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经验
2012-05-14朱雨晨
朱雨晨
2012年6月,苏州市中心景德路上,占地60亩的苏州慈济志业园区已经拔地而起。其中健康促进中心的医疗器械均已运抵,开业在即。这将是台湾慈济在全球最大的园区,使用面积近10万平方米。
慈济发起人证严法师,于1966创立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至1980年核准为“财团法人佛教慈济善事业基金会”,改称“慈济基金会”。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中,慈济以宗教和慈善紧密结合为其特点。
自1991年救助华东水灾开始,慈济已进入大陆整整20年,足迹遍布28个省市自自治区。
“如果不是宗教,怎能做到今天?”
在当年皈依的时候,证严法师的师父印顺大师授她“为佛教、为众生”六字。自上世纪60年代慈济功德会建立,慈善就和宗教修行结合在一起。慈济在发展初期便号召“日行一善、粒米成箩”,最早追随证严法师的是30位家庭主妇,每天出门买菜前,会在一个竹筒中投入五毛钱。这一方法很快在花莲推开,成为慈济事业的基础。直到40年后,还影响了另一位佛教徒李连杰。它发起的壹基金,倡导“一人一天一块钱”的公益思维,可以看到慈济的影子。
因佛教本身具有极大的包容度,传统礼仪、人道主义和现代科技等等,种种思想资源在慈济事业中并不冲突。近半个世纪以来,慈济发展为一个具有慈善、医疗、人文和教育四大志业体的综合实体。上述四项,与慈济的国际赈灾、骨髓援助、社区志工和环保,并称为慈济的“四大志业,八大法印”。截至2011年,慈济的事业已惠及全球74个国家地区,并在51个国家设立了571个据点。
慈济志工因身着深蓝色T恤,白色长裤,而被称之为“蓝天白云”。事实上,“蓝天白云”制服均为慈济志工自费购置。如遇国际赈灾,连往返机票、住宿均为志工个人负担。如此自掏腰包从事慈善事业,并能持之以恒,除了宗教的力量,恐怕难以找到第二种解释。
台湾慈济基金会副总执行长林碧玉,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我们里里外外就是宗教。如果不是宗教,怎么能做到今天?但慈济不是一个求神拜佛的宗教。如果是求佛祖保佑我赚大钱,然后我就给你10%的供养,这不是贿赂神明吗?”
在宗教学者、人民大学副教授魏德东看来,慈济已经完成了现代化的过渡,“它把佛教制度化了,这是对传统佛教的突破。所以慈济是佛教和现代社会适应的一个典范,也是人间佛教最成功的表达。”
“慈济宗门”的社会实体是慈济基金会。因为佛教本来就注重包容,“蓝天白云”虽以佛教徒为主流,实际上会集了几乎所有宗教信徒。如台湾大林慈济医院副院长黄佳经,是一位基督徒且是教会“长老”。每天清晨,证严会带领弟子做早课。当她讲习佛法时,其他宗教的信徒可各行其便,包括研读自己的宗教经典。
林碧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最大的伊斯兰教国家印尼,慈济旗下的大爱电视台获准覆盖全境。证严法师虽是比丘尼的身份,每天却都在说,哪里又有了灾难,要赶紧救人,以至于印尼政府将其视作播报国际新闻的频道。同样是在印尼,感念于慈济在慈善关怀与义诊服务上的持续贡献,证严法师的照片被贴在一些回教习经院的墙上。
专业,且持之以恒
1991年中国华东地区发生特大水灾,中国政府向国际社会发出了救援申请,这在历史上属首次。在时任台湾“陆委会”副主任马英九、中国民政部副部长阎明复等两岸官员的牵线和帮助下,慈济第一次进入了大陆地区。当年8月,慈济在8月成立了“大陆赈灾小组”,勘灾第一梯队以副总执行长王端正一行6人前往大陆灾区。此后,慈济在大陆的活动渐次展开,1990年代以来历次的自然灾害,慈济鲜有缺席。
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救灾行动中,慈济的表现被普遍认为是专业的救灾团队,也受到大陆官方的表彰。回忆起这次救援行动,慈济志工何建明会一再强调四个字:“埋锅造饭”。
