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袍
2012-05-08程相崧
程相崧
1
陈三两是金腔戏的嫡传弟子,他今年三十六岁,学戏二十年了。
现在一到了晚上,他照例在胡同口儿的小杂货铺门口练声。只要他一开腔,东家西家的狗子便狂吠起来。陈三两不管这个,手里把着胡琴,仍旧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地接着唱下去。小区里吃完了晚饭的老人们听到动静,便从远处的黑影儿里走过来,围了陈三两坐下,支着耳朵听。这时候就听到街对面的年轻人们住着的宿舍楼上有人“啪啪”地关上了窗户,没有关窗的人家,也把电视里的声音放大了几倍。杂货铺里的老板王瘸子赤着上身,躺在竹藤的凉椅上。他不看陳三两,手里打着蒲扇。藤椅边伸手可及的一个小凳子上摆了一杯子白酒、一碟子水煮花生。杯子是人家喝茶的玻璃杯子,吃花生米他也不用筷子,而直接使手指头捏。王瘸子吱吱地喝上一口酒,捏几颗花生米嚼着,手里的蒲扇跟着陈三两唱的戏文轻轻打起拍子来。
唱过一段儿之后,陈三两照例要停下来。他是让自己歇歇,也是让观众歇歇。他在小马扎上坐下,接过王瘸子递过来的毛巾揩着额头上的汗。陈三两唱戏卖力气,不但额头上是汗,汗衫的后背上也湿了一片,就连布鞋的脚面上也湿了。每当这时,王瘸子就会破例地把自己盛着酒的杯子递过去,让陈三两润润喉咙。等陈三两喝了两口,吃着花生米的时候,围在四周的大伙儿便纷纷开腔道:
“陈三两,你小子这腔口儿,是越来越像浪八圈了。”
“浪八圈”是陈三两的师父,从前金乡县金腔戏剧团的名角儿,金腔戏园子的老板。大家伙儿的这个评价对陈三两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耀。陈三两听到之后,总是会谦虚地低下头,在黑影儿里腼腆地一笑:“哪里哪里,差得远哩!我这也就是练练……练练。”
“练练”俩字儿他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听着的人觉得他似乎想要把这两个字儿咬烂了吃掉。
“对!这话是没错的,只要把活儿练绝了,我就不信这戏没有人听!”王瘸子也狠狠地咬着牙根儿说。
在附近住着的常妈和李婶,还有几个新加入的老人也都一致表示赞同:“是哩,是哩。二十年前的金腔剧团是啥样儿?那时候咱号称是‘天下第一团啊!现如今戏迷没了,剧团的房子改成了宾馆,演员变成了服务员,什么世道!”
“那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如今就连剧团改成的宾馆不也倒闭了吗?”王瘸子抿了一口酒道:“陈三两,听人说浪八圈临死的时候,把唱戏的那些行头都交给了你?就连那件锦绣龙袍也传给了你!是真的吗?”
陈三两不言语,每当人提起这个话题,他就缄口不言了。他低着头在哪里调着胡琴,思绪像是沉潜到很深很深的什么地方去了。他手里的胡琴不时发出“咿呀”两声,像是个多嘴的孩子憋不住要替陈三两说话,但无奈它这话任何人都听不懂。调好了音,陈三两把胡琴拿正,坐正了身子道:
“我再练一段,大家再替我拿捏拿捏!”
