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2012-05-08伊北
伊北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梅子闷红了。
贺明贤在锡城住了二十五年,始终没适应黄梅天。
黄梅天的雨,有点像一场永遠打不完的离婚官司,大倒不大,就跟你死耗时间,滴滴答答,拖棉扯絮一样,没完没了。黄梅天的雨靠耐心浇透大地。所到之处,寸寸都是湿的。这还不够,雨水蒸腾起来,幻化成水汽,氲在空气里,你呼来吐去,也都还是它。躲不开,逃不掉。
抵抗力差点的物件扛不住,长出了绿乎乎毛茸茸的丧气的霉。一朵朵,小小的,一圈一圈,全都是梅雨的眼。树上的杨梅也熬不住,一个个,小乒乓球似的脸,被逼得由青变红,再从红熬到发黑,随时都要崩裂似的,一颗颗小定时炸弹。
贺明贤最怕黄梅天,粘粘的水汽,粘皮肤,泡着心,让人发疯,就这么熬了二十五年,小贺也熬成了老贺。
在锡城纺织工业界,只要提起贺研究员,恐怕没有人不知道的。老牌轻工业学院纺织专业毕业,做了十几年研究,老牌子新技术,样样精通,人又实在厚道,锡城的纺织服装厂开业,都喜欢请老贺做顾问。老贺也确实名不虚传。不管是什么料子,棉的,麻的,呢绒的,还是化纤、皮革、混纺的,只要经他手一摸,立马显形。没跑。
不过,技术归技术,老贺到底不是什么时髦的人。搞轻工业研究的,跟服装设计师是两码事。老贺只顾搞科学研究,不顾审美。布料裁成什么样,跟他是不相干的。所里几个人去做调研,跟微服私访似的——几个中年男人钻进锡城最时髦的中山路百盛店,手背在屁股后头,专门去逛女装部。奇异得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转进三楼淑女屋,老贺站定了,一手叉腰,一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时装衣角,慢慢摩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一个行家在品茶,又像是一个老手在搓麻将,几秒钟后,便说:“嗯,涤掺得有点多了,料子不纯。”售货小姐的眼里恨不得瞬间飞出刀子来,小声用锡城话:你懂个屁!——是哦,他看上去太不像了:上身一件浅棕色夹克,黑布裤子,脚上一双软面黑皮鞋,小小的眼,四肢笨笨的,显不出什么气场。谁会把他当专家呢?顶多也只是个不得志的中年人罢了。
周五下午五点,老贺夹着那柄长长的黑色雨伞,走下研究所的楼梯。一进黄梅天,老贺走动都会带着这把雨伞,带了十几年,雨伞布都不小心戳破了,不要紧,补个补丁继续用。他老婆华珍珠总说,不行就换一个,现在三折叠天堂伞,又小又方便,谁还用这大伞。老贺道:这布料呦,再没有喽。死活不肯换!珍珠只好由他去。不丢她的人就行。其实老贺还喜欢它的长把柄,走在路上还能驱赶宠物狗。老贺怕狗,小时候被狗咬过,见到狗就发憷。
老贺家还住老房子——在锡城最繁华的中山路,隔几条街就是名人故居,旧是旧了点,好歹占个地势显要,以后万一要拆迁,少不了狠赚一笔。不过珍珠又总说,就算拆迁,房产证也只能她华珍珠三个字,因为这是华家的祖产,要祖祖辈辈传下去的,这是规矩,不能变。可她就从来不想,即使写了华珍珠三个字,房子又传给谁呢?他们并没有一儿半女,而且也不打算有。也只是口头上說说吧。老贺推开家门,珍珠正脸对电视,坐在客厅里的小马扎上剥冬笋、掐香菇。老贺问:“晚上吃什么?”珍珠头也不抬道:“冬瓜盅。”老贺直吐舌头。真是闲人。先把冬瓜一刀切开,上半部分做盖子,下半部分的仁儿掏空,再把炒的冬笋、香菇、火腿粒放进冬瓜里,盖上盖,放进高压锅,蒸足十五分钟,出锅。可老贺就是不明白珍珠怎么越吃越瘦。干干的一条,像根丝瓜,四十岁之前,珍珠是为生孩子努力,失败了,四十岁之后,她又是为吃努力,就眼下看,也不是很成功。