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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笔记(二题)

2012-05-08孙方友

草原 2012年2期
关键词:龙飞魏国

孙方友

魏国鼎

魏国鼎,字涛亭,陈州南刘振屯人,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群书,为人洒脱自然,在中医方面造诣极高。他一生淡泊名利,唯以行医和读书为乐。只不过他行医不卖药,只给人看病开药方,而且不求利,只求救人活命,在陈州一带颇具盛名。

当然,如此行善为乐,是需要经济基础的。魏家几代富豪,乡下有良田千顷,城里有商铺一条街。魏国鼎虽然以为人治病不求利,但名声却在无形中冠在他的头上,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魏国鼎读书破万卷,自然也善诗,尤其对楹联素有研究。据传有一年一将军在陈州游览,路过一家大店时,突来兴致,吟出一个与中药有关的上联:“一阵乳香知母到”,派人给陈州知县送去,让知县找人对出下联。知县姓胡,虽是个捐官,但也善对。他一看这个上联中的“乳香”和“知母”皆为中药名,且又运用非常巧妙,抓耳挠腮半天也未对出,便急忙召集手下文人苦思冥想,仍无人对出。这时,胡知县突然想起了魏国鼎,急忙派人去请。魏国鼎来到县衙,看过上联,略一思索,便挥笔在那上联下写出七个行书字:“半窗故纸防风来”。那将军拿到胡知县送来的下联一看连连称妙。因为联中不仅含有“故纸”和“防风”两味中药,而且对仗工整,运用巧妙,禁不住连读两遍,大喜过望,忙派人请来魏国鼎把盏畅谈中医之道,结为知交,尽兴方归。

平常时候,魏国鼎给人看病并不坐堂,有人来请,便去了,把脉问诊后,开过药方即走人。如果患者在路上遇到他,也能求方。开方之时,到附近药铺里,借笔墨纸砚,当即就可抓药。因为他不开堂,寻他瞧病的多是朋友和熟人。当然,也有慕名而来者,他一概不拒,均是热情接诊。但毕竟不是专职郎中,给人瞧病只是业余。大多的时候,魏国鼎还要过问乡间收租和城里生意上的事情。

当时陈州有个耆英诗社,魏国鼎也是诗社社员。每到旬末,诗友们就聚集在南坛湖畔,吟诗作联。魏国鼎虽然富甲一方,但作起诗来却爱“哭穷”,就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变成一个穷儒。他说,穷而后工,咱暂时还不是太穷,只能在诗中降低身份,只有这样,方能吟出绝句,比如:

闲中岁月每神伤,检点残篇与墨庄。

贴剩钟王三两页,书抛宋元几多张。

诗能获友心常契,酒为浇愁兴更狂。

儒素家风随遇乐,晚炊烟袅菜根香。

为能写出这等诗作,他交了不少穷文人,平常救济他们,有时干脆就去这些诗友家小住,并特别声明,不能当客人相待,一定过他们的穷日子。用现在的话说,这可能就叫深入生活。但尽管如此,魏国鼎下乡毕竟是走马观花,在穷诗友家小住几日,图的是个新鲜,并无切肤之痛、落泊之感,所以写出的诗作也多是表面性的,换句话说,是欣赏别人的苦难,有些“作秀”的成分。但不管怎么说,魏国鼎作为一个巨富,能如此礼贤下士,帮穷助人,已经很不易了。

魏国鼎常去的一个诗友家姓梁,叫梁渔,城北白楼人。因为白楼距县城不是太远,来去方便,所以魏国鼎就选中那里作为生活基点。梁渔家原来有几十亩薄地,后来因输了官司一蹶不振,家中常常断炊不说,还缺衣少穿。房子是草房,已有些年头。好在是一方小院,东西有几间偏房,魏国鼎每次来了,就住在东边两间偏房里。