“好!”老人们有些庄重地应和道。
当老人们全部散去,王瘸子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嚼完了碟子中的花生米,开始在凉椅上打鼾的时候,陈三两才收起胡琴,开始往家走。这个时候对面宿舍楼上的灯光大部分都熄灭了,陈三两的脚步声便显得越发响亮。那段通往他家的小路显得很长,路上没有路灯,但他并不害怕。他轻轻哼唱着:“衙门外传来了三声鼓,举目抬头我看分明。衙门好比阎罗殿,大堂好比剥皮厅。你既然放胆把公堂上,我问一言你应一声……”唱着唱着,他便感胸膛里有了一股凛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不要说人,似乎连任何鬼怪都不能近他的身了。一路上唱着回到家,推开房门,摸着黑把胡琴挂在门后的墙上,再摸黑躺上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他的心才一下子沉下来了。屋子里有股霉味,几乎常年如此。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了出去,像个长着翅膀的人一样越飞越远,把他一下子抛在这冰冷的黑暗之中。他感到自己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下子变得不真实了还是变得更加真实了,反正是跟刚才不一样了。这一刻,戏好像成了一个模糊陌生的字眼儿,一下子离他那么遥远;就连戏里的恩怨、戏中人的感情、戏中人说话的腔调,这些让他念念不忘的,这时候也渐渐离他而去了。
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之后,心里才算平静下来了。有时候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可有时候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青白色的天光和冷冷的寒气从窗子里透进来,就会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这时候他才会清晰地记起来,自己是陈三两,自己的师父是浪八圈。浪八圈从前是金乡县金腔戏团里最红的角儿。他自从八九岁在戏园子里看戏迷上金腔戏这个玩意儿,拜师到浪八圈的门下,一直盼着能像师父一样成角儿。可是他学艺五年之后,还没有正式登过一次台,县里的剧团就散了。那年师父已经八十二岁,无儿无女,前半辈子做流浪艺人,后半辈子收了三十六个徒弟,建了金乡县第一个大戏园子。师父病下了之后,戏园子便交给大师兄田有才领着师弟们经营管理。可在师父咽气的时候,师兄们正在忙着把越来越不景气的戏园子改成旅馆,师父身边只剩下了一个陈三两。
陈三两还记得,师父死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将锣鼓家什儿并穿戴行头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这等于是将金腔戏这个老戏全部托付给他了。师父临死的时候就留给他一句话:“好好练。”陈三两知道,他入师最晚,学的时间最短,师父对他还有些不放心。师父临终是叮嘱他练好了本事,将来有一天能够重振剧团。
这些年他是年年练、月月练、天天练,可是结果还是对不起师父。这些年,金腔戏似乎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就连这几个字,在平常乍一提起来,许多年轻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了。黑暗里,他的手又一次摸向枕下,枕头底下压着师父生前唱戏的时候穿过的一套锦绣龙袍。据师父说这件龙袍传到他的手里,已经是第八代了。陈三两摸着龙袍上粗粗细细的丝线纹路,滑溜溜的真是舒服得很呢。他又想到了师父临终给他的那些锣鼓,它们在床下堆放着,那金灿灿的铜锣上也该生了翠绿色的锈斑吧?
2