吃这件原本自然而然、随其自然的事在老贺生命中忽然放大,多少有些变态。除了吃,珍珠几乎不怎么花钱,两人的工资、基金甚至零零星星的外快,一律存进锡城商业银行户头。珍珠的意思是,积少成多,攒够钱,以后能买房就买房,养老就靠这几套房了。珍珠还有个爱好就是打打小牌。跟周围里弄的小姐妹们,晚上高兴了搓几把。过了五十,珍珠退了休,生活更加单纯,就是三样,吃饭,睡觉,打牌。雷打不动。老贺搞纺织,反讽的是,珍珠从来不要求漂亮衣服。老贺好歹还以调研之名去过几次百盛,珍珠几乎不去逛街,衣服就在超市里买买,最便宜的就好。珍珠说:“穿着舒服就行,要那么漂亮干吗,都是虚的,不如吃到肚子里实在!”老贺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包革方凳上一本《中国古代丝织物概论》翻,一抬头就看见珍珠豇豆一样的膈应的背。
“别傻坐着畦,去把高压锅洗出来。”就是见不得他闲着。老贺哦了一声,木墩墩朝厨房走。冬瓜盅,老贺忽然想起,他和华珍珠结婚的时候,有一道菜也是冬瓜盅。一个老师傅做的,标标准准的锡城莱。可惜他不是锡城人。从江北出来,家里七八个兄弟姊妹,穷得叮当响。他能上大学已经是奇迹,班里数他年纪最大。所幸毕业分配还算顺利。可婚姻又成了问题。太差的他看不上,稍微好的看不上他,江南的姑娘,没那么好伺候的。熬了两三年,终于有个老同事多事,帮他介绍了华珍珠。华家在解放前很富过一阵,后来是破落了,走的走,散的散。华珍珠这一支里她是独女,家里就想招个上门女婿,老贺来得刚刚好。
“这高压锅的皮圈怎么没了啊?”老贺在厨房里喊。
珍珠扭着胯,竞走似的走来,更露出老相,“噢呦,要死了要死了,没有皮圈是要进起来的哦。”
说完珍珠弯腰在煤气罩下面的橱柜里一阵扒拉,看不清,又要老贺拿来手电,半天才扒出头来“有了,在这儿呢。”珍珠得意地笑,转而又绷住脸,喝道:“你是死的啊,不会自己找啊,这个家没了我,就不转了吗?作死。”
老贺苦笑。多少年了,他早吃透珍珠的脾气,千万不能反驳,没用,她撒撒火就好了。老贺拿着皮圈垫,一点一点洗,油灰嵌在缝里,怎么也洗不尽。一晃神,胳膊肘子一拐,水池旁灶台的半个冬瓜,却稍稍歪了歪,啪的一声惯在地上,瓜身裂了个大口子。
珍珠闻声从客厅冲过来:“怎么啦啊?!作死的老头,忙了一下午,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老贺不敢回嘴,睁着两眼,很无辜的,像学生犯了错被老师批。珍珠骂骂咧咧,一边拾一边拿去水龙头冲水。看来晚饭只能改吃冬笋香菇炒虾仁火腿了。珍珠一肚子不高兴,吃完饭就跑去跟小姐妹搓麻去。
老贺被骂一晚上,心里也堵得慌。一个人坐在家里,对着电视,一盏节能灯悬在头上,淡淡的惨白的光,薄薄地铺下来,像坐在墓里。老贺坐不住了,他穿起夹克,带着长柄黑雨伞,一个人出去散步。77路来得总是那么慢。一端是火车站,一端是大学域,基本上首发站人就上满了,这条线基本上就是为打工的和学生开的。老贺立在车站,哦,这一班人不多,他走上,刷了一下卡,车上零零星星几个人,老贺拣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一路看着风景向前。公车一路向南,每走一段,都会有转弯,老贺的身体跟着汽车转动的幅度,前后左右摇晃,晕晕乎乎仿佛进了迷宫。窗外的灯光,一会明,一会暗。车站的广告牌是夸张女人头像,脸上贴着小广告。锡城的繁华,像笋衣样,一层层被黑
了。那天老贺又去了,凑着按头的当儿,那女的说:“人家生日就要到了哦。”老贺听在耳朵里,痒痒的,随口附和一句:“哦。”就没下茬了。那女的原本以为老贺一高兴会给封个红包来,或者付钱的时候多给几张。哪知道,老贺丝毫没动静!索性不再敷衍,该怎么来怎么来,一句话不多谈。她还记得上次她帮他按摩的时候,他说他当她是知己,这不可笑吗?他一点不懂得她。谈什么知己?