梁渔三十多岁,自幼读书,不事耕种,与人打官司输后,家产输得所剩无几,其父上吊自杀,母亲患病身亡。他是独子,上无兄下无妹,家道中落后,原来门户相对的婚配赖婚,他只好另娶。妻子叫曹梁氏,是个跛子,夫妻二人有一个男孩儿,叫贵儿。贵儿很可能是承袭了梁渔的基因,非常聪明,三岁就会背诵《千家诗》,七岁时已能赋诗作对了。魏国鼎很喜欢这个叫贵儿的孩子,他看梁家贫困,便有心培养贵儿成大材,想收他为义子。但是,又怕因此引起了梁渔的自卑心理,伤了他的自尊,所以一直没敢开口。虽然没有开口,每次来到梁家,对贵儿那份喜爱总是难以掩藏,除去给贵儿带去衣物之外,还要带去适合少年学习的书籍。为此,梁渔夫妇自然十分感动。贵儿呢,更是喜欢魏伯伯,每次均要迎送到村外,来时笑,走时哭,恋恋不舍之情,让人十分感动。

如果就此发展下去,魏国鼎就是不收贵儿为干儿子,也足能资助其学业有成。可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魏国鼎虽然由富扮穷,但贼人却知道他的身份,平常若去魏府偷窃,是极难的,因为魏家森严壁垒,进去难出来更难。现在魏老爷自己出来了,而且住在非常易盗的农家小院里,贼人岂能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一天夜里,两个贼人翻墙进院,拨开了魏国鼎住的东厢房,偷走了魏国鼎随身带的银钱,正欲逃走,不想魏国鼎醒来,醒来的魏国鼎如果醒来后不吭声,贼人也就走了。可魏国鼎见有贼人,禁不住就喊了一声:“有贼”!魏国鼎不知道乡间的贼盗最怕喊叫,因为乡人抱团,唤醒了村人会被活活打死的。魏国鼎如此一喊,使得贼人顿起杀心,一刀将其杀死了。

这一下,算是给梁家招来了祸端。

第二天一大早,是贵儿第一个起床去找他的魏伯伯学诗吟对。因为魏国鼎每次来了,每天早起他都要让贵儿陪他一同到村外散步诵诗。那天早起的贵儿口中喊着“魏伯伯”,一推房门,见房内全是血,魏国鼎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而且是面朝苍天,双目圆瞪,那样子极其可怕。幼小的贵儿怎能承受如此恐怖的刺激,一下就吓昏了过去。等到梁渔夫妇发现,贵儿已口歪眼斜,嘴流哈拉子不会说话了,梁渔见飞来横祸,急忙告官。县衙来人先勘察现场,认定是他杀之后,就将梁渔带到了县衙。魏国鼎是一方富豪,又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若凶案不破,影响极大。魏府人自然也催得急,胡知县慌了手脚,几次派人抓不到嫌犯,最后竟以梁渔图财害命定了案,并主观推断是梁渔勾结贼人抢了魏老爷的钱财,本来只是图财不想害命,不料事情败露,被魏国鼎发现,才杀人灭口。为掩人耳目,先让其子贵儿去喊魏国鼎,只是令梁渔料想不到的是,其子竟因此被吓傻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分析过后又苦打成招,要梁渔招出同伙人。梁渔大呼冤枉,认死不招。胡知县为应付魏府和市人,便将梁渔暂押死牢,单等秋后问斩交差了事。

魏国鼎的灵魂得知粱渔被冤,很是着急,怎奈阴阳两界,他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他只好托梦给夫人,让她去大堂为梁渔申冤。魏夫人对胡知县的判决也存有不少疑义,便到大堂为梁渔开脱,说梁先生虽然贫困,但穷得有志气,压根儿不会图财害命。我家老爷每年都去他家小住。若他贪财,岂能等到今日。再说,平常我家老爷救济他钱财他从来不纳,何况再去图财害命?因为是被害人的家属为梁渔开脱,分量就不一样。再加上魏家是一方富豪,家大势大,一言不顶九鼎也得顶八鼎。这下,那胡知县算是无奈,只好放了梁渔,又派人四处寻找贼人,月余未果,案子就此“悬”了起来。

只可惜,聪明的贵儿却从此呆了。

袁世钧

袁世钧,字秉正,生于项城水寨南五里的袁张营村。据说他与袁世凯是一个高祖,但素无来往。他读书不求仕进,也从未求袁世凯谋过差。他一心想经商,从小就立志要当大财东。二十岁那年成亲后,便与兄长分居,得土地二百亩,他将田地交给家人,一人到水寨求发展。

