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的电影逻辑:从现实回到现实
2012-05-14吴子茹
吴子茹
“当时给我们的感觉就好像是被老虎咬了一口。” 陈红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无极》公映之后她与陈凯歌的感受。2006年,这部打着好莱坞特效技术的魔幻商业大片让观众和评论界大感失望,陈凯歌被批评为“江郎才尽”。
而早在1984年,陈凯歌刚刚出道就以《黄土地》引起了中国电影界的极大关注,他所得到的评价恰恰是“才华横溢”“最具知识分子气质”。在评论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发展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贾磊磊看来,陈凯歌的电影“难于定义、难于分类”。农村和城市、现实与历史,陈凯歌并没有把电影固定在某一个类型中,但“他迟早会对现实表述他的看法,不论这种表述是嫁接在商业电影的框架上还是植入到历史题材的影片中”。
显然,新片《搜索》是对现实的直接表达与介入。虽然陈凯歌现在显得更加平易,不愿提及对观众的引导而更愿承认电影的娱乐工业的属性,但他毕竟兜兜转转从现实又一次回到现实。
“我们在电脑特技上是栽了大跟头的”
新千年之交,陈凯歌进军好莱坞,创作他的电影生涯中第一部外语片《温柔地杀我》。这一年,陈红刚生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以家属身份陪着陈凯歌到伦敦拍片。西方电影工业化体系的成熟深深震撼了陈红,“1997年也看他拍《荆轲刺秦王》,觉得导演要干的活太多了,连租场地、演员的档期问题都要考虑,每天都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担心。”陈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好莱坞拍电影的体制太震撼了,两种极端的对比。导演只要做好自己的创作,制片把所有的舞美啊、摄影啊,都给你安排得好得不得了。当时我就觉得好莱坞之所以成为好莱坞,有它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从《和你在一起》开始,陈红除扮演角色“莉莉”外,第一次承担起了陈凯歌电影制片人的角色。陈红说想借这个机会,将她在拍摄《温柔地杀我》时学到的好莱坞制片方式在中国进行一次实践。
而他们要实践的远不止制片人制度,他们有更大的野心。陈凯歌和陈红商议,决定拍一部使用“好莱坞特技效果的魔幻商业大片”,“当时我们的心很大,想做一个有关人心的寓言童话。” 陈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就是《无极》,雄心勃勃的“中国式好莱坞大片”。它是陈凯歌电影逻辑中突然转折的一环。和之前的陈凯歌出品相比,它走出太远、太乖张、太离奇。人们无法接受曾经那个皱着精英主义的眉头,用电影反思现实的导演做出了一幕夸张荒诞、充满艳丽色彩的电影。
这部影片耗资近三亿五千万人民币,制作历时三年多,一反陈凯歌电影中朴实、低调、艺术化的风格,旨在“用特效营造中国文化氛围”,追求好莱坞式的技术和魔幻商业大片效应。在《和你在一起》中积累了一些失败经验的制片人陈红,这次在《无极》中将好莱坞制片人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真的是事无巨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谈,甚至小到连盒饭的事都做。”这是一部好莱坞史诗大片规格的全新尝试。
尝试失败了。
《无极》上映后,有人说陈凯歌试图走出象牙塔,思考电影的投资与回收这个问题,但是“走得太远太快了,一下子就从本土中国走到了好莱坞。”随之而来的恶搞事件中,陳凯歌再度被网友进一步负面化。人们认定,陈凯歌已经不再适应网络时代。他无法面对当下转型期的现实,而企图进行商业化的尝试又如此尴尬。
陈红向《中国新闻周刊》坦陈,当年决定拍《无极》,是想对商业题材做一种尝试。可是中国的市场并没有那么大,“好莱坞能花那么多钱,他的市场是全世界”。但实际上,口碑与市场往往不成正比。这部广受诟病的商业大片最后并没有亏钱,相反,“光(出资方)中影集团就赚了四千万”。
陈红说,当时她拿着预算去找好莱坞相关人士评估,结果光电脑特技就估了两千万美金。“我们的市场只有在大陆,我能忽悠那么多钱,但是你敢花吗?”陈红习惯用反问回答记者的提问。“当时因为不懂特技,还被人讹了很大一笔钱。就像是被老虎咬了一口那个感觉。我们在电脑特技上是栽了大跟头的。”《无极》是陈红第一部尽心尽力参与制片的影片。从制片人的机制,到拍摄的技术、手法和理念,都从最大限度上追求好莱坞式的效果。直到现在,制片人陈红也认为,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
“陈凯歌的选题从来没有变过,从骨髓上,从灵魂上是从来没有变过,《无极》只能说是个魔幻片、是个商业片,但是创作灵魂是从来没有变过。”陈红说。
“创作不要有妄想”
灵魂有没有变外界并不清楚,但至少与之前的作品相比,《无极》的形式变化巨大。陈凯歌遭遇了口碑的滑铁卢。“拍这部片子的一个收获就是,它让我们明白,创作不要有妄想,”陈红回忆当时的想法,“还是要回归到创作的本身去,包括选这个题材。”
深受挫折的陈凯歌决定选择一条相对中规中矩的路。他回到了熟悉的梨园行,选择将梅兰芳跌宕起伏的一生搬上银幕。关于这部片子本身纠葛的商业路线和人文精神问题,陈红坦承,“《无极》之后,不再考虑是商业片还是艺术片,只想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子。”
“第五代”导演中,生于艺术世家的陈凯歌具备浓厚的文学底蕴和文化修养,这也使他的电影充满了思考和反思色彩。冯小刚曾开玩笑地评价陈凯歌,“像陈凯歌这样的导演,就应该好好呆在象牙塔里,思考人类、民族性的精神问题。”