在陈三两住的这个胡同里,像他这样不懂营生的还真不是太多。按说他是浪八圈最小的一个徒弟,在他的前面,那么多的师兄师姐,只要他肯开口,哪个看在师父的份儿上不会帮他一把?其实在前些年,剧团改做旅馆的时候,他的大师兄田有才就让他到旅馆里当会计,可是他不干。他有些生大师兄的气,如果不是大师兄领着一班师弟们把戏园子改成旅馆,也不会气得师父一病不起。所以在陈三两看来,师父的死大师兄田有才要负一定责任。在陈三两拒绝了师兄的邀请之后,便在家里闲下来了。后来娘看他整天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便托人给他在县酒厂找了份临时工。刚开始的时候厂子里的人知道他会唱戏,每到开文艺晚会的时候都让他唱一段儿,他也乐意唱。整个厂子的文化气氛便显得非常浓郁,领导们很喜欢他,对他也很看重。可是后来大家发现他喜欢戏喜欢得有些过了头,他走路也唱戏,干活儿也唱戏,迷到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甚至工作都常常出差错。一开始领导婉言相劝,告诉他干什么都要把握一个度;后来就批评得严厉了起来;到了最后,就干脆把他辞退了。
被酒厂辞退之后,他又到变压器厂还有皮鞋厂打过工,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哪里都干不了太久。到了处对象的年龄,娘也托别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可是当女方打听出来他有爱唱戏的毛病之后,恋爱很快都以失败告终了。接下来的几年,他总之是越来越潦倒。他沉迷于金腔戏,生计之事全不放在脑子里,最后气得娘也一病不起,过了多半年便去世了。娘去世之后,他有时候去蒜干厂给人打点儿零工,挣些零钱。人也懒散,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凉网。但有一条却是一直坚持的,那就是每天晚上的练声,从师父走后从未间断过。
这天晚上,他照例来到王瘸子的杂货铺前,拉起了胡琴。没有锣鼓伴奏不要紧,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用嘴发出锣鼓的声音,“咚、咣咣咣”恰到好处地加上。虽与真刀真枪相去甚远,倒也有那么一点儿氛围。这一天他唱了一段儿老生,又开始唱花旦。手上捏了兰花指,腔口儿拿捏成女声,道:“她把我卖与旁人我不恨,好不该把我卖与张自春。那客人今年六十单三岁,小女子今年二十一春。我好比一朵莲花初开放,他好比一树残叶落埃尘。老的老来少的少,老夫少妻怎配婚,大老爷你好比天上月,你可怜可怜俺这苦命的人……”
一段儿唱完后,老人们都在黑暗里鼓掌。路边树底下站着的一个人一边鼓掌,还一边大声地叫好。陈三两一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师兄田有才。陈三两仔细想想,可有些年没有见过田有才了。田有才是大忙人啊,这些年先是领着一帮师兄弟开旅馆,后来旅馆倒闭了,他又卖了旅馆的地皮,搞了个车队。车队红火了几年,因为有两个师兄弟非要退伙儿,车队便散了。车队散了之后田有才又干了些什么,陈三两就不知道了。田有才今天晚上忽然来找自己,让陈三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田有才模样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发福了,脸盘儿也比从前在剧团里的时候黑了。他朝陈三两走过来,王瘸子认出了他,架着拐站了起来,将屁股下面的凉椅让出来,拿毛巾掸了掸,热情地道:“田经理,你坐。”
王瘸子以为田有才还是经理,其实他已经不是了。他没有往凉椅上坐,而是摆了摆手把陈三两喊到一边,站在路边的暗影里对陈三两悄声说:
“有个挣钱的门路,你干不干?”
“那要看干什么。”陈三两收了胡琴。
“我知道你是个戏痴,放心,这事儿就是让你才有所用。”田有才说。
“我不会旅馆里的营生,又开不了车,到你那儿,我能派上啥用场?”
“我早就不干那些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眼馋别人干这挣钱干那挣钱,都没用!干啥事儿都还是要根据自己的特长,根据自己的条件。我们是搞艺术的,最终还是不能离开艺术。我最近搞了个乐团,把兄弟们都集中起来了!吹拉弹唱,生意还算红火。”
“乐团?”陈三两欢喜得眼睛放了光,“那兄弟们又重新干起老本行了?”
“咋不是?”田有才拍了拍陈三两的肩膀,“我知道这事儿一找你肯定行!”
“那还有个不行?”陈三两搓着手,“师兄弟们这些年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那好,如果你乐意,我明天就开车来接你。”
“咋不行哩!”
