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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身份的人

2012-05-08徐永

草原 2012年2期
关键词:晓雯

徐永

“你不能办身份证。”户籍警老常边收拾桌子边对小来说。他把一份刚收到的文件规整好,连同几张报纸一块儿放进了文件夹,也没听见小来应声。他有些奇怪,按照常理一般受到拒绝,都要问个所以然,好下次办的时候准备充足。小来却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直直地站在桌子前。老常刚从警校到派出所工作的时候,他也有过当福尔摩斯的理想,可没成想在户籍警的岗位一干就是二十年。结婚没几年,老婆就离他而去。他就没再娶,一个人凑合过着。这事情对他打击挺大,本来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变得沉默寡言。同事们都觉得他不合群,不懂人情来往,因此仕途就废了。不过他工作倒是说得过去,违反原则的事情绝不干。

小来站在那里,垂头无语,在等老常给个说法。老常看见小来的双手在身前搅成一团,好像很用力。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吐出幾片茶叶,对小来说:“没有身份证明,怎么给你办身份证?”

“我叫张来,昨天刚满十七岁!”小来回答的声音有些执拗,还带点儿哭腔。

老常看见小来的眼里含着眼泪,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滑出来。按理说,他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什么人都见过,也算百毒不侵了。可看见这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心尖就像被针扎了下。一个日常很好解释的问题,让他难以启齿。他又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这次进嘴的茶叶他没吐出来,而是慢慢咀嚼着,以至满嘴的苦涩。

时间仿佛静止了。说来奇怪,这个下午到户籍科办事的人很少。老常希望这时候进来一位,他好有借口,打破沉默,可是偏偏不如他意。没办法,他咽了口吐沫,又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说:“这个身份证明,就是你的户口。如果没有户口,即使我报上去,上面也会打下来的。”

老常的这番话,让小来感觉身上的气力就像气球一样慢慢瘪下去。他动动早已站得发木的腿,抹抹眼睛,鼻子使劲抽动了几下,这动作让老常心里怪怪的。老常从办公桌上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稿纸递给小来:“你先把父母姓名、住址写下,我琢磨下这事情怎么办好!”小来趴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写起来。看着小来后脑勺翘起来的几缕有些发黄的头发,他突然有些烦自己这么多此一举,因为他心里清楚,写这些东西对小来办理身份证起不了多大作用。小来写完了,双手把稿纸呈给老常,嘴里说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老常接过顺手放在桌子上:“你先回去,等消息吧!”小来鞠了个躬,转身出了屋子。他单薄的背影牵着老常的目光到了院子里。

老常坐在座位上,屁股老不舒服,犹豫了下,还是追了出来。在派出所大门口撵上了小来。尽管从办公室到大门口短短的距离,他跑的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等呼吸平稳了,他说:“小伙子,给你出个主意。”听见老常这么说,小来眼睛一亮。但是老常后面的话,又让他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

老常说:“你找到你出生的医院,开个出生证明,再到你父亲或者母亲的户口所在地的街道办事处开个证明,就能落户口了,那样就可以办理身份证。”老常说完,瞧瞧小来,他脸上现出的竟然是失落的神情,老常心里顿时空荡荡地,似乎亏欠了小来什么。

老常临进办公室前,嘴里嘟囔了一句,嘟囔的什么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小来走在街上,脑子里乱哄哄的。自己在哪个医院出生的,父亲从未给他说过,自己就更别提有何印象了。尽管去找父亲询问一下,一切都可以清楚,但小来不想见到父亲,躲他还唯恐不及,就别说见面了。按理说这事情小来的母亲应该最清楚,可是母亲在他几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一直没有音讯。妈妈到底是什么含义,对于小来说是模糊不清的。爸爸也向小来无数次描述过妈妈是一个道德沦丧、不知廉耻的女人,但是他一直不相信。小来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浪荡子,吃喝嫖赌抽样样拿手,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小来的母亲才难以忍受离开他的。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偎依在妈妈怀里,喊着妈妈撒娇的时候,妈妈这个词也在小来的梦境里出现过,但只是在喉咙里滚动,并没有叫出来。可是如果找不着自己出生的医院,就没办法办理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会和前几年一样流落街头。一想起那些流浪的日子,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恐惧,到底去找父亲还是不去找这两个念头就像皮球落在地上落下又弹起,反反复复。

小来原来的家在春风巷的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里。这栋楼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办公楼,后来单位搬迁,才改造成居民楼的。这栋楼的房间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再隔出两个小间,做厨房和卫生间。

小来的家在五楼。

幸好五岁之前是怎么过来的,对于小来说是极其模糊的,影影绰绰。那之后的生活,他实在不愿意再去回忆,但是那些片段总是在不经意时跳跃出来,如同无法摆脱的噩梦。每天他醒来的时候,父亲还在呼呼大睡。他躺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生怕发出声响吵醒父亲。那样父亲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收拾他。快到晌午的时候,父亲才会醒来,这个男人洗漱完毕,也不做饭,就锁门而去。父亲出去吃喝玩乐,带个孩子肯定不方便,于是把幼小的小来锁在家里。这时候小来才从被窝里爬出来,踩着小板凳从桌子上费力的抱起暖瓶倒碗开水,再从饭橱里拿出一个干巴巴的馒头泡在开水里,这就是他的午餐。好的时候会有父亲从外边带回来的带着酒味的饭菜,吃饱饭,小来就会把小板凳放到窗户下,他踩在上面,两手抓住窗棂,头努力的往前贴,他的头贴在两条钢筋中间,由于空隙狭小,根本探不出去,勒得以至他的面目变形,眼珠子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楼下是条窄窄的胡同,他的目光贪婪的触摸过每一处视线可及的地方。那些楼宇、平房、车辆、行人、胡同里狭小的店铺门脸以及深远的天空。看久了他会发会儿呆,他在想视线之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每当他看见胡同里有孩子蹦蹦跳跳地经过的时候,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他们一样呢?想得脑子迷糊了也没想清楚。看累了,小来会坐在屋子的墙角看来来往往的蚂蚁。