走上影坛之初,他也似乎在践行一个“最具知识分子气质”导演的路径。《黄土地》回应当时文化界普遍的反思潮流,以“文化寻根”为主题,风格深沉、厚重,充满对历史与命运的思考。据评论家贾磊磊说,陈凯歌最想拍的片子其实是记录他少年时代在云南插队生活的电影《孩子王》,根据阿城的小说改编而成,“但这个历史的机遇是在他拍完《黄土地》之后多年才得到”。在独立电影评论人程青松看来,《孩子王》是陈凯歌电影中最能表达他自己灵魂的作品。《边走边唱》改编自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试图从一个简单的生命渴望和民间故事,再次阐述世界的真相”,继续走小众艺术气质的路线,充满了对生命哲学的深度思考。这些早期的作品共同塑造了陈凯歌作为第五代导演中“最具知识分子气质”的形象。1993年的《霸王别姬》成为陈凯歌的巅峰,将陈氏电影里对历史和命运的思考发挥到极致,近乎完美地将个体命运和宏观历史融为一体,在商业和艺术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功。
这样的背景下,《无极》转型突破的失利,让陈凯歌再选择下一部作品时更加谨慎。
当时可选的剧本很多,仍有魔幻题材,也有商业大片,但唯一的想法还是回到原来熟悉的创作路子上去,“还是想回来”。
“当你受了伤你会觉得家里最温暖,一定是你的家人、你的亲人才是你的避风港。”陈红这样描述当时选择剧本的心情。“回来能够拍一个自己能够驾驭的题材,而不是一个生疏的,遥远的,不可控的。”
于是有了《梅兰芳》。选这个题材名正言顺也有些讨巧。
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是个戏曲行家,曾拍过很多这类主题的电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戏曲是陈凯歌最为熟悉的题材。而这又与他的巅峰之作《霸王别姬》做出了呼应。观众愿意看看多年之后陈凯歌对类似题材的重新表达。
对于陈凯歌来说,梨园主题就是陈红口中那个“温暖的家”。此时,至于是商业片还是艺术片,似乎已经不再重要。“无极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要拍一个纯粹的商业电影,你就会变得很纠结,索性什么都不要想,你就拍好电影。”陈红说。
而贾磊磊认为,陈凯歌与其他第五代导演的努力,“是在整合所谓的主流电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在弥合艺术、市场和大众之间的裂痕这方面,陈凯歌的电影做出了很大的努力。”《霸王别姬》《梅兰芳》《赵氏孤儿》和《搜索》都是这样的作品,“可是这种努力许多人并没有看到。”贾磊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以前遇到的现实题材本子拍不出导演要的深度”
贾磊磊评价说,陈凯歌的电影题材多样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电影的走向”,《黄土地》中对中国传统的戏剧化电影进行改写,《霸王别姬》里将人生舞台与京剧舞台交叉呈现,《无极》中用浪漫、奇幻的想象与高科技的笔法描绘人性,这次的《搜索》,陈凯歌选择揭示现实冲突,他的东西“往往是借助一个题材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并不在意题材本身是什么”。“我们看到的陈凯歌电影是一种充满变数、锐意图新的电影。”与贾磊磊的观点不同,程青松认为,包括陈凯歌在内的中国导演太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他们的成功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吧,那个时代都反思,所以就去反思了。改革開放了,好像西方忽然通过第五代了解中国电影了,现在这个时代看起来不需要反思,就(都去)迎合观众,所以就去走商业化,没有自己的坚持,很难总结。”程青松说。
而在陈凯歌自己看来,他的创作路线和主题,“一句话就说清了,最牛×的傻×,就是我选择故事的要素”。
无论承认与否,陈凯歌的电影逻辑发生过转折,从现实出发直到《无极》,之后再度折返,尽管,作为制片人的陈红更乐于强调导演内在不变的东西。“从《黄土地》到现在,从选题上的本质上导演从来就没有变过,”陈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选题可以天马行空,但共同的特点就是每部电影里都有一个特执著、特不可理喻的人物。”
贾磊磊也认为,陈凯歌的影片从始至终都贯穿着一个主题——“命运”。“物质层面上的生存焦虑从来就不是陈凯歌电影中的‘第一主题。陈凯歌最为关注的是人的情感与人的命运。”贾磊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到《和你在一起》里的刘成,再到《赵氏孤儿》里葛优扮演的程婴,甚至新片《搜索》里高圆圆演的叶蓝秋,每个人都有固执得让平常人难以理解的性格。这些难以理解的固执正是故事本身存在的基础,是他口中的“最牛×的傻×”,也是陈凯歌最感兴趣的地方。这是导演选择题材一以贯之的标准。
现在上映的新片《搜索》,陈红并不想刻意界定它属于艺术片或者商业片。陈红说,现实是陈凯歌一直想关注的题材。“只是以前遇到的现实题材本子大多是都市爱情童话寓言……不痛不痒,拍不出来(陈凯歌)想要的那种深度。”她说。
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对整个第五代导演来说,当年的反思情结已然渐去渐远,关于这个话题,陈凯歌似乎已经不愿意多谈。“你倒是想带着人家反思,但人家听你的吗?这不是自作多情嘛!”
陈凯歌对当下观众喜好的把握很到位,“我觉得《霸王别姬》那个时代的反思精神我现在还有,”陈凯歌说,“但是我觉得观众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你只是提供了这个电影而已。”
“你问我将来会拍什么题材?我现在也不知道,”接受了一整天媒体采访的陈凯歌有些疲惫,“但这个最牛×的傻×是一定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