送走了师兄田有才,陈三两早早地收了摊。胡同里听惯了他唱的今天晚上都有些意犹未尽,看着他收拾了胡琴背在肩上要走,都惋惜地说:“今天咋这么早就收摊?咋不再来几段了?”陈三两笑眯眯的,也不回答。他背着胡琴,唱着小曲儿回了家。回家之后洗了脸,洗了脚,想躺下好好地睡一觉。却不知怎的今天晚上异常兴奋,几十年来前前后后历经的事儿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放映。一会儿是师父浪八圈临终时候的凄惨情景,一会儿是前些年遇到几个师兄时他们志得意满忘恩负义的嘴脸。论说他真不该再搭理这些师兄弟们,他们都对不起死去的师父,可今天不同,今天师兄说了,他们又回头搞起老本行来了。俗话不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如果师父知道了,也一定会原谅他们的。师父肚量是大啊!大家对不起师父,可师父在临死的时候都没有对这些徒弟们说过一句怨言。这样想着,在黑暗里陈三两就唏嘘感叹起来,仿佛师父还在身边一样跟师父唠了半夜。最后天快明了,自己想想又感到好笑,心想如果有偷儿过来偷他,发现他在这里自说自话,说不定要吓得尿裤子哩!想着抿嘴笑了,摸着师父留下的那身行头进入了梦想。梦里他穿着师父留下来的那件锦绣龙袍,唱着师父最拿手的经典篇目《金銮殿》,在舞台上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好不威风……
第二天一早,师兄田有才便开车过来了。陈三两早已经收拾停当,等在门口了。田有才下了车,把陈三两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提过去扔到了车子的后备箱里,然后扭头问陈三两:
“师父临死的时候留下的那些锣鼓家什还在嗎?”
师父留下的那些家什,除了一把胡琴陈三两平时用着,用坏了两张蛇皮,其他的他都精心地保管着。一直以来,他隐约感到这些东西还能用上,一直相信剧团早晚还能兴旺起来。
“咋不在哩?”陈三两听师兄提起了这些,赶忙把他领到了屋里,揭开一个角落木架子上盖着的帆布,“这不是?鼓、锣……”
“那咱们把这些给师兄弟们带上?”田有才说。
“带上!”
两个人把几样乐器搬出来抬到了车上,然后开着车便一溜烟儿地走了。车子沿着县城最繁华的中心街一直到了西关。西关殡仪馆前有一家正在出丧,路边扎着一个响器棚,请了一群吹鼓手在那里吹拉弹唱,围观的人山人海,车子便走不动了。
“开不过去了!”陈三两说。
“老弟,下来吧!到了!”田有才给车熄了火。
“这是?……”陈三两满脸的诧异。
“我召集兄弟们搞了个响器班儿,吹鼓手都是我们的人。除了吹曲儿,还唱戏,连脱衣舞表演都有!兄弟,这年头儿,只要你头脑灵活,就不愁找不到生钱的门路。兄弟们这些年大多数都搞生意,戏早就没练过了,现在就缺一个唱戏的。老弟,可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咱……咱怎么能?……”陈三两脸色变了,他坐在车上不愿下来,“师兄,干这事儿不是给师父丢脸吗?不是给师父脸上抹黑吗?”
“啥抹黑不抹黑?唉,老弟,你到现在还死脑筋!我组织起来咱们这帮人干这个,也是为咱们兄弟们找一个创收的机会!现在吹吹打打能干什么?唱两嗓子又能干什么?谁会听你的?现在死了人都讲究大操大办,正好需要咱们这些人。”说着,田有才下了车,走过来打开陈三两身边的车门,就要往外拉他。
“不!我不下车!”陈三两喊着,“我不干这个,师父不会让咱们干这个的!”
“哎呀,你瞅见响器棚下面那个吹笛子的小姑娘没有?人家是正经音乐学院毕业的,都来干这个,你有什么不能干的?”田有才也生气了。
响器棚下有几个从前的师兄弟跑了过来,跟田有才一起把陈三两往外拉。虽然叫喊着不愿意下车,但陈三两还是被拉着下了车。一出车门,铺天盖地的唢呐声一下子把他淹没了,接着头顶上明亮的阳光和晃动的日头一下子让他有些眩晕。他看到许多晃动的脑袋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有人还拿出烟卷儿让他抽。这些涌动的人流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熔化了的岩浆一样没有个形状儿。他感到自己不由自主被什么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也在身边通红的岩浆里涌动,他感觉自己就要被烧死了。他拼命地挣扎着,身体使劲儿往上蹿跳,拼命地蹿跳了一阵,这样才感到了头顶上的一丝丝凉风。看到了,看到了!他欢喜地跟大家叫喊着。不错,他看了头顶幽蓝幽蓝的天空上坐着师父浪八圈儿,师父踩着一个雪白的云朵朵,正冲着他们笑。师父啊,师父啊!他大声地喊着,拼命地挣扎……
陈三两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大师兄正站在窗边吸烟。大师兄看他醒过来了,便转身出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发着狠说:
“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从此我们师兄弟恩断义绝!”