有时候小来会拣起从墙上剥落的石灰块,在地上画画。他画的最多的是一个个方框,只是方框的最下面总是缺那一横。没有人知道他表达的是什么含义。他在画方框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挂在父亲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每次画完,小来总是用拖把再把地面擦干净,他怕父亲回来看见地面脏了发脾气。

阳光慢慢地从屋子里走出去,这时候黑暗就到了。夜晚的来临,对于小来说是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他不敢开灯,因为在灯光下,有那些会动的影子,他怕这些影子随时扑过来,扼住他的喉咙。他只能在床上蜷成一团,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满屋的黑暗。这时候隔壁的房子里传出来的那些锅碗瓢盆声,以及人声和饭菜的飘香味,让他感到亲切无比和向往。

慢慢地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小来被淹没在可怕的黑暗和寂静当中。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像是那些传说中的鬼怪随时就要进来,吓得他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候他既盼望父亲回来又怕父亲回来。

父亲终于回来了,小来赶快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灯。在灯光下,他的脸惨白惨白的,从开锁的时间,他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个幸福的夜晚还是噩梦般的夜晚,开锁很利索,门是被推开的,那这个晚上他就能睡上个安稳觉,反之,开锁的时间越长,门是被撞开的,那这个晚上他将和疼痛为伍。

噩梦的夜晚相对多一些,醉醺醺的父亲,开锁用了很长时间,钥匙在锁孔里来回转动着,小来觉得那把钥匙是插在了自己的肋骨缝里拧,发出可怕的声音,后来门被一头撞开。他不是在外边输了钱就是受了什么气,他嘴里骂着,直奔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小来。大多的时候父亲是在骂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对小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片刻一个黑影遮住了小来,然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小来不敢叫,因为他知道越叫打得越狠,最狠的一次,是一个还剩下点儿酒的瓶子砸在头上,他感到头顶上有无数根针扎了下去,人顿时昏厥,醒来的时候,他仍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父亲早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小来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仍旧晕晕乎乎的,疼痛感好像不是从自己的身上传到大脑中枢的。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床的一侧,缓缓的歪倒在床上,当头着到枕头上的时候,他开始庆幸噩梦终于过去了。

马路上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将小来从回忆中拽出来。看着这繁华的街道,和那些匆匆的行人,小来下决心一定找到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那天下午小来走了以后,老常一直心不在焉,办什么事情总丢三落四,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居然闯了红灯。一辆呼啸而过的轿车在面前擦身而过,惊出一身冷汗,他才醒悟过来。他自嘲地笑笑,干脆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原来是老姐姐的电话。老常父母早已过世,在世的亲人就剩下这么一个姐姐。姐姐刚退了休,她的孩子在国外读书,家里也没什么事,所以最近对老常操心多起来。电话里,姐姐说,托人又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对这一切老常也习以为常了。当初老婆跑得时候,姐姐就没少给他介绍,都被他拒绝了,后来姐姐灰心丧气了,不再管他。姐姐这一退休,闲空一多,这给撮合的热情又高涨起来。老常哼着哈着,他心里有主意,见面就见面,不能寒了姐姐的心,反正到时候自己就说不合适。姐姐说,这个女的是个老姑娘,今年刚三十冒头,大学生,工作好,人长得也俊。因为人家从小就喜欢警察,所以才答应跟老常见面的。老常心里话,自己算什么警察啊。姐姐反复强调让老常明天好好收拾一下,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错过。他不置可否,姐姐急了:“一个人的家算家么?再说你都多大岁数,人老了都得有个伴,知冷知热的,要有个病、灾的,没人管那还行?”这话说的他有些烦躁,说:“姐,放心吧。”没等姐姐再说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了。

每天晚上到了家,老常就发愁吃什么。中午倒好说,单位有个小食堂,小食堂做什么就吃什么。他想不起吃什么的时候,就下挂面。这面条吃久了,入嘴自然是索然无味,为了解决饥饿,还必须得往嘴里填。尽管今天想不起吃什么,但他决定不再下挂面。他炒了一个醋溜白菜和一个红烧茄子,还去街口肉食店买了一斤酱牛肉。菜弄齐后,他打算喝点儿酒。他已经很多年没沾过酒,当初老婆刚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曾借酒消愁,有一天姐姐劝他,你要是再这么喝下去,晓雯要是回来看见,会瞧不起你的,你得精精神神地等她回来。晓雯是老常老婆的名字,这话挺刺激老常,他就再也没喝过酒。

老常今天摆了两个杯子在客厅的茶几上。自从他一个人后,他就不在餐桌上吃饭了,而是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饭。他斟满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碰碰对面的杯子,然后抿了一小口。辣嘴的味道一下从口腔传到胃里,他抬起头看看对面墙上自己和晓雯的结婚照,叹了口气。那照片已经发黄了,但是没有一点儿尘土,不知道晓雯现在在哪里,人变成什么样了?

老常永远忘不了晓雯离去的那个早晨。那天他先从睡梦中醒来,他侧身看了看在一旁熟睡的晓雯,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像一个婴儿,让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爱恋。晓雯特别喜欢孩子,每逢遇见别人家的小孩时,她会拔不动腿,非得逗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是她很在乎自己的体型,害怕生育后,不再苗条,所以他们一直没要孩子。她有一个嗜好,每天吃完晚饭后去附近人民公园跳两个小时的舞。老常对跳舞没有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但他很爱晓雯,不想粗暴的干涉她,她去跳舞时,他就在家收拾屋子,或者看看电视,等她回来。当时晓雯所在的棉纺厂刚破产不久,下岗回家后,她一直闷闷不乐,这让老常心里沉甸甸的,夜里睡觉的时候,他经常觉察到身边的晓雯辗转反侧,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装作睡着了,可他的心里也在辗转反侧。老常是个小警察,自然没能力帮晓雯再找份工作。不过他也想好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晓雯受苦。

