失败的商人

邓锦杰遇难的消息,在狗友们中迅速传播。一些狗友从昆明、广州、长沙等地赶到娄底。晏建伟率先悬赏1万元,征集被救者线索,不久,又有20位朋友宣布,各自承担5000元,共同追加10万悬赏费,他们几乎全部与晓杰在遛狗时结识,他们的爱犬也大多在晓杰那里寄养过。

杨赞伟告诉记者,寄养一只大狗的市场价约是50元一天,晓杰讲义气,常常不收钱,只需主人自带食物即可,时间长的,一养就是一个月。

因为养得好、训得好,晓杰的狗价格略高,所以他的生意并不太好。久而久之,娄底狗友中流传着一句话:“晓杰的狗,看得起,买不起”——当然,这还不包括晓杰自己喜欢而舍不得卖,干脆打算一直养着的。

“他根本没什么经商头脑,”晏建伟说。他曾免费将自己名下中国南方獒园里最昂贵的一只藏獒借晓杰配种——市场价通常是10万元左右。不为别的,只因为孩子有一次对他说,爸爸这么多徒弟中,只有晓杰叔叔一个人在饭桌上会帮他们拿饮料。

谁家的狗病了、要配种了,叫晓杰一声,晓杰就会帮忙。业界内部,狗粮配方大多是各自保密的,但晓杰从来坦诚相告,“不谈钱,只做事”。

还有一次,一位狗友家里被偷了,晓杰凌晨三点带着巴克赶来嗅味追踪,从1楼走楼梯爬到27楼,又从另一幢楼房的27楼吭哧吭哧爬下來。当然,分文未收。

他的慷慨,有时也成为自伤的匕首。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告诉记者,曾有人找到晓杰合作养犬,收益平分。不过,全部是口头协议。最终,对方背信弃义,晓杰一下亏掉几万块钱。

被骗的细节,晓杰从没对人说过。不过,从他写在空间日志里的一句话或许可以窥见端倪:“被骗过一次,可还是走了回头路.....寄养,虽然在这方面给犬友、爱犬带来了方便,可自己真是犯贱......”

不过,他接着说:“很多时候想想,我是犯贱,而你连犬都不如!”

像很多喜爱动物的人一样,晓杰也常常守着他的狗狗们,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们听,“它们其实都很乖巧,不会多说话......于是经常,我们就像很熟悉的朋友一样,隔着不远的距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却不尴尬。待四散而去时,就好像完成了一次轻描淡写的倾诉。”

然而,不论多么善良,直至去世,晓杰仍然没能靠养狗改变自己潦倒无常的生活。QQ空间的日志里,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选择滴(的)事业,说实在滴(的)是有钱人玩滴(的)。对于本人白手起家,狼狈不堪.”

无法证实的恶语

截至2012年7月9日,娄底市娄星区大柯派出所调看了事发地监控,走访了11位目击证人和五六十户事发地附近居民,甚至到各诊所医院查看受伤小孩的接诊情况,但还是无法确定被救三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毕竟没有触犯法律。作为公安机关,我们只能尽力寻找。”大柯派出所副中队长刘兵说,这并非刑事案件,他们不能运用刑侦手段。

公安机关的无奈不只这些。邓锦杰遇难的孙水河是娄底市饮用水源,本来是不允许市民游泳,并且已竖立警告标志,也有铁丝围栏,然而,还是有人将铁丝网撕开,众人便循此路,下岸,进河。就在事故发生后的7月9日晚,《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看到,码头处还是约有二三十人在游泳。

此前有报道,人们拦住获救者质问:救你们的人还没有从河里上来,怎么就走呢?三人中的女士说:关我屁事啊!但大柯派出所表示,目前尚没有找到确认自己亲耳听到这句话的围观群众。各个媒体的寻访同样无果。也有娄底市民从当地语言习惯来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在娄底话中,它通常会表达成“这个关我什么事啊”,而不是硬邦邦的“关我屁事”。

但这句话,成为邓锦杰救人遇难故事迅速传播的“信息眼”,娄底这个小城市,一时涌进十数家各地媒体,人们群情激愤,谴责被救者人性泯灭、自私无良。

或许是大家不愿相信,人性可以无良到这种地步,于是,当地街头巷尾也在为被救者的离开寻找各种注解,比如:他们刚闯过鬼门关,吓得神智不清;或者,这三人恐怕不是一家人,有难言之隐,害怕曝光悬赏、人肉搜索,寻找这三名获救者的舆论呼声越来越强烈,当然,可以想象,压力越大,三人站出来的可能性反而越小;还有观点认为,在这种舆论形势下,获救者一旦出现,也可能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邓秋琼最初借助媒体说,希望获救者悄悄联系自己,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只希望能在弟弟面前说句“谢谢”。随着找到他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觉得自己当初的体谅似乎正在变得多余。

无论对邓家还是晓杰,都已不再需要那句“谢谢”了。

就在遇难前几天,2012年6月28日傍晚5点多,晓杰在QQ空间里写下这样一条记录:“犬永远是犬,而人,有滴(的)时候真不配做人。”

虽然偶尔有这样灰色的想法,但在听到“救命”声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下水去。一同遛狗的朋友也跳入水中,在看到晓杰游向溺水女子时还大喊了一句:“晓杰别去了,那边草很深!”

晓杰转过头来,脸上还是招牌式的微笑:“没事!”——这是晓杰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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