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村杀人事件
2012-05-08游玉增
游玉增
一
时间已经接近天黑了,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现在雨停了,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潮湿的臭味,大概是雨水把某个臭水沟隐藏的味道冲了出来,不过也可能是从河上游漂来了腐烂的死猪、死鸡,这是夏日的H村的味道。
屋子里没有开灯,尸体摆放在一张垫着草席的木板上,木板横放在两张旧木凳上。在尸体头边和脚边的木板边缘各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火苗哔哔剥剥地跳跃着,映照着尸体前面的泥土地上的两个人影。
几声断断续续的哭音随着烛光跳跃着。老蔫想,老伴的哭声实在是瘆人啊。他自己也想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嚎啕,但之前的岁月似乎把他一生的眼泪都掏空了。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木板上的脸,这辈子仿佛从没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那张原本洁白红润的脸,只剩下了一片青白,那已变成青紫的嘴唇紧紧闭着,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依然努力睁着,盯着屋檐上那根已经歪斜腐朽的横梁。
爸爸,爸爸,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唤着。他回顾四周,除了老伴低着头在细细地哭着外,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他转回头,发现原来是女儿在叫他。她已经从木板上坐了起来,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爸爸,你可要支持住啊。
顿时,恍如一幕幕重影,女儿成长的影像在他的眼前一一展现:得到小鱼的喜悦,野地里追逐白色蝴蝶,带着责备的眼光给他端来酒壶……
门吱呀响了一声,村长和几个人一起走了进来,他扶起有点颠狂的老蔫,在他耳边说,刚才政府来人了,已经定性为自杀了,老蔫,也就是说官家的审判奈何不了他。
老蔫惊愕地看着村长,说,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村长你可不能因了他家的强势就这样说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村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老蔫,我也是没办法啊。
一旁老伴的哭声突然转为了一场嚎啕,燕儿啊……
二
后来,面对穿着制服的刑侦人员谈起那天的场景时,老蔫的邻居六三说,他忘了那天是什么天气了,好像是阴雨天,又好像是晴天。那天,六三起床到屋前一角的尿桶前撒尿时,他看到老蔫从屋里出来。见到六三时,老蔫向他抱怨,昨天晚上一晚上他都在做噩梦,搞得现在腰酸背痛的。他向六三描述起昨晚的一个梦:他的房子周边突然都被满满的牛粪包围了,牛粪还在一层层往上溢着,臭气弥漫着屋里,他拿着一个畚箕,燕儿拿一把锄头两人一起拼命地往外搬运牛粪。一路上,他吐了好几次。白花花的刚吃过的米饭一层层地吐在黑黑的牛粪上,恶心得要命。
六三说,他很后悔没有去找村东头的李婆解这个梦,因为李婆或许能知道这个梦和将要发生的事有什么牵连,这样他就能阻止后来发生的事了。
等吃过早饭提着一把锄头走出门时,六三说,他看到老蔫在磨一把鱼叉。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因为老蔫在农闲时,经常会去河里叉鱼。而且老蔫的技术相当不错。
中午,正当六三锄完最后一片菜地里的杂草,在菜地边上的一个水沟里洗着锄头上粘上的泥时,他看到远处一个黑影夹着哭声向他奔来。六三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锄头。黑影跑近了,他一看原来是老蔫。
老蔫的脸上带着几滴血迹,六三回忆说,此时的老蔫浑身上下冒着一股血腥味,呛得他直咳嗽。老蔫仿佛没看到六三,一头撞进了一旁豆荚的篱笆丛里,头朝下趴在那里,嘴里扯着断断续续的哭音。
老蔫、老蔫,六三惊恐地叫着他,可是老蔫躲在里面并没有理他。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王林的几个堂兄弟齐刷刷地站在了六三的边上。他们冲进篱笆丛抓住老蔫的脚把他拖了出来,发现老蔫此时正浑身颤抖,嘴角淌着白沫,脸上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汁液。