陈三两后来才知道,那天他一下车就犯了魔怔。他一边没命地大喊着师父一边疯跑,十来个师兄弟都追不上他。最后有人开着摩托车追上去才从前面把他拦住。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被人绑了手脚还火箭筒子一样拼命地往天上蹿,一边蹿一边还喊着:“飞,飞!”
最后幸亏西关派出所的张所长去吊唁,身上恰巧带着电警棍,把他电麻了才算按到车上,拉回来了。
3
半年之后,陈三两上了电视,而且是省台的文化频道。
省台文化频道之所以找到了陈三两,还要从网上流传的一个帖子说起。帖子的内容是一组图片,图片里的人身穿龙袍,或在商店门前呆呆地坐着,或在街道上人流中穿行,或在车流中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前方。在他出现的地方,身边的人都侧目惊讶地望着他,可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他身上的龙袍胸前绣有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拖地的水脚上有许多翻滚的波浪。这组图片一夜之间在各大论坛被转载数千万次,有人说他是某高校的行为艺术家,有人猜测他是某个朝代帝王的后人,甚至有人说他是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今天的古代帝王。不管怎样,很多人认为他身上的打扮体现了很多东方元素,集中表现了我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和历史,于是就有人为他取了个名字叫“东方先生”。时过不久,第63届戛纳电影节开幕式红毯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礼服佩戴着卡地亚千万珠宝的范冰冰刚一现身,便立刻引起了观众热情的欢呼。这一身被命名为“东方祥云”的龙袍也进入了戛纳电影节最美礼服十佳行列。许多网民认为这套礼物的设计也是受到了网上“东方先生”照片的启发。
网民怀着好奇,开始人肉搜索”东方先生”。不久之后,他的身份被层层揭开。他自然是陈三两。有关陈三两的资料从年龄、家庭出身、婚姻状况到平常的活动范围,在网上应有尽有。当然这些消息真假难辨,扑朔迷离。在陈三两的身份在网络上揭示出来不久,省电视台便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他。
電视台来到县里的那天,陈三两并没有穿着龙袍,这让电视台的人似乎有些失望。电视台先跟着陈三两到了家里,拍摄了几个在家里生活的镜头。接着他们便提出要看龙袍,陈三两便从箱子里拿出来,让他们看了。
吃过晚饭之后,电视台的人在王瘸子的小卖铺前架起了设备。这天晚上到这儿来听戏的人一下子变得特别多。除了平时经常来的那几个老人,就连街对面宿舍楼上住的那些年轻人也下来围在那里看热闹。
陈三两这天晚上特别精神,他穿上了师父留下的那件锦绣龙袍,还稍微开了点儿脸,唱的也是师父最拿手的那出《金銮殿》:
“自幼儿随爹爹苦读文章,唐诗宋词满腹藏。学会了李杜名诗三百首,又学会琴棋书画宫羽徽角商……”
两段唱下来之后,陈三两坐下来休息,漂亮的女记者便拿着话筒对着镜头,用甜腻略带伤感的语调,先是介绍了地方戏剧面临的困境和戏剧工作者生活的状况,然后优雅地用手朝身边一指:
“这位就是最近红遍网络的‘东方先生,有人说他是行为艺术大师,有人说他是帝王之后,也有人说他是穿越时光隧道而来的古人。其实这些猜测都不对!他是我省著名地方戏曲金腔戏的嫡传弟子,名叫陈三两。二十年前,他的师父将唱戏的行头交到他的手上,二十多年来,他坚持天天练戏,从不间断,成为当地有名的‘戏痴。每天晚上,都有这么多的群众来听他唱戏,请问陈老师,看到这么多人来听你唱戏,你心情如何?”
