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代及其文学选择
2012-05-08陈劲松
陈劲松
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的一句“中国当代文学全是垃圾”,着实令我们为数不少的当代作家汗颜。显然,无论其出于何种原因及思考而作出以上判断,对当下中国文学的触动都是极其强烈的。顾彬的观点虽因考察方法与角度的不同而难免失之偏颇,却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缺乏经典作品的不争事实。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崛起”的声音早已响彻寰宇,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即是长篇小说以每年超千部的产量显现出欣欣向荣的表象。与此同时,我们的文坛逐渐随着市场经济的浪潮日益娱乐化、庸俗化、侏儒化。可见,多数时候,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与文学繁荣并不同步。因此,美国学者哈罗·布鲁姆将这个时代称之为“混乱的时代”。所谓混乱,意即价值观的扭曲和信仰的畸变。关于这一点,作家路遥早已指出:“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们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存在着。……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时至今日,逝去的路遥所深怀的这种忧虑,非但未能消除,反倒因为社会成员的集体麻木而愈来愈显得彤云密布。
人类追求现代化的步伐,从其一开始就似乎再也难以停歇。对中国而言,现代化固然带来了经济的腾飞和物质的丰富,但精神的萎缩和道德的失范,不折不扣地成为这个时代的病相。要知道,“现代化从来就是一柄双刃剑,它一面以利锋斩断一切保守、僵化、迷信等的思想观念和习惯势力,另一面又以冷酷的锋刃对人的温情、质朴以及一切已经建立起来的伦理秩序和道德体系日加凌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评家谢有顺冷静而客观地说道:“这是一个大时代,也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所谓大时代,是因为它问题丛生,有智慧的人,自可从这些问题中‘先立其大;所谓灵魂受苦,实说众人的生命多闷在欲望里面,超拔不出来,心里散乱,文笔浮华,开不出有重量的精神境界,这样,在我们身边站立起来的就不过是一堆物质。即便是为文,也多半是耍小聪明,走经验主义和趣味主义的路子,无法实现生命上的翻转,更没有心灵的方向,看上去虽然热闹,精神根底上其实还是一片迷茫。”他进而指出:“中国当代文学中,这些年几乎没有站立起来什么新的价值,有的不过是数量上的经验的增长,精神低迷这一根本事实丝毫没有改变,生命在本质上还是一片虚无。”而在我看来,造成这种迷茫与虚无的根源,盖因“在一个新潮迭涌、乱象纷呈的环境里写作,其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病态地求新求变的风气,很难使人沉静下来,很容易使人谋虚逐妄,很容易使人蔑视规范和拒绝传统。”于是,更多的作家选择了回避沉重,迎合轻浮;选择了抛弃精神,拥抱世俗。故而我想,顾彬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全是垃圾”,是否就此而言的呢?
因此,面对时代的浮躁与喧嚣,重提作家“为谁写”、“为何写”、“写什么”以及“如何写”等诸多常识性问题,显然并非多余。因为这个时代已有太多的作家,对上述问题视而不见,他们的写作,仅仅为个人写、为名利写,往往热衷于写性和欲望,漫不经心毫无立场,既缺少对生命应有的尊重和匮乏对存在必要的追问,又不屑于对人性进行细致挖掘和对灵魂进行深度探索,而是躲进象牙塔里成一统,无病呻吟顾影自盼。对于此类文学,我将其视为“失重的文学”,缺乏根基,永远是飘在空中的。值得庆幸的是,尚有一批孜孜不倦的作家,以其真诚的写作姿态创作出不少厚重的作品,从而不至于让这个时代的文学显得过于贫瘠和苍白。譬如贾平凹,王安忆,莫言,格非,毕飞宇,麦家,东西等等,当然,这份名单还可以开列得更长一些。
由此,我想到了一个关于写作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在这个混乱而又嘈杂的时代,我们究竟该作出怎样的文学选择?诚然,“我们的时代无时无刻不在选择着文学,而我们的文学也在不断地选择着自己在时代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或自身对时代最敏感的问题,这种双向的选择越是刻板、僵硬、整一化,文学就不会真正繁盛;越是多样而自由,文学就能不断焕发活力。”而在这种自由选择的背后,我认为还应有着“寻找人”、“发现人”、“肯定人”的文学思想与审美质地,毕竟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诚如批评家谢有顺所说:“文学实在是最日常的事物,凌空蹈虚、好高骛远反而远离了文学的本心。好的文学,应该告诉我们人类是如何生活的,也应该告诉我们人类是怎样走来的,又将如何走下去。也就是说,文学中的‘生活世界,还应与‘人心世界对接。”为此,他进一步强调:“文学是灵魂的叙事,人心的呢喃,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的根本指向。”“文学如果不能从生命、灵魂里开出一个新的世界,终究没有出路……守住生命的立场,肯定这个世界的常道,使文学写作接续上灵魂的血管,这是文学的根本出路,古今不变。”
批评家李建军认为,“真正的小说关心的是人、叙写的是人在某种特殊的生存环境里的人生遭遇和内心体验,小说家的写作目的,就是要通过有意味的情节想象和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帮助读者认识社会,认识生活,向读者提供人生的经验和智慧,从而对读者人格成长和道德生活发生积极的影响。”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无不对人类道德思想产生重大影响,譬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雨果的《悲惨世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呐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等。