水寨是豫东沙颍河畔靠航运发展起来的埠口码头和集市。清咸丰年间,也就是19世纪中叶,水寨是周围有名的砖寨,周边富豪绅士纷纷入寨以防匪患,贫民小贩和富商也接踵而来,所以这里就逐渐热闹起来。袁世钧进水寨时大概是1870年左右,当时的水寨虽然人口增多,便还显萧条,店铺寥若晨星,舟楫航船时聚时散,还没行成大集市的规模。袁世钧一开始是在叔父开的盐店里当学徒,后在粮行、当铺里学经营。经过几年对商情市场的了解,逐渐积累琢磨出农商贸一体的经营之道。19世纪末,他首先从水上运进竹木为原料,就地加工,办起了筷子厂,向四方批发;又建成了桅子场,销售建房材料;接着收购当地粮油和加工后的商品从水上销往江南,回船运竹木山货与百杂货,如煤油、煤炭、白灰、玻璃等,又开了个山货厂,把百货杂货销给四方商户。如此循环往复滚动,袁世钧财源茂盛,很快暴富。令人敬佩的是,袁世钧靠经营发家,却一不买农田,二不放高利贷,而是用于开发商品房,改善经营环境。他在水寨四门买了三门的地皮,盖了东、西、南三条大街的门面房朝外租赁和销售。除此之外,他还盖了几处豪宅,专租给从外地来的大商家。民国九年,项城县政府从老城秣陵镇初迁入水寨时,租借的就是他的富宅大院。项城县参议院,包括驻军和县府機关,也多是租用的他的房产。据传,当时他一年的租金费就是一笔很让人吃惊的数字。项城县府的县长姓于,叫于龙飞,对袁世钧的生财之道极其佩服。根据袁世钧的经济实力,他曾几次劝他竞选县参议员,可袁世钧均婉言谢绝,并对于龙飞说,咱们作朋友可以,万不可做同僚,我不想参政,更不愿当红顶商人。于龙飞听其如此坦诚,更加敬佩,二人来往更密切了。令人惋惜的是,尽管袁世钧生财有道,所生的儿子很不争气。袁世钧的独生儿子大名叫袁克成,小名叫狗儿。为什么要娶这么贱一个乳名儿,原因就是袁世钧发财之后,娶了几房太太均立不住子。后来三姨太生下狗儿,袁世钧的夫人专为其取下这个贫贱的名字,才算成人。可惜狗儿成人之后,虽然也聪明伶俐,但却把聪明用错了地方。他七岁就会给人推牌九赌博,到了十七岁,学业未成,“五毒”却已俱全。为此,袁世钧很是伤心,觉得自己奋斗一生,最后若将家业交给狗儿,他算是一百个不放心。为防不测,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盼望能给女儿找到一个好女婿,协助狗儿来治理这个家,守住这片家业。狗儿的姐姐叫袁文玉,能诗会画,聪明过人,而且长相秀美。她十八岁那年,就有不少大户人家提媒求婚,袁世钧均推说女儿还小未答应。原因当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他挑婿只是其一,挑选理想的接班人才是真正的目的。可大概就在这时候,于龙飞却托人提亲,要娶文玉为自己的大儿媳。

于龙飞的大儿子叫于一洋,一表人材,学业更有成。十三岁那年县童生考试第一名,科举废除后,他转上洋学,现在北平读大学,说是还准备去日本留学。县长来攀亲,其儿子又如此优秀,袁世钧已没了不答应的理由。于是,袁世钧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袁世钧虽然答应了这门高亲,但心中也十分明白于龙飞的真正用心。他是想等自己年迈之后,暗渡陈仓,悄然将袁氐家产改为姓于。可明知如此,却又是没办法的事,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换个人来继承总比让他赌干吸净了强。如果自己苦心经营的这片辉煌被人毁于一旦,那将是他最伤心的。人生一世图什么?不就是图个事业有成,流传后世吗?等自己年迈之后,就是由于一洋掌管家业,但毕竟他是自己的女婿,延续了自己的事业,何乐而不为呢?