老常爬起来穿好衣服,拎起保温瓶,蹑手蹑脚地出去买早餐。那天离开家走了没几步,他意外地回头望了望家的大门。门两边已经卷起的对联,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仿佛对他说,快点回来。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在快餐店买好早餐正打算离去的时候,老常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和父亲模样的人在吃早餐。小男孩吃的是馄饨,他的嘴贴在碗上,用勺子不停的往嘴里拨拉着。父亲在一旁边吃油条边说,慢点吃,慢点吃。小男孩抬起头看看父亲,又低下头往嘴里拨拉,脸上沾到几块馄饨皮。等会儿,等会儿,父亲在一旁制止住他,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为他擦干净脸。老常在一旁看得居然有些嫉妒。

老常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回忆刚才的那一幕。早晨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该要个孩子了,他想。

一进家门,老常就喊:懒虫,起来吃饭喽。可是没有回声,他进卧室一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铺得平平整整,仿佛刚才没有人在床上睡过,他又跑到厨房、卫生间,晓雯都不在,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晓雯已经离他而去。那时候他还以为晓雯是有急事出去来不及告诉他,等晚上下了班回到家就会看到晓雯。可是等晚上他回到家,晓雯还没有出现,这时候他才开始着急。他在屋里转来转去,脑子在思索,晓雯到底去那儿了?晓雯是个孤儿,没有什么亲属,同事之间也没什么来往,她能去哪儿呢?他脑子想成糨糊了也没想出来。天越来越黑,他心越来越乱,他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仿佛在夜色里,晓雯能看见,就能回来。后来他转累了,靠在床头的时候,他才发现有张纸条,纸条是晓雯留的,上面写着:

对不起,我走了,不要找我!

看着这十个字,老常蒙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又反复看了好几遍纸条,的确是晓雯的笔迹,而且笔迹很从容,根本不像急匆匆写下的。他这才真慌了,趕紧出去找晓雯,找遍了所有他知道的和晓雯认识的人,不光没找到晓雯,连点儿线索也没找到。天亮时分,他回到家,虚脱的一头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乱哄哄地没有一丝睡意。回想到这些日子,两个人没有为任何事情红脸,晓雯也没有露出丝毫离家的征兆,只是下岗后人变得沉默些,他当时觉得刚丢了工作,这样的反应应该是正常的。他沉溺在臆想之中不能自拔,他试图在这些日子里的每一个细节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但是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后来他终于想起前一天晓雯出去跳舞快十点了也没回来,他不放心出去找,刚出了院门,晓雯就在胡同口出现。月光下,他看见一张男人模糊的脸一闪而过,那一刻他有些怀疑,可晓雯一脸的坦荡,他开始责怪自己胡思乱想,这个男人只是恰巧路过而已。现在看这个男人会和晓雯的出走有关系吗?只有天知道,想着想着,他懊悔起来,如果昨天早晨自己不粗心大意,早发现那张纸条,当时晓雯刚走不久,自己出去找,也许能找到。

老常疯狂的寻找晓雯,在街上贴寻人启事,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却如石沉大海,晓雯在这个城市蒸发了。后来他明白一切的寻找都是徒劳的,因为晓雯不会让他找到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个念头在心里纠结,他弄不清楚晓雯为什么会离开他。晓雯走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她最喜欢的一件白色风衣。每天下班回来,他都盼望着晓雯又突然出现在家里,仿佛从未离去。

老常端起酒杯,对着对面墙上的晓雯说,“老婆,你知道吗?”他的手开始颤抖,酒杯里的酒溢了出来,洒在他的裤子上。“我不知道我那儿做得不好……”他一仰脖,酒全倒进嘴里,这时候他满脸的泪水,带着哭腔继续对晓雯说:“老婆,咱们早有个孩子也好啊。”老常再也说不下去,嚎啕起来。

哭累了,老常也就没心思再吃饭。他仰面躺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豆芽般的字:

张来住在罗庄大众浴池

爸爸张德庆原来住在春风巷16号

妈妈李翠兰 不清楚

老常端详着这张纸,心想,这孩子的父母怎么当初没有给他落户口?为什么他不写父亲现在的住址?为什么他不知道母亲的住址?大众浴池的老板他认识,他家是个女儿啊。他怎么住在罗庄大众浴池?几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翻腾。今天这个叫小来的小伙子的出现,不知道什么原因,让老常内心很不是滋味。就像那个晓雯离去的早晨、在快餐店看见那个小男孩时一样。冥冥之中,小来似乎和他有一根线连着,只是看不清这根线的起源,也看不到线的尽头。他就这样睡着了。梦中,晓雯和他相处的那些往事的片段鲜活的跳跃着,他们最后有了孩子,奇怪的是那孩子居然长得和小来一摸一样。

小来在大众浴池干搓澡工。

十岁那年,小来终于可以天天待在外面,因为父亲张德庆赌博把房子输掉了,从此他没有了家。一开始他们父子俩还能住在租住的小屋里,后来境况愈下,他们连小屋都住不起。夏天倒好说,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下。冬天晚上只能到医院的急诊室,火车站候车室,自助银行,甚至是公共厕所去睡觉。尽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经常被人喊醒撵走,他也没觉得多么苦。只是他有点儿不喜欢去公共厕所睡觉,并非因为里面多么臭,主要是睡着的时候,一听见耳边哗哗的尿尿声,这会让他小便失禁。裤裆里冰凉冰凉的,冻得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

尽管混到如此田地,张德庆整天还是游手好闲,不去找工作。为了能让自己继续吃喝玩乐,他让小来去卖花。卖花要到世纪广场去,那里闲逛的人多。刚卖花的时候,小来张不开嘴,只会捧着花跟在人屁股后面。一连三天,没卖出几朵,晚上回去自然少不了皮带的抽打。第四天的时候,他跟在一个老头后面走了两条街。后来老头倒背着手转过身冲小来笑了笑,说:“傻小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像买花的人吗?”小来不敢搭腔。老头指着马路对边一对牵手的青年男女说:“你要卖啊,就卖给那些人。”直到现在,小来仍旧感激那个老人。是他让小来尽快知道了卖花应该卖给什么对象,这让小来少了许多皮肉之苦。广场上有不少卖花的小孩,小来在他们身上也学到了一些卖花的技巧。推销花的时候,要冲着女方先说:“姐姐你长得真漂亮。”一般这时候,女的都会开心的笑了,然后趁热打铁,对男的说:“先生买束花吧,送给漂亮姐姐!”遇到这种情况,男人都会掏出钱包。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赶上一个女人有些神经质,刚听完小来说她漂亮,她就把脸拉下来,对小来说:“你敢讽刺姑奶奶,打死你。”吓得小来拔脚就跑。