这也算是“救灾”?当地官方曾表示过疑惑。但这四个字,的确是慈济最重要的救灾经验之一。慈济于灾难发生的第四天进入重灾区,当时政府的救灾物资如干粮、水、药品都已迅速到位,但长时间没有热食,一方面灾民有营养不良之虞,另一方面则是处于被动等待的受灾心理之中。
慈济的“埋锅造饭”,其实是心理干預。志工会尽一切办法把灾民从帐篷里请出来——“与其待着帐篷里难受,不如出来做事”“我们人手不够,拜托来帮帮忙”“实在不行,麻烦菜刀借我们用一下”——只要能走出帐篷,灾民就不再被悲戚裹挟,自然会相互安慰,相互支持。慈济志工是一副催化剂,其作用在于激起灾民的互助,恢复社会交流。
“埋锅造饭”只是慈济用于四川的经验之一。针对不同的灾难,慈济会因地制宜设计援助方案。慈济对志工的培训,在全球则完全相同——连吃饭的动作(慈济人称为“仪轨”)都一模一样。动作要领是,左手四指在下托碗,拇指在上按住碗的边缘,这一姿势叫“龙口含珠”。而且,要以碗就口,而不能做出弯腰俯身、以口就碗等不雅动作。
如此仪规,和救灾时的心理抚慰,都在日常的慈善活动中反复训练。《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和慈济志工一起,访问苏州某敬老院。一路上,培训即已开始。开车之后,所有志工,都会在一位资深慈济志工的带领下,向大巴车司机和负责各项杂务的志工,一一大声致谢:“感恩您!”
到达敬老院之前,除了学习慈济著名的手语歌曲,资深志工也会告诉大家诸多注意事项。如不要问老人有多少子女;不要许诺;老人如坐轮椅,志工一定要蹲下,与老人平视方可开口说话;多听,哪怕只是听牢骚话,但千万不要说火上浇油的话......
除了探访敬老院以外,慈济人还有定期“访视”活动。一般以小组为单位,以每月一次的频率探访残疾孤寡老人或单亲儿童等弱势群体,并给他们发放助困金,观察他们的生活困难。在苏州,《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随机加入的一组访视,始于2004年。而访视对象一般都把这一天当作重要的日子,早早倚门而望。
一般要待到老人去世,或儿童长大步入社会以后,访视个案才结束,故而动辄延续十年以上。
与政府良性互动
慈济的一大戒律,是不参与政治活动。环保一直是慈济的主营方向,但当环保议题被媒体热炒,民众走上街头形成社会运动时,却从不见慈济的踪影。另外,志工如有意从政,竞选公职,则不能担任慈济相关职务。慈济的历史说明,恰恰是其主动与政治“绝缘”,埋头行善,却能在不经意间收获善果。
证严法师早年曾发愿,要建立一个不收保证金的医院,以帮助穷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一想法几乎是痴心妄想。慈济医院在1980年代建院初期曾经遭遇瓶颈,蒋经国为此曾与证严法师讨论土地置换方案。到了1986年慈济医院建成的时候,免受住院“保证金”的做法开始实施。很快,台湾医疗主管部门即要求全岛公、私立各医院比照办理。这成为了慈善基金会与政府良性互动的典范
目前,慈济在大陆的事业一般通过两种方式开展。其一,大陆各地方的民政、教育部门行文,发出邀请给“台湾慈济慈善基金会”。以在大陆台商为主的“蓝天白云”,进入各地勘察实情后,与民政、教育部门签订长期合作协议。即使是一些访视活动,也往往有当地官员陪同。此类案例,多以探访弱势群体,教育助学为主。
如江西、贵州的助学和甘肃水窖的建设,都由大陆台商及其家属为主体的“蓝天白云”,每年定期到相关地点活动。因为台商的时间有限,按照慈济的规定还要一对一将援助资金发放到援助户手中,因而当地政府也尽力配合,使用乡政府或学校作为慈济志工发放善款的场地。之后,慈济还会随机抽取一些家庭,上门看望。在贵州一些山区,有些家庭往往要步行数小时方可到达,但无论多远,当地官员和孩子也会兴高采烈地陪着慈济志工一起爬山前往。长此以往,许多人在感佩之余,自愿成为慈济的志工,他们当中还包括一位地方官员。
另一种情况,则是当自然灾难来袭,慈济会与政府主动联系,确定灾情后在全球发动专项募捐,再由台商中的慈济志工负责执行。翻阅慈济在大陆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大陆近20年来的自然灾害历史。1991年华东发生水灾后,慈济主动与大陆政府联系,请求去最贫苦、灾难最重的地方。于是,在中央和地方官员的帮助下,慈济很快将安徽省全椒县确定为赈灾区域之一。