几雙手脚同时在混乱地揍着老蔫。别打了,六三叫了起来,老蔫要死了。王林的几个堂兄弟停住手看着老蔫,他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时,一群人突然从身后围了过来,把六三刚锄过的菜地挤得满满的,踩得一片狼藉,几个孩子站在前面兴奋得满脸通红。
老蔫怎么了?六三问。
他杀人了,一个孩子嚷道。
三
在王林家帮工的李大娘说,自从王林父母到城里“忙生意”,家里剩下祖母和王林两个人时起,她就到王林家帮工。她觉得王林其实是一个挺好的人。他的家族是最早一批来到H村定居的,经过几个世纪的繁衍,早就成了H村的大族了。王林的父母在城里开了几家铺面。家族里还有几个有出息的人在吃着“官家饭”。因为父母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王林从小是由祖母带大的。祖母很溺爱他,养成了他有点跋扈的性格。不过,李大娘说,燕儿的死和王林可能并没有多少关系,因为王林是不会看上燕儿的,他连村长的漂亮女儿都没看上呢。李大娘推测说,或许是王林的家境和张扬的性格,让人认定只有他才能做出让女孩子怀孕却又抛弃她的事。
正是对王林的这种理解,当有人告诉李大娘老蔫准备杀死王林时,她并不相信,并忽视了这个警告。
那天是个阴雨天,细雨绵绵,李大娘回忆说,那天她准备好早餐,去叫王林起床时,她发现王林不像往常一样赖在床上,而是已经起来正在房间里挑着几件衣服。他告诉李大娘,准备今天进城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并让李大娘帮他参考一下穿哪件衣服比较得体。
当王林吃早餐时,他的祖母走进饭厅。祖母的年纪大了,她唠唠叨叨地说,今天早上醒来,她就发现自己的眼睛一直在跳,不知道是什么征兆。王林宽慰了一下祖母,说这是老迷信了。
祖母的眼神并不好,眼眶里似乎总泡着一洼眼泪,她眯着眼睛对王林说,你还是下午再去城里吧,我今早眼睛总跳个不停。
行,王林说,他对祖母的话总不敢当面反驳。
等祖母吃过早饭回到房间,王林对李大娘说,等祖母睡着了,你喊我一声,我偷偷走吧。
李大娘收拾好东西出门买菜时,看到一群人聚在老七的酒馆里。当她走过酒馆门口时,她的邻居老王对她说,你赶快通知王林快走吧,老蔫要杀他呢。他说的时候,酒馆里很多人都哈哈大笑。李大娘在人群中看到老蔫萎缩在酒馆的一角,正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李大娘想,这不过是老蔫的一个酒话,自从燕儿死后,老蔫的确放出风声要杀王林。但从来也没有人把它当真。老蔫见到王林,还总是躲得远远的。
买好菜回到家时,李大娘曾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王林,不过后来她想王林今天反正要进城,这件事也是子虚乌有的,没有必要告诉他。临近中午,当她做好午饭,发现祖母睡着了,她到王林房间喊王林。王林急匆匆地换好衣服,李大娘还问了他一句是否吃过午饭再走。王林说不用了,因为他怕祖母醒来又会阻止他出门。
我走之后,你喊祖母起来吃午饭吧,这是王林留给李大娘的最后一句话。
等唤醒祖母时,她听到街上一片叫嚷声,人们惊慌失措的跑步声。祖母唠唠叨叨地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扶我去看看,王林是不是又往外跑了,今早我眼睛一直在跳呢。
她扶着祖母的手来到街上,一眼就看到了王林的尸体,他侧着脸趴在泥地上,圆睁着惊惶的眼,身上没有看到伤口,但身体底下却流出了一大摊的血。
李大娘说,她当场就被吓傻了,呆呆地愣在那里。祖母挣脱了她的手,慢慢地走到王林的尸体面前,她蹲了下来对着王林的脸眯着眼仔细瞅着。过了很久,她才站起身,用小脚踢了踢王林的尸身,随后吐了一口唾沫,蹒跚着走向街头,像往常喊迟归的孙子回家一样嚷着:王林啊,饭做好了,你快回家吃饭啊……
四
老七坚决否认自己曾给老蔫提供作案工具。他告訴刑侦人员,那把鱼叉是老蔫自己带来的。
他回忆说,那天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普照,一大早他看到老蔫拖着一把磨得光亮的鱼叉来到他的酒店前。当时他问老蔫,是否又要去叉鱼。老蔫向他抱怨说,昨晚一直做噩梦,他现在腰酸背痛的。他像老七描述起昨晚的一个梦:他的房子周边突然都被满满的牛粪包围了,牛粪还在一层层往上溢着,臭气弥漫着屋里,他拿着一个畚箕,燕儿拿一把锄头两人一起拼命地往外搬运牛粪。一路上,他吐了好几次。白花花的刚吃过的米饭一层层地吐在黑黑的牛粪上,恶心得要命。老七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老蔫胡思乱想的结果。老蔫说,不是的,一定是有很多人以为我好欺负,都往我家扔牛粪。
老七安慰了老蔫几句,后来发现他并不走,以为他想休息一下,就把他让到酒店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
老蔫对老七说,我今天要杀了王林。老七并不在意地说,杀得了吗?他家那么厉害,你没看到上次村长想把女儿小英嫁给王林还没成吗?