夏天是小来最愉快的时候,转累了可以坐在台阶上歇歇,看着和他同龄的孩子在广场上嬉戏、游玩,他们有风筝、气球、旱冰鞋、滑板等玩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身边还有着慈爱的父母。尽管小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和他们为什么不一样。但他明白他和那些孩子是两个世界的人。寒冷的冬天,广场上的人就少了,到了天黑的时候,小来手中的花还没有卖完,他抱紧双肩,把花放在怀里,不时去广场天桥的柱子下避避风,暖和暖和。直至街上冷清了,他才无法逃避,只能回到父亲身边接受惩罚。小来最怕的就是那些比他稍大些的坏孩子,他们经常拦住小来,问小來要钱。这时候,小来就会拼命的逃跑,但大多会被他们抓住,不但身上的钱被搜走,还会被暴打一顿。晚上小来鼻青脸肿的回到父亲身边,不但没有抚慰,迎接他的仍旧是皮带,皮带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伴随着父亲的训骂,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心里想,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脱离这一切呢?他瞪大了眼睛,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十五岁那年,小来离开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风轻云淡,阳光温煦。小来在广场上卖给一对残疾恋人一束玫瑰,那个只有一个胳膊的男青年搀扶着一个盲眼的女孩。他把玫瑰放在女孩的鼻边,女孩深深地嗅了一下,说,真香啊!男孩回应到,这是红玫瑰,和你一样漂亮。女孩子笑了,她的脸颊红红的,真的如那绽放的玫瑰。小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幸福。离开那对恋人,他走在广场上,脚步轻快。一群鸽子被他惊起,扑拉拉飞上了天空。天是那样的湛蓝,细碎的阳光洒在小来身上,他好像听见了风铃的声音,那样美妙动听,让他内心柔软。他不由伸开双臂,天空深远,云彩姿态奇妙。在那一刻,他决定离开父亲,自己闯荡。

小来开始了流浪的生涯,他得感谢他的父亲,让他可以在晚上找到睡觉的地方,但是饥饿他没办法解决。身上那点儿钱,几天就花没了。挨饿的第三天,小来终于控制不住,在大街上拦住一个中年妇女,说:“阿姨,行行好吧,给我点吃得吧,我饿得受不了了!”自此小来开始了乞讨生涯。尽管时常挨饿,遭人白眼,他觉得这种生活也要比在父亲身边好得多。

有一天他来到了罗庄。罗庄是这座城市里仅存的一片平房区,原先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搬到物业齐全的楼房里居住,把这里租赁给了来城里打工、做小生意的。住在这里的人们,家里一般没有洗澡的条件,王大姐就把自家的几间屋子改造成了浴池。王大姐的老公王胖子在外地做生意,这家浴池就由她打点。那天小来来到大众浴池门口,走得又累又饿,于是他坐在大众浴池门口歇息。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老板,你们这儿只有老赵一个人搓澡,排队要排半个小时才能轮到。”一个女人回答道:“一直在找啊,可是现在招人太难了。”“抓紧找吧,太耽误事”。声音没落下,浴池的门帘就被撩起,出来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小来在外面被太阳晒得有些迷糊,中年人踢踢沓沓地脚步声,让他抬了抬眼皮。望着中年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小来突然来了精神。他想,乞讨下去,什么时候到头啊,不如和别人一样,找一份工作。

就这样小来走进了大众浴池。

在大众浴池干了很久,王大姐遇到熟悉的客人还会指着小来说:“这孩子来的时候,才这么高。”她用手放在自己下巴的高度给客人比画着。“又黑又瘦,穿得别提多脏了。问他多大,他说十八。”她撇下嘴接着说:“哪有十八啊,我一看就是说的假话。跟他要身份证,他说在他爸爸那儿放着呢。哎!”说到这儿,王大姐叹了口气又说:“本来我是不想留他的,别惹什么麻烦,拒绝的话还没说,就看见这孩子眼里噙着泪水,我那心就乱了,这不就把他留下了么。你看,现在白白胖胖的,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儿。”王大姐这时候脸上露出自豪的笑脸。

小来在大众浴池安顿后,挺知足的。至此他结束了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并且他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更重要的是,老板对他很好,他们吃什么就让他跟着吃什么,还时不时送他件衣服。浴池里另外的一个搓澡工赵叔,不忙的时候会热心的教他搓背和敲背的技巧,来这里的熟客对他也都挺好。小来最喜欢一个叫林哥的人,林哥比他大不了几岁。据林哥自己说,前年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家里穷,只好放弃读书,跟叔叔到城里干装修。小来之所以最喜欢林哥,是因为林哥经常教他认字。小来知道如果不识字的话,以后在社会上如同瞎子摸路。他出去凡看见店铺牌匾上不认识的字,就比着葫芦画瓢记下来,等林哥来澡堂洗澡再请教他。小来给林哥搓背格外卖力。后来,林哥还教会他怎么查字典。小来学会后,到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这是他有生以来读到的第一本书。每当闲下来,他就会翻出字典看,他一看见字典,就会直咽吐沫,以至那本新华字典被翻的角都卷起来。