袁世钧自然是个极其有心的人,为防备将来事情有变,他先将各个商号、族馆什么的全都冠以“袁氏XX”,然后又出资买了三条街名,全由他自己的名和字命名。什么“世钧街”、“秉正街”和“袁公街”。他心想,就是日后情况有变,于家可以将袁家财产暗渡陈仓,但袁氏名分你休想拿得走。可是,令这位精明的商人料想不到的是,于、袁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的第三年,于家却提出了退婚。原因是那于一洋大学毕业后,并未去日本留学,而是留在了省府供职,不久便与一位省府要员的千金谈上了恋爱并订了婚约,于是便来信要父亲向袁家提出辞婚。于龙飞一开始极力反对,大骂儿子目光短浅,后来还是那省府要员直接给他通了电话,他方知儿子的目光要比自己远大的多。万般无奈,只好请袁世钧鉴谅。袁世钧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很是愤怒,斥问于龙飞说:“当初提出这门亲事的是你,现在提出退婚的还是你!你身为人父,怎能当不了儿子的家?”于龙飞无奈地说:“世钧兄,你不知,眼下的年轻人思想激进,追求西化,不是老夫能管得了的!”袁世钧觉得此时太丢面子,坚决不退。于龙飞劝他说:“老兄啊,这种事儿万不可感情用事,要冷静处理。如果不快刀斩乱麻,可是后患无穷!你我朋友一场,总不能因儿女婚事弄得反目成仇吧!”

这时候,袁文玉听说了这件事,他担心父亲固执,出来劝爹说:“于公子既然已有所爱,父亲就不必强求,退就退了吧!”万般无奈,袁世钧只好答应退婚。

袁文玉送走于龙飞后,回到大厅对父亲说:“中国不同西方,挣钱再多在官方眼中仍然是个土财主!所以呢,你老就不能将目光老盯在咱这块地方!”

经过退婚之打击,袁世钧精神低落了不少,他望着女儿,问:“依你说怎么办?”

袁文玉将老父亲扶到椅子上,对爹说:“爹爹,你为女儿选婿不能光盯着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这些人大多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成不了你的继承人!爹要想让你的事业有所发展,为女儿选婿也应该在你手下挑选有才气有抱负的小伙子,比如在芜湖的管事邱少成,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袁世钧一听女儿如此说,心中豁然开朗。他怔怔地望着女儿,心想怪不得她那么爽快地答应于家退婚,原来她早已另有所爱!至于那个邱少成,袁世钧并不是没想过,只因为他出身贫穷,门户不相对,很快就否定了。现在经女儿一提醒,自己要想将事业后继有人,邱少成的确是最佳人选,这后生聪明好学,头脑清晰,这几年自己生意发展迅速,其中确实有邱少成不可磨灭的功绩,就包括发展航运,将生意的触角伸向长江沿海一带,还是邱少成的主意。如果抛去门户,如女儿所说,这个后生确是最佳人选。

为了更加稳妥,袁世钧第二天就搭船去了芜湖,对邱少成做最后考察。那时候,邱少成已在芜湖商界、政界混得很熟。见到老东家,他第一个建议就是要袁世钧来芜湖发展,说这里紧靠长江,上通汉口,下通上海,是商家之利地。袁世钧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发展?他侃侃而谈,列举了芜湖诸多资本家的发家史,皆是利用这里的交通便利条件而成为巨富的。这一下,袁世钧看出邱少成的野心和抱负很高兴,当下就向他许了婚约。邱少成自然很高兴,深深地就给老丈人鞠了一个大躬。

不久,袁世钧就为女儿举办了婚礼,并提升邱少成为大掌柜,然后派他去芜湖发展。

邱少成果然不负所望,十几年后,就成了芜湖商界的名流。

聪明的邱少成很理解老岳父的心,办什么事都不忘自己干的是袁家的生意。雖然袁世钧很少去芜湖,但他的名气很大,在芜湖商界一说起袁世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这一切全是他女儿袁文玉的功劳。所以,袁世钧临终时对家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我女儿!

袁世钧的儿子狗儿只活了三十岁。据传说狗儿是袁世钧雇人杀死的。因为他看狗儿再无悔改的可能,又怕他成为邱少成事业的绊脚石,便忍痛下了毒手。当然,这只是传说,“虎毒不食子”,何况人呢?但也有人说,像袁世钧这种以事业为重的人,也很难说。武则天不就杀死了自己的亲儿子吗?不过,水寨人一直不忘袁世钧对城市建设的贡献,他自己以名命名的三条街,至今仍在沿用。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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