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快速发展,但人们的精神(文化)失落了,人们的内心缺失了信仰。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我们活着为什么?我们的精神圣地在哪里?因此,我们需要在小说创作中重拾这样一个命题:人活着为什么?“世界文学史上,凡是今天还焕发着光辉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深究世界和生命奥秘的,是复杂的,带着根本性的疑问的。人为什么活着?人为什么会恐惧?活着为什么这么艰难?绝望怎么产生的?等等。有了这种问题意识之后,作品的精神品格就复杂了,而复杂常常是伟大作品的品质。不是故意弄得复杂,而是精神世界太过于丰富。一些作品的失败,就是因为它太简单了,太直接了,太白了,一目了然,没有可以深究和回味的東西。……真正的好作家应该在存在的问题上长驱直入,深深地钻探世界和人性的真相,它的文学品格才会复杂、深邃、博大。……那些伟大的文学和思想能留下来,就在于它们呈现了一些非凡的东西,并给人类留下了许多永恒的疑问。”
由此,我想起了法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和作家萨特在其《什么是文学》一文中,也曾对上述类似文学现象做了极其形象的描述:“但是我们不注意他们提供的证据,因为对于他们企图证明的事情我们毫不关心。他们揭露的弊端与我们的时代无关;另一些使我们义愤填膺的弊端,他们却根本想不到;历史推翻了他们的某些预言,而那些日后证实了的预言则因为它们变成事实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们忘了这曾是他们的真知灼见;他们的有些思想已完全死去,另一些思想则为全人类接受,以致被我们看做老生常谈。于是这些作家最出色的证据已失去时效,我们今天欣赏的只是推理的条理分明和严密性;他们煞费苦心的经营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装饰品,一个为展开主题而构造的漂亮建筑物,与另一些建筑物,如巴赫的赋格曲和阿尔汉布拉宫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一样没有实际用途。”为此,萨特提出他心目中理想的文学作品:“我们既非过分感动,又非完全信服,于是可以安全地享受众所周知能从艺术品得到的有节制的快感。这便是‘真正的‘纯粹的文学:一种呈现为客观形式的主观性,一种经过古怪的安排后变得与沉默相等的言词,一个对自身有争议的思想,一种理性,但它又是疯狂戴上的面具,一种永恒,但它暗示自己仅是历史的一个瞬间,一种历史瞬间,但它通过它揭露的底蕴,突然指向永恒的人,一种永久的教训,但它与教训者本人的明确意志相左。”
新时期以来的三十年,中国文学获得长足发展确乎是客观事实,但文学创作中的思想性、艺术性、审美性等本真要素的缺失亦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因受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以及互联网的发展,从事文学写作的人越来越多,中国文学进入一个“人人是作家”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局面的出现对繁荣文学创作有一定积极作用,但随之带来的问题是,写的人越多,产生的文学垃圾也就越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与此同时,真正崇尚文学阅读的人却并没有随之增加。有论者认为,我们今天有小说、诗歌、散文等等,但是却鲜有文学,文学的本身存在方式被连根拔起,不再从其历史的土壤中汲取任何的营养,不再有存在的任何新发现,文学本身发展的历史停滞了,而依其惯性的产生出来的只是非艺术性的文字作品而已。
众多作家不再将文学写作视为一件神圣的事情,在他们眼中,文学写作变得和吃喝拉撒睡一般,成为个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他们的潜台词很明白:文学就是文学,哪有那么多理想啊,沉重啊,担当啊,我就是为自己写作。不错,文学必须首先是文学,这是进行文学创作的先决条件。然而,若仅仅只是一堆堆庸常文字的垒砌,读者凭什么要去阅读?文学又因何而伟大?很显然,文学和哲学、美学等其他艺术类型一样,必须要有一颗敬畏之心和一份真诚之情,方可结出有“价值”的硕果来。波普尔在写于1952年的《猜想与反驳》中说:“真正的哲学问题总是植根于哲学之外的迫切问题,如果这些根基腐烂,它们也就消亡。”由此我们也可以这么说:文学的价值并不仅由文学本身构成,文学如果不植根于文学之外的问题,也注定会“腐烂”并进而“消亡”的。仅仅追求“文学就是文学”的文学,注定难以成为伟大的文学。
那么,文学之外的问题所指为何?古人讲“天道人心”,蕴涵即为真理、博爱、苦难、拯救和人类心灵等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同样应是文学之外的问题。也就是说,文学写作除了关注其本身的文学性之外,还应关注人的生存境况这一“迫切问题”。在我看来,“文学为人生”和“文学为艺术”都不错,但都不够完美,若将两者结合起来,做到既有“为人生”的责任与担当,又有“为艺术”的审美与情感,则何其伟大!“真正的作家把文学当作讨论生活的一种方式。他关心、同情弱者和不幸的人们。他把写作当作帮助人们摆脱苦难、获得拯救的伟大的伦理行为。他大胆地抨击罪恶,无畏地追求真理,执着地探寻生活的意义。”作家贾平凹也认为,“作品要写出人类性的东西,要有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衡量一部作品,主要看心灵方面的东西和文字方面的东西,心灵的东西在文字背后,是渗透出来的。”在此意义上,文学如何与现实生活接轨,如何从精神气质上与时代同步,如何适应现代人性等等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伟大的文学不是迎合而是引领读者,向善、向美、向崇高,对社会与人生进行思考。
最后,让我以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批评家吴义勤的话结束本文:“我们不缺能迅速敏锐地捕捉和表现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家, 也不缺关心历史、文化甚至人类命运的‘思想家,但我們缺少那些对于艺术的完美有高度敏感和追求的真正的‘艺术家。”
〔责任编辑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