小来非常珍惜在浴池的工作,每天下班后他都会主动打扫卫生,尽管忙了一天,他的样子也一点儿也看不出疲惫,仿佛上足了发条。最难打扫的是池子,要先把水放干净,沉淀在池子底部的脏东西很多,尤其那些细小卷曲的体毛贴在上面,用水也冲不干净,只能用布擦。每次擦得那些瓷砖发亮,他才会罢手。早晨起来,池子放满水,真清亮,瓷砖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这时候他心里会发出一声叹气。过一会儿,那些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各式各样的人就会跳进去,把池子弄得浑浊不堪。打扫完卫生,小来就开始擦拭自己的衣柜。小来的全部家当就放在里面。打开衣柜,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本新华字典,一本硬皮日记本,还有个小镜子和一把梳子。柜子深处,摆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的模型,那是他用废旧的三合板做的,一把椅子的背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其中那是他最先认识的两个字——小来。另外两把椅子的背面没有字,为什么没写字呢?收拾完,小来小心翼翼关好衣柜,锁上那把三环牌的小锁,然后把那把小钥匙放进上衣里面的口袋。每当到外边时间稍微长点,小来就会不时的掏出那把小钥匙看看。

可是平静的生活被两件事情给搅乱了。

先是张德庆找到浴池来。那天小来一直觉得右眼皮不停地跳,仿佛要发生点儿什么事。张德庆进了浴池说来找儿子,王大姐因为听小来说过那些事,心里很反感,就没承认小来在这里。可是张德庆说已经打听的很清楚,而且他还知道小来在这儿干了很久。王大姐一生气把他撵出了门。张德庆也不走,蹲在门口死靠,王大姐只好悄悄告诉了小来,当听到这个消息,小来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人傻了。过了许久,才醒过神。他想躲也不是办法,只好战战兢兢的出去见父亲。小来在离张德庆伸出胳膊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站住,低声喊到,爸爸。张德庆站起身,小来吓得一哆嗦。不过这次张德庆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对小来动手,他居然一脸的媚笑。这让小来丈二摸不着头脑。“儿子长这么高了!”张德庆说,小来才发现自己的个子比父亲高了,他忐忑的心才有所平静。“有出息,能挣钱了。”张德庆接着说。小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沉默。“儿子,不要记恨爸爸。古话说得好,棍棒下面出孝子。要不你现在会这么有出息。”张德庆挺了挺身子。小来还是有些害怕,不敢吱声。“爸爸养你这么大,现在爸爸老了,你该孝顺爸爸了吧。”张德庆边说边伸出手。小来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要动手,赶紧直往后躲。张德庆跟着往前几步,哭丧着脸说:“儿子,爸爸好多天没吃上饭了,你就可怜可怜我,给点儿钱。”小来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他紧忙摸出几张钞票,还没等递,就被张德庆一把歘过去。张德庆拿在手里瞅瞅,马上拉下脸,眼睛瞪得溜圆道:“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爸爸,我就这些了。”小来边说边把口袋翻过来。张德庆把钱揣进兜里,骂道:“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白把你养这么大。”“我在这儿能挣多少啊?爸爸。”小来怕张德庆不相信,赶忙解释。张德庆这才作罢,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看着张德庆渐远的背影,小来觉得脖子发紧,仿佛被套上一根绳子。回到浴池,王大姐就开始埋怨他给他爸爸钱,刚才她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切。王大姐说:“你给了他这一次,他以后就会没完的。”小来没搭腔,心想,谁叫他是我爸爸呢。从那儿,张德庆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小来挣得工资基本都给了他。为这事,小来没少烦恼。倒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关键张德庆就像小来无法摆脱的噩梦。赵叔没人的时候劝过小来:“小伙子想开点,摊着这样的爸爸,你就认命吧。你们两个就好比,聊城的运河水和德州的运河水一样。”小来用眼睛询问此话怎么讲。“你俩是上游和下游的关系,怎么摆脱?”赵叔的话挺有哲理,小来似懂非懂。

第二件事情,就是罗庄半年内全部拆迁。接到通知那天,王大姐就告诉了小来。一听到这消息,小来脸白了。张德庆来找他,只要拿到钱也不会找他麻烦,可这一拆迁,浴池就不存在了,他的工作就会丢掉。往哪儿去呢?小来又将坠入深渊。王大姐安慰他:“你这么年轻,又不是没力气,找工作不费劲。”外面的世界对小来说,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但是没有办法,以后他必须去面对。王大姐同时提醒他,抓紧办理身份证,要没这玩意儿,哪里都不敢要你。于是小来去了几趟派出所,可由于没有户口,无法办理。那天,老常告诉他必须找到自己出生的医院,开出出生证明才能办理户口。现在看来,只能找爸爸问清楚,可他最近有一个多月没来过,他不来小来落得清静,可现在小来盼望他出现。

早晨一到单位,老常就开始打开电脑登陆公安户籍网。根据小来留下的纸条,他很快查出张德庆的户籍档案,当他点出基本信息的页面时,一张男人模糊的脸在脑海中跳出来,张德庆就是晓雯临走前那个晚上在她身后一闪而过的男人。尽管当时他没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相貌,但他那一双阴鸷的眼睛让他永远无法忘记。老常相信这样在夜色里像猫一样散发出幽蓝光芒的眼睛在这世上只有这一对,即使从照片上看这双眼睛,老常的后背也会有阴冷的感觉。他迅速扫了下登记栏中的其他信息,发现只有张德庆自己的信息,与户主关系一栏是空白,职业系待业,最重要的是婚姻状况一栏中是离异,而且离异的时间正好是晓雯离家时的日子。老常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打算马上去找小来的父亲,但因为户籍上的住址春风巷16号,由于城市规划早已成为绿地。他这才打消念头,决定先去羅庄大众浴池了解一下。

老常穿着便装去了大众浴池,王大姐认识他,当他说要找小来,王大姐神情变了,忙问:“这孩子惹什么事了?”老常说:“没惹什么事,我过来就是想了解下他户口的事。”王大姐赶忙解释:“这孩子没户口,我们也是刚知道的。当初留他的时候,他说有身份证。”

老常摆摆手,说:“今天我来是私事,不查你们非法用工。”王大姐这才稳住神色说道:“哦,小来出去了,好像去找他父亲问他出生医院的事。”当得知老常要帮小来办理户口,王大姐话开始多起来,把小来的身世从头到尾给老常讲了一遍。讲完后,她长叹一声说:“常警官,你可一定要帮帮这孩子,你看他在外边流浪那么久,一点儿坏毛病没沾上,要是别人早学坏了。他人老实,又勤快,我这儿一拆迁,他要是没身份证,可怎么办啊?”王大姐双手往大腿上使劲拍了下。“我会尽力的,老常说,你知道小来的父亲现在住什么地方么?”王大姐摇摇头说道:“那个坏蛋前些日子经常来找小来要钱,但最近一直没有出现。”“那好吧,小来回来有什么消息,你让他尽快通知我。”老常说。