自打梅雨过后,锡城再没下过一场雨。老贺出了几趟差,到纺织院校当了几回竞赛评委,又去服装厂做了几回顾问,每天乐乐呵呵的,跑东跑西。以前跑服装厂做顾问,老板总会说有什么喜欢的服装随便挑啦,老贺从不上心。但自打那女的提了一次过生日的事,再跑服装厂的时候,老贺便留了一份心。那会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正热,旗袍大行其道,厂家又刚好有高级真丝绒面料,老贺破天荒头一次拜托老板安排做一件。老板拍胸脯:“想给嫂子个惊喜啊,你放心,包你满意!”不到一个星期,厂家就端端正正地把那件淡紫色镶水钻的真丝绒旗袍摆到老贺的桌子上了。
一天下班,老贺借口单位有事,说晚点回家,他一直在单位坐到天黑,其他同事都走尽了,才用报纸包了旗袍,塞进小黑包里,打算往上风诸赶。刚到站,珍珠打电话来,老贺吓得当时就出了一身汗。“你几点回来?”珍珠在电话那头问。“快了快了,你先吃。”老贺忙说。“不是我吃不吃,那什么,我吃完了,现在要出去玩几圈,你回来的时候记得把那雨伞带回来,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雨了。”老贺哦了一声,挂掉电话,走进了弄口。
那女的正站在门沿上。老贺走过去,一把扶住她的肩往里走,“来来来,有东西给你。”那女的很不情愿地朝里走,小嘴嘟着。她怨他最近送钱送得少。老贺在沙发上坐,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好的物件,一层一层打开,好像打开一件传家宝。“来,你试试,给你的。”那女的不情愿地走过来,瞥了眼沙发上瘫软的旗袍,干嘛特地买个这东西。老贺说“你的生日嘛,礼物,不喜欢?”
那女的拎起旗袍,好像拎起~块蛇皮,嫌恶地说:“怎么这个颜色哦,多老气。”老贺很有耐心,继续劝服道“穿起来很大气的,你试试就知道了。”那女的被劝得没办法,只得拎着旗袍去里屋换。老贺笑嘻嘻在外屋等。穿了一会儿,那女的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喊:”过来帮帮忙拉拉链啊,什么鬼衣服,那么小!”老贺这才猛然想起,他跟服装厂老板说的时候,只说按一米六三的个子做,没说胸围腰围。老贺走进里屋,那女的赤脚站在地上,旗袍穿了一半,在胯部卡住,她死命往上拉,好容易屁股塞进去,老贺凑上去帮她拉背后的拉链,可胳肢窝和背部挤出来的肉,就仿佛存心要跟拉链作对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那女的僵到一半,面子丢尽,怎么也不肯再受这个罪,恼怒地叫道“你先出去!”老贺只好先退出来,就好像演砸了一场戏,被观众轰下场。几分钟后,那女的穿着长睡衣,趿拉着拖鞋走出来,把旗袍甩到老贺怀里。老贺还没说话,她便开口道“拜托,以后真不用这种东西来敷衍我,太华而不实了,过生日,OK,封个红包给我,皆大欢喜,何必费钱弄这个呢,没用的,这么久了,我当你知己,可没想到,你这么不了解我。”老贺喏喏地说:“我只是想你个惊喜。”那女的抢白道:“对我来说,这世界没有惊喜,我渴望的惊喜就是,我在老家的饭店开起来了,生意很好,这就是惊喜,其他的我不多想,我老还有欠债你知道吗?”老贺不说话。那女的也不说话。半晌,那女的说“要不你先回去。”老贺再没说什么,他仔仔细细包好旗袍,塞回包里,起身走出这间小屋,转出十来米,他想起自己的伞,又返回去,说抱歉打扰,取了伞,坐公交回家。
进门的时候,他发现珍珠正看电视看得哈哈笑。他有气无力地问“这么早就回来了啊,”珍珠头也不抬答道:“哦,今天王姐家里有事,三缺一。”又问“吃了吗?锅里还温着银鱼羹。”老贺的心咯噔一下,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暖暖的。他走到厨房,放下雨伞,胡乱挖了几勺银鱼羹。又走出来,从黑包里掏出旗袍,说:“你试试。”珍珠先是不在意,“什么东西呀?”凑近了一看,才如获至宝,“这哪来的啊?”“服装厂定做送你的啊。”老贺撒了个谎。“干嘛送我,花这个钱,不如存起来,以后买房子,这样老了我们也好有个保障,花这个钱,多冤枉啊,又过季了,怎么穿啊……”珍珠喋喋不休。老贺淡淡地说:“结婚二十五年了。”珍珠停了下来,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定在那里,半秒钟后,她拿起旗袍走去卧室。
珍珠穿起旗袍,站在他们结婚时候买的大衣柜前,对着柜门的穿衣镜,前看后看,来回走走,扭动腰肢。“刚好刚好,选得这个颜色刚刚好,就是有点肥了,稍微有点肥。”珍珠去捏腰上多出来的寸把布,微微抱怨著,然而还是喜不自禁的。老贺站在珍珠背后,看着她干枯的身体,在紫色真丝绒旗袍里扭来转去,那旗袍仿佛也有了灵魂似的。老贺忽然有些感动。他怔住了。他隐约听见珍珠又怨了好几次,说天冷了,旗袍都穿不出去了。又说,自己要再胖点就更好了,撑旗袍撑得漂亮,明年一定要把旗袍穿出去,打麻将,狠涨涨自己威风。
第二天,锡城果然重新飘起了霏霏的阴雨。老贺照旧拿着他那柄长黑伞,上班,下班,经过弄口还是用那黑伞赶着不知好歹的狗。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