“高兴!”陈三两说。
“听说你不管是走路还是干什么事儿,心里装的只有戏。戏成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么你的妻子对你这样做怎么看?她支持你吗?”
“她……她很支持我,她很支持我的……”陈三两对着话筒说。
那天晚上省电视台采访结束之后,便驱车回去了。陈三两打心里感觉有些对不住人家,这么晚了原本是应该让人家住下的,可是他家里那么简陋,怎么能留人家住呢?
那一夜,回到家里的陈三两失眠了。他又看到了师父,他笑着跟师父说电视台来了,来采访他。今天晚上这么多的人都来听他唱戏,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大戏园子里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师父一直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定了定神儿,师父走了,眼前是有些昏暗的灯光。可闭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师父。他睁着眼睛,眼眶都要裂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自从迷上戏,这些年他不是疯了又是怎么了呢?家毁了,娘也死了,活到今年已经三十多岁,却连个家也没成。正经女子谁会看上他哩?纵使有人看上,他哪敢娶人家?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娶了谁不是害了谁?更何况娶了媳妇就要生娃,生了娃咋养活哩?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电视台的人问他妻子是不是支持,难道他们没看出来自己是一个光身子吗?那一刻他真想一下子钻到地缝里去,真想抱着师父大哭一场。仓促之中他撒了谎,他说她支持,可是那个“她”又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回答,也许是怕别人看不起。但是那样回答了,他还是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睛。他知道周围那些人的眼神里肯定是嘲笑、鄙夷,他们肯定越发看不起他了。他们是笑他沦落到这步田地吗?他听人说过,好多人背地里都说他是“21世纪的五保户”。他们以为他不知道,可是他全都听说了。五保户多可怜啊,无儿无女,到老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也没有。想到这里,他的泪下来了。
不睡了,他翻身坐在床边儿上,泪珠子就扑扑踏踏滴到自己的腿上。
4
没过多久,田有才竟然真的搞起了金腔戏剧团。
这次跟上次不同,不是给人家办丧事儿吹吹打打的“乐团”,而是从县文化馆要了两间房子,正式挂出了“金乡县金腔戏剧团”的牌子。
后来陈三两才知道,原来对自己采访的那段电视节目播出之后,引起了省里文化部门一个老领导的重视。这个老领导早年曾经在县里工作过,听过浪八圈唱的金腔戏,是浪八圈的戏迷。看了电视之后,便给县里主要领导打了电话。县里领导很重视,专门召集文化部门人员召开会议,下达了死命令,必須在一年之内把从前的金腔剧团再拾掇起来,必须重新排出一场金腔大戏,先在县里观摩,年终去省里给老领导汇报演出。
一开始有人提议把陈三两找出来,让他主持金腔剧团的重建工作。电视里不说他是金腔戏的嫡传弟子吗?所以应该把他找出来。但这个提议很快受到了大家的质疑。有人说因为这人在网络上被人叫做“东方先生”,是一个类似于疯子的角色,让他主持工作显然不合适。甚至有知情人透露,陈三两在从前给人家响器班子里唱戏的时候,的确疯过一次。县委县政府慎重考虑了之后,便决定不找陈三两,而是找到了田有才。
这时候田有才的响器班子正处在想黄不黄的阶段,因为不久之前在一家出丧的时候让演员跳脱衣舞被人举报,响器班刚被公安局罚了款。田有才一开始听说要重建戏班子,并不是太感兴趣,毕竟这些年地方政府都装着一副重视文化的模样,可最后一到了拿钱的关键时刻又满天下都是小鬼,却找不着阎王。
“建剧团好说,关键是钱嘛!”田有才说。
“钱好说,县里给批了五百万,没钱谁敢弄这个呢?”从县里主要领导那里接过担子主管这事儿的是宣传部郑副部长说,“县里这回是真想弄点儿实事儿了,不但给钱,还给编制,剧团隶属文化局,团长副科级。”
田有才一听来了精神,眼睛放光了:“有钱那还不好搞?师兄弟们这几十年虽说大都搞起了别的,可谁心里放下过这个呢?都等着这一天呢!”