按慈济的惯例,援建房屋后,要将土地证和房产证发给灾民,确保灾民本人长期使用。而在当时,土地、房产市场在大陆尚未建立,如此要求犹如天方夜谭。林碧云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双方曾为此反复磋商,“连续几天都从早上谈到深夜”。最后,在大陆官方的体谅之下,这一要求竞然也得到批准。灾民入住当天,就拿到了土地使用权证和房产证。
本土化是必经之路
十多年后,慈济在大陆已积累了丰富人脉。在1990年代初,慈济就因救灾等开始了与江苏省的合作。也是因此基础,当地政府主动邀请慈济到苏州注册,推行慈善事业。在大陆出台《基金会管理条例》(2004年)之前,慈济先行成立了苏州慈济慈善志业有限公司,经营范围是慈善、咨询、志工培训等。这在当时是开创之举。到了2008年,慈济慈善基金会在苏州成立,至今为大陆唯一一家境外非营利组织举办的全国性基金会。
不过,因为大陆的社会土壤与台湾有较大差异,慈济在大陆的工作也有特殊之处。比如,因为理念和管理方式特殊,慈济在大陆的骨干至今多为台商及其家属。此外,慈济大陆基金会是非公募基金会,在募款时需要专案审批,因此在大陆募集的善款较低。而在台湾,慈济基金会可以向公众募款,因此会有来自整个社会的小额捐赠,或者个人工资到账之后的自动捐款转账。据林碧玉透露,目前慈济在大陆的资金,仍以全球慈济输入为主,约为90%。
慈济能够在大陆获得今天的合法地位,殊为不易。林碧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慈济一直受困于两个问题,一是“境外”,二是“宗教”,“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确实是宗教组织,因为有宗教的信仰,我们才能做这样的事情。大家想到我们,就想到我们是宗教,为什么不能把宗教想成一种好事?”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杨团认為,慈济目前的难点在于,作为一个慈善组织,它具有两重特性:一方面是以资金为中心的基金会,另一方面是以教会会员为核心的社团。作为基金会,它已经在大陆获得了注册;但是作为一个具有会员性质的社团,并未获得注册。“而且,《基金会管理条例》中,有‘境外基金会‘非内地居民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基金会等规定。但是《社团管理条例》中,却没有此类内容,这也使慈济这样具有社团和基金会双重性质的机构,陷入一种困境。”
几位受访专家都认为,在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并不区分社团、基金会和民办非企业等组织,将他们区别对待。一般都只是根据其申请免税与否,而将其划定是否为非营利机构。也因此,教会和社团在管理类别上并无太大差异。
“大陆的习惯,似乎是大家对基金会捐了款,就完事了。其实慈善也往往是有一个组织方式的。国外的慈善组织,在募捐之后,捐款人继续以会员或非会员的形式参加它的活动,作为一种监督,这是很正常的状况。”北京师范大学公益研究院院长王振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恰恰是国内的各类慈善组织,这方面在将来应该多向慈济学习,以与捐赠者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
王振耀曾任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司长,以他的经验,慈济过去在大陆的瓶颈,除了“境外”和“宗教”以外,还不得不遭受海峡两岸的政治气候的影响。当下,宗教和慈善之间互动,随着2012年六部委6号文件的出台而获得了突破,而两岸的互信和交流,近年来也有很大的进步。所以,王振耀说:“我对慈济的本土化,非常看好。”
慈济方面也认为,本土化是必经之路。在慈济全球的实践中,本土化最成功的案例发生在南非。在那里,慈济的台籍志工仅有16人,而黑人志工已达5000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