随着拆迁日子的临近,小来嘴上起了好几个泡,可张德庆还是没有出现,小来实在等不及了,他决定去找爸爸。小来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汽车站附近的人民公园。他有印象,前些年白天张德庆总在那里混。人民公园里有一帮人跳交谊舞,张德庆喜欢跳舞,并且拉丁舞跳得还不赖,张德庆之所以喜欢跳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可以凭借这个勾引女人。过去张德庆高兴了,常对小来洋洋得意的说,学好拉丁舞,一辈子不愁没女人。那时候张德庆经常带一些女人回家,每逢这时他会把小来撵进卫生间,小来不知道他们在外边做什么。他坐在马桶上听见外面急促的呼吸和呻吟,心里说不出的害怕,那混杂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跑出来的洪水猛兽,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他会觉得胸口被重重的一击,恶心的想吐。小来对这些女人又恨又怕,但只有一个女人让他感到例外,那是一个喜欢穿白色风衣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小来喜欢的淡淡清香,这股清香好像在他遥远的记忆里出现过,而且这个女人每次来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任张德庆把他撵进卫生间,她会给小来带点零食或者小玩具,她哄小来:“宝贝,你到卫生间自己玩一会儿,阿姨和爸爸谈点儿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情。”小来就会乖乖地自己去卫生间。

人民公园离罗庄有段距离,小来舍不得坐车,正好天气也开始暖和了,他决定步行去。走到新湖边上,身上冒出了汗,他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歇了会儿。远远走过来一个拄着木杖的老人,他走到小来跟前,小来才发现他手里擎着一个陶瓷缸子。老人站住,陶瓷缸子在小来面前晃荡了一下,里面的钢镚跳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老人还穿着厚厚的棉袄,肩膀上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他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以至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没有睁开。老人发出了异乡的声音:“大兄弟,行行好!”陶瓷缸子有些地方掉了瓷,露出粗糙的底子,缸子里面就几枚硬币和几张毛票。风吹过来,老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汗味和霉味混合的气味,这股气味是小来熟悉的气味。小来往陶瓷缸子里放了两元纸币。老人点头哈腰的直说谢谢!小来说:“老人家,你别在这儿要,这边被广电大楼遮住了,太阳晒不到,你去百货大楼,那边朝阳。”老人“哦”了一声,继续蹒跚着往前走。小来突然有想和他聊聊天的冲动,他叫住了老人。“老人家,你是哪儿的?”

老人回过头说:“河南的。”小来也不知道河南在哪儿,只是在浴池常听人开河南人的玩笑。

“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过年就出来了,已经转了好几个地方。”

“在家吃不上饭吗?”

“那倒不是,年龄大了种不了地,不想闲着,我们那儿,出来要饭的很多,这不就跟着出来了么。”

“几个孩子?”

“三个儿子。”

“他们不管你吗?”

“怎么不管,我自己愿意出来的。”

“那你有身份证吗?”

“有啊,现在没身份证寸步难行啊!”

说到这里小来不言语了,老人看他不说话,径直走了。小来坐了许久,呆呆看着被风吹得发皱的湖水。一张旧报纸在他面前飘落,然后又飞起来,翻卷几下,落到湖里。小来踮起脚尖试图把报纸捞起来,但是报纸在晃动的湖水中渐渐飘远。自己的命运会像这张报纸一样,最后被湖水湮灭吗?现在看来这一切只要有一张身份证就可以改变。在去人民公园的路上,他突然对张德庆的恨强烈起来,比小时候张德庆往死里打他的时候都恨。只因为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才和别人不一样,连一个人最基本的身份都没有。

一进人民公园,小来就看见了张德庆,他赶紧隐在一棵树后,仔细观察。张德庆坐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他一只胳膊放在椅背,头歪在胳膊上,好像睡着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花白蓬乱的头发在风中摇摆着,远远的像一堆枯草。原来他可是一头的乌发,小来慢慢走过去,似乎怕搅醒了张德庆。当快走到张德庆跟前的时候,小來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张德庆的头歪着,那张脸没有一点儿光泽,灰扑扑的,嘴角挂着一堆粘稠的液体,苍老地不成样子。手背上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划痕,那还能算手吗?跟个枯木一样,长长的手指甲缝里都是乌黑的泥。衣服破得简直可以说衣不遮体。他身上散发的气味比刚才遇见的那个老人还要强烈。椅子上放着两块碎裂的饼干,其中一块上面正趴着一只撅着屁股往缝隙里钻的蚂蚁。不远处,有一群人在跳舞,那些男女衣衫鲜亮,满面红光,脚步敏健。一个中年男人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舞伴,两对胸粘在一起,两个人还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来叹了口气,心想,你这么会跳舞,最后也是落得这般下场。小来百感交集,这个曾经无数次殴打他的男人,已经不能再对他挥拳头,那些恨,这时候通通在他心里飞走。两个字在他喉咙里滚动着,最后终于跳出来,“爸爸!”声音落地后,小来的眼里都是泪,这时候他突然理解了赵叔给他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张德庆醒了,他使劲挤挤眼睛,才勉强睁开,看见是小来,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坐直身子,用手背蹭了蹭嘴边的粘液。父子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小来看见张德庆的眼里滚出几滴浑浊的液体,他的心仿佛被一辆车碾过,生疼生疼的。张德庆伸出手一把抓住小来的手,那只手没有温度,小来赶忙用另一只手握住父亲的手,张德庆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这时候小来感觉到那双手牵引着自己,他赶忙顺势坐在爸爸身边,张德庆抽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得小来心里五味具陈。