田有才开车跑了几天,很快办公场所拾掇差不多了,办公用品、排练器材也大部分到了位。人更不成问题,原来响器班子里的那些人都闲着没事儿干呢。没过多久,新的剧团便开始排练了,排练的仍然是金腔剧团的代表剧目《金銮殿》。因为许多人在从前都曾经参加过这出戏的演出,排起来并不困难。排演了几个月之后,金腔剧团在县里剧院举行了第一场全县的汇报演出。
汇报演出那天,许多县直单位都发了票,观众席第一排第二排坐的都是县委县政府的干部。演出结束之后,县委书记上台跟演员们一一握了手。
那天晚上,许多老人都到剧院听戏去了,在王瘸子小店前唱戏的陈三两便显得有些孤单。虽然听戏的只有一个王瘸子,可陈三两还是跟从前一样唱得有板有眼。唱完之后,照例的汗水湿了衣襟,湿了脚面。他唱完了两段坐在小马扎上休息,王瘸子把手里的酒杯递过来让他喝了一口,便问:
“你师兄牛了,你咋不去找找他,也进剧团呢?”
陈三两没有说话。
“你师兄脑子活,是大本事人啊!”王瘸子不由地赞叹一声,“吱溜”抿了口酒。
重建剧团的事儿陈三两早就听说了,说实在的,一开始他是从心里盼着师兄们会来找他,可盼着盼着,他的心就灰了。直到后来听说大戏已经排演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师兄们排除出局,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重新搞起来的剧团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了。最后一次见师兄田有才是那次从响器班子里回来,师兄等他醒来之后发了狠话,然后扬长而去。师兄绝情得很,他既然说了跟自己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就不会再回来找他了。
后来听说大戏就要排练成了,唱大戏的还是从前的师兄们,大师兄的老生、三师兄的青衣,五师兄的老旦。他就不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早就改行挣钱去了吗?这么些年没练,还能拾起来吗?
剧院里的演出虽然得到了县里领导的一致肯定,可上岁数的那些老戏迷们却并不买账。所以在第二天第三天演出的时候,许多人便再不去剧院听了,而是重新又到了王瘸子的小店前,还是听陈三两唱。对于在剧院里的演出,他们只字不提,一句也不评价。
在县里演出了几场之后,田有才便领着剧团去了省里。至于省里的演出效果如何,大家就不知道了。但据回来之后的田有才讲,演出大获成功,拿了省戏曲比赛的一等奖,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话是师兄来找陈三两的时候说的,当时田有才坐在陈三两的小床上,比以前胖了,皮肤也白了,手指头上多了个金光闪闪的纽扣大小的戒指。
“剧团又红火了,师父在天之灵也总算可以安息了。”田有才不断摸索着手上的大戒指,“可是剧团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青黄不接,严重断代!”
“现在喜欢戏的少了!”陈三两说。
“只要能挣钱,就不愁没人喜欢!这不是有几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小妮儿,要拜我为师,过段时间就搞个正式的收徒仪式。金腔戏从祖师爷那儿传下来,到我这一代算是第九代了吧?很快就要传到第十代。”田有才说着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我这趟来就是把师父的龙袍取回去,收徒仪式是件庄重的事情,县里领导要参加,市文联和曲协也要来人。”
“龙袍不能给你!”陈三两说。
“我是师父的大徒弟,是你们的师兄,为啥不给?”田有才急了。
陈三两笑了笑,没有回答田有才,倒是问道:“收徒弟?你教他们唱?你还能唱戏?”