老蔫说,我今天一定要杀了王林。老七不再理老蔫。酒馆里人越来越多,老蔫一一告诉他们,他今天要杀了王林。他的话让大家听了都很开心。
后来老蔫不再说话,他点了很多酒菜,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吃菜。老七说,他开酒馆这么多年,还从未看到一个人能吃这么多的东西。
村长那天曾路过酒店。当人们告诉他老蔫准备杀死王林时,村长走了进来。他随口批评了老蔫几句,要把他的鱼叉没收了。但人们劝他,老蔫也只是喝多了酒开开玩笑罢了,所以村长走时并没有把鱼叉带走,而是随手放在了老七的柜台边上。
当王林家的帮工李大娘经过酒馆门口时,她的邻居老王对她说,你赶快通知王林快走吧,老蔫要杀他呢。他说的时候,酒馆里很多人都哈哈大笑。李大娘扫了一眼酒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近中午,当所有人看到王林穿着一件新衣出现在街头时,大家都停住说笑看着他。有人推了推老蔫说,王林来了。老蔫萎缩在酒馆的一角说,我还没吃饱呢。人们夺下他的酒杯和筷子把他架到老七的柜台前。老蔫挣扎着说,我的鱼叉被村长收走了。
喏,在这呢,老七把鱼叉塞给了老蔫,后来老七一再表明,他当时是觉得老蔫不可能去杀王林的,老蔫没这个胆,他只是想和老蔫开个玩笑,也给其他酒客找个乐子。
老蔫提着鱼叉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王林正好也向他迎面走来。大家都在开心地看着他们。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们将檫肩而过,准备哄堂大笑时。老蔫突然举起鱼叉向王林扎了一下。
奇怪的是,老蔫提起鱼叉时并不见血。大家都以为老蔫肯定是做做样子。但王林满脸惊愕地看着老蔫,然后转身朝他家的方向跑去。老蔫在后面追着,跑了几步后王林倒在了地上,人们看到老蔫往他身上再扎了几次。直到这时,大家才看到血珠从王林身上一颗颗蹦跳出来,在明亮的阳光下颗颗都闪闪发亮。
老蔫扔了鱼叉,哭着向村外跑去。人们都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王林的几个堂兄弟飞快地冲出家门,朝老蔫跑去的方向追去。人们仿佛都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惊恐地叫唤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王林堂兄弟们奔跑的方向追去。H村的大街上激荡起了一阵阵尘土,久久不散。
五
下午,警车来了。老蔫被人抬着送上了车,他浑身哆嗦着,软成了一摊泥,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他让人感到冬天的一阵阵寒冷。
在H村的街口人们放了两条长凳,长凳上面放上了一条破木板。尸体被抬着放了上去。随警车来的穿着白大褂的人说,天气太炎热,如果不赶紧解剖的话,尸体就会坏掉了。
有围观的人回忆起解剖的场景时,一个个都犯了恶心,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一只只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的大个绿头苍蝇爬满了尸体放过的每一个位置,穿白大褂的人用剪刀剪开了肚皮,在一阵阵涌动的肠子和肝脏中寻找某个致命的伤口。后来,大概是弄破了肠子,现场还飘浮着一股粪便的味道。
这股味道混合着腐烂的气味,在H村绵延了好久,人们的衣服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是这种味道,H村连下了几场暴雨也没有消除它。直到冬天里,H村下了一场大暴雪后才压住了这股味道。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