这时候一个手里拖着把扫帚的大妈走过来,她问小来:“你是他什么人?”小来迟疑了下,说:“我是他儿子。”大妈立刻显出气愤的表情:“你们可真够心狠的,把人扔在这里,也不管!”小来脸顿时红了,刚想解释。大妈又说起来:“前几天中风了,打120送去的医院,没人付住院费,人这一能动,又被医院撵出来了,问他家在哪儿住,可他不能说话了。”大妈用手指冲小来指点着:“抓紧把人接回家,多可怜啊!整天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再不管,说不准那天就。”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摆摆手走了。这番话让小来屁股上像爬满了蚂蚁,舞爪挠心。张德庆没事儿人的一样从椅子上摸起一块儿饼干就往嘴里塞,小来手急眼快的给拨拉掉,张德庆把嘴一咧想哭。小来说:“爸爸,这个不能吃了,你等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东西。”小来跑到公园售货车那儿买了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张德庆接过面包,就大口吞咽,没嚼几下就噎住了,小来赶忙喂他水喝,可他喝得不利索,水顺着嘴边流到脖颈子里,小来又赶紧给他擦干净。等他吃饱喝足,人平静下来,小来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小来问他:“爸爸,你知道我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吗?”张德庆仿佛没有听见,眼睛闭上了。“爸爸,这个事情对我很重要,如果不知道我是哪个医院出生的,我就没办法落户口,没有身份证,就找不到工作。爸爸,你好好想想。”小来往张德庆身边靠了靠。但是张德庆给小来的回答,是左右摇摆了两下的头颅。小来突然意识到张德庆不能说话,从兜里掏出平常记生字的圆珠笔放到他手里,“爸爸,你一定把医院的名字告诉我。”说着他抓住张德庆的肩膀,张德庆像没骨头一样随着摇晃了几下。这时候小来明白在张德庆这里是得不到任何信息的,他不问了。他的一只手支在膝盖上,额头贴在手掌里,绝望把他淹没了。过了许久,小来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这个连手指都不能任意活动,头有些歪,嘴里流着口水的男人,为什么当初没有给我落户口?在哪个医院出生等等的疑问,已经不会再有答案。小来真想骂他一顿,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对这个男人狠下心,尽管这个男人当初可以那么心狠的对待他。小来从兜里掏出一小沓钱,先是放在张德庆手里,想想他又拿起来塞在张德庆的上衣兜里,边塞小来边嘱咐张德庆:“放好啊,别让那些坏人抢走。”

到公园门口短短的距离,小来就回头张望了三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居然有些愧疚,他觉得就这样丢下张德庆于心不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马上都要没有栖身之处,哪有能力管张德庆呢。

公园门两边是半人高的冬青,小来的手轻轻的从冬青叶子上滑过,沙沙的声音惊起几只在里面栖息的麻雀。麻雀“呼啦啦”冲上了天空,小来抬起头看了好大一会儿,直至麻雀消失,他仍旧看着。他心想,要是只麻雀多好,他们多自由啊!想去哪儿,张开翅膀就飞去了,到处可以是家。他们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哪儿出生的,更不需要身份证。

回到浴池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一进门小来就看见王大姐心神不宁。他问了以后才知道,下午王大姐的女儿媛媛的老师打来电话,媛媛没去上学,王大姐赶忙出去找,最后终于在网吧找到她。王大姐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发作。媛媛自幼就被惯坏了,根本不怕她妈妈,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对着吵了起来。毕竟女孩子脸小,吵了没几句,媛媛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王大姐边和小来说着话边到门口探头瞧瞧街上,嘴里直嘟囔,这个点儿从没在外边待过,天都黑成这样了!小来赶忙安慰王大姐,我出去找找,说不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媛媛上高一,和小来同岁。她平常和小来很少搭腔,一副大小姐的样子,对谁都爱搭不理的。不过小来知道她胆子特小,有一次不知道从那儿溜达出一只老鼠,就把她吓得惊叫起来。这个时间,估计她只会去人多的地方。小来先到周边的网吧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去附近的银座超市,果然小来在超市里的图书柜台找到了媛媛。

媛媛心不在焉的一本本翻书,看样子也看不进去。小来先没和她打招呼,就在一边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媛媛才发现小来,第一次她冲小来笑了,小来的脸有些发烫,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发现有只鞋很脏,他抬起脚在裤子后腿上蹭了蹭。

九点半超市关门,两个人坐在了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媛媛从包里掏出一包香烟,她抽出一根递给小来,小来摆摆手拒绝了,她又摸出一个打火机,熟练地点着了,看她的样子,不像刚学会抽烟的。两个人靠得很近,媛媛身上有股让小来晕眩的香味,他不由往边上挪了挪。过了好久,小来说:“你妈都慌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慌就慌呗,碍我啥事。”媛媛满不在乎地回答。“天这么晚了,你妈担心,让我出来找你。”小来不敢看身边的媛媛,以至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找我干嘛,反正我不回去。”媛媛用食指弹弹烟灰。“你妈说你,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好好读书。”小来给她讲道理。“说我就不行,当着那么多人说我,白说了?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她的所作所为,我会让她后悔一辈子。”媛媛面目扭曲着说。小来看着她吐烟、吸烟,突然冒出一股火:“没人担心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没家的时候,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可能第一次见小来凶狠,媛媛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小来意识到自己失控了,赶忙说:“你不回家,去哪儿呢?媛媛低头不语。那好吧,我陪着你。”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老常觉得额头有些疼,在镜子里照了照,原来跌破了。他扶着墙从卫生间出来,头还是有点儿晕。等他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开始隐隐作痛。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人不由打了个激灵,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连忙穿上件便装,顾不得上吃点东西,就出了门。

前几天,小来找老常,告诉他父亲中风了,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想让他帮忙打听母亲李翠兰的下落。老常去了一趟人民公园,当他看见歪眼斜嘴的张德庆时,心一下沉到谷底。他还是不死心,问张德庆:“你认识罗晓雯吗?”张德庆坐在椅子上,木然的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迷茫,没有丝毫的生气,一下让老常闻到弥漫的死亡气息,即使当初晓雯的离家出走和他有关,以他目前这种情况,也不会得到线索,老常知道,晓雯离开他的原因将永远成为不解之谜,但有一点儿可以确定,晓雯现在不会和张德庆有联系。