“咋不能?”
“你这些年也没练过,你嗓子还行?”陈三两问。
田有才不理陈三两,三步跨作两步走到屋角,把那个木头架子上盖着的帆布揭开,在下面翻着,可下面除了一些破旧的戏服,并没有那件锦绣龙袍。田有才又跑到床底下拉出那个木箱,“哗啦”打开在里面翻找。撅着腚折腾了一阵,并没有找到龙袍。他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盯着陈三两:
“龙……龙袍呢?”
陈三两没有说话,田有才气急败坏地走了。
这天晚上,陈三两在王瘸子的小店前唱了几段戏文之后跟平常一样收了摊,然后他回家好好睡了一觉。到了半夜里,他醒了,在黑暗里睁着鱼一样的眼睛。他想了很多事儿,最后终于再也睡不着了。他打开灯,雪亮的灯光让他半天没有睁开眼。他下了地,把师父留下的那套锦绣龙袍穿在了身上。他抚摸着滑溜溜的龙袍,拿起桌子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他看到了镜子里虬曲着身子的飞龙,看到了五彩丝线的滚边,看到了龍身四周的七彩云霞。他伸手去取睡前挂在墙上的那把胡琴,把胡琴拿在手里,刚拉了两下,琴弦却“嘣”的一声断了。他沮丧地把胡琴放在床上,钻到床底下摸出了一面锈迹斑斑的锣。这面锣已经裂了个口子,敲起来声音沙哑,所以那次大师兄田有才从这里拾掇锣鼓家什的时候,便丢下没要。陈三两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抚摸着。
过了会儿,他又钻到床底下,想找鼓槌儿,可却没有找到。他走到饭桌前,拿起两只筷子往上面敲了一下,筷子没有重量,锣没有响。他又从蒜臼里拿出蒜臼槌子,轻轻敲了一下,“晃……”一声响。
他提着锣轻轻走出门去。
“晃……晃……”
安静的小县城里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伴着这声音,许多人听见有人唱了起来:
“衙门外传来了三声鼓,举目抬头我看分明。衙门好比阎罗殿,大堂好比剥皮厅。你既然放胆把公堂上,我问一言你应一声……”
街道两边楼房上的窗户一面面亮了起来,许多人被惊醒了,从窗子探出头来朝外看着。县城晚上过车少,十二点之后马路上的灯就已经熄了,所以看不甚清晰。有些人就骂骂咧咧地把阳台上的花盆随手扔了下去,花盆掉在马路牙子上,一声脆响,碎了。
渐渐的,唱戏的声音远了。那人似乎一边着唱戏,一边朝城外走去了。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在县城郊外的墓地里一处矮矮的坟头旁,烧焦了一个人。这人面目全非,身上的衣服全被烧成了灰。在他头顶上立着一个石碑,上面是古隶题的几个字:
“恩师浪八圈千古。”
人们一致判断这人就是浪八圈的弟子陈三两,他是跑到师父坟前把自己点着了。后来法医过来进行了简单的检验之后,证实了大家的猜测。可惜当时网友并不在场,没有拍下照片,不然网上那些有关“东方先生”的帖子肯定又能被顶起来几天了。
陈三两就埋在师父浪八圈的坟旁,在陈三两入土后的第二天,县政府小会议室里举行了金腔戏第九代传人收徒仪式。主管文化的副县长出席了仪式,另外市曲协还来了领导。金腔戏的第十代传人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据说是某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便在剧团里干剧务。她们俩给田有才磕了三个头之后,周围的人鼓起掌来。
田有才站起来,从身边桌子上拿起一件金光闪闪的龙袍交到了两个人的手上。两个姑娘把龙袍展开来,周围报社电视台记者们便“呼啦”涌了过来,镁光灯闪烁着,“啪啦啪啦”地拍。
后来这段录像在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有人说这龙袍是一件穿了许多代的古物,也有人说他就是田有才找人仿造的一件赝品。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