老常从找到符合小来母亲条件的十五个人当中,一一甄别,拿着这些人的照片,让曾在春风巷16号住过多年的老人一一辨认,最后终于确定了小来的母亲。小来的母亲现在居住在河西商贸开发区,已经改嫁,婚后有一个女儿,她和丈夫都在恒丰纺织厂的后纺车间工作。恰好老常警校的同班同学兼舍友王树峰在河西商贸开发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老婆离家出走后,老常的性格变得孤僻寡欢,同学之间已经没有了来往。因为都是一个系统,有时候开会或者工作的原因,两个人也能碰到,每当王树峰笑脸相迎的时候,老常总会避而不视。这次老常的突然来电,让王树峰有些吃惊,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老常打来的电话,以至他在电话里问了好几次:“你真是老常吗?”“废话,我不是老常,还能是谁。”老常的回答让王树峰感觉多年前的那个老常回来了。老常把小来的情况给王树峰说了个大概,然后委托他帮忙联系小来的母亲,看什么时间方便母子两个能见下面。王树峰沉吟了下,说:“母子很多年没见,如果我直接带着孩子去找她,若有什么不便,会很唐突。不如这样,恒丰纺织厂的保卫科长老刘和我关系很好,我给他透个信,看他能不能帮忙。”老常觉得这样也好。这不是昨天王树峰打来电话,说已经和老刘说好,李翠兰上下午四点的中班,让老常带着小来四点到恒丰纺织厂找老刘。

老常没有和往常一样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别处都响的自行车,他破天荒打了辆出租车。在车上他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路上很顺,十几分钟就到了罗庄大众浴池。听老常说找到母亲了,并且今天下午就去见面。小来搓搓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但小来还是察觉到老常说话带出鼻音,小来说:“常叔,你是不是病了?要不咱们改天去吧。”老常心里泛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没事,小感冒,再说都约好了。”

河西商贸开发区距离比较远,他们坐22路公交车去的。小来坐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老想开口说话,张开嘴却又把话咽下去。下了车,步行几分钟就能到恒丰纺织厂,小来跟在老常后面结结巴巴的问:“常叔,你说,一见面,我喊妈妈吗?先问清楚,如果是李翠花,你就喊。”老常想像十七年未见的母子马上见面的情景,激动的几乎要发抖,连身上的疼痛也忘记了。“我要是马上喊的话,是不是很傻?”小来没头没脑的问。“喊自己的妈妈,不傻,”老常笑了。“妈妈长得什么样?”小来问老常。“你长得可随她了。”老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真的吗?”小来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真的,你们可像了。”老常说。

老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很精干。一见面寒暄没几句,老常摸出盒玉溪烟塞给他,老刘边推开边说:“常警官,你别这样,这样我生气了,王局长和我是很好的哥们,他的老同学来了,我肯定鼎力帮忙,何况这孩子够可怜的。”老常这才作罷,收起烟,说:“等事情过去,叫上树峰,咱们好好喝喝。”老刘说:“好,正好给这孩子也庆祝下。”接着老常问:“他妈妈现在在吗?”老刘说:“她是四点上班,这个时间应该到了。常警官,你看这样好么,他妈妈的丈夫和她在一个车间上班,如果直接去车间找她,恐怕不方便。不如这样,我找人把她喊到保卫科的办公室,就说有亲戚找她。”老常点头同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坐在保卫科的办公室里,老常不时站起来往窗户外边瞅,小来在一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焦躁不安。

门终于被推开了,老刘领着一个穿白色工装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屋子里有两个陌生人,中年妇女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老刘指着小来问她:“认识吗?”中年妇女摇了摇头。老刘又对老常说:“她就是李翠花。”“你就是李翠花?”老常又确定了下。中年妇女点了点头。“你认识张德庆吗?”老常接着问。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警觉,她问老常:“你是干什么的?”老常说:“你的儿子张来过来看你了。”小来走到李翠花的面前,他嘴唇哆嗦着吐出一句:“妈妈!”一旁的老常听见后,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他觉得激动人心的一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母子两人肯定会相拥而泣。“来找我做什么?你判给张德庆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李翠花的话让老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是感冒加重出现的幻觉。他赶忙晃了下头,接着看李翠花,只见她神情淡然,丝毫没有母子重逢的惊喜。他这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一幕。老刘在一边打圆场:“小来靠你妈近点,让她仔细看看你。”刚才李翠花的那番话,让小来感到彻骨的寒冷,但他还是挪动脚步,紧贴着李翠花站住。气氛一下很尴尬,老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发生,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十七年未见的儿子。

还是李翠花打破了僵局,“找我什么事?说吧!”小来说不出话来。老常有些愤怒,他几乎想拍桌子指责李翠花,有你这样的母亲吗?儿子千辛万苦的找到你,你却这么冷冰冰的对待他。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明白小来此次不是单单的寻找母亲,更重要的还是打听到小来出生的医院。一看没有回答,李翠花说:“是不是你那个混球爹让你来找我的,他怎么还没有死啊!”她这句话,让老常觉得好受些,她是误会了小来的来意。小来低低的说:“爸爸中风了,已经不能说话。小的时候他经常打我。”说着小来捋起头发让李翠花看他头上的伤疤。李翠花翻翻眼,就把视线移到了别处。“妈妈,你当初为什么不要我?让我受这么多苦……”由于情绪激动,小来开始语无伦次。老刘向老常摆手示意,两个人退出了屋子。当门被掩住的一刹那,李翠花伸起手,在小来的头皮上抚摸了一下,手擦过头顶,就悬在了半空。小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淡淡清香,直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几乎晕眩了。李翠花长吁了一口气,手无力的垂下,说:“你恨妈妈吗?”

“我想妈妈。”小来抬起头看她。

“你真不恨妈妈?”

“我想妈妈。”小来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

两个人再也没说话,李翠花两眼望着屋顶发呆,小来似乎睡着了。

老常和老刘在门口抽了两根烟,说些闲话。后来他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声响,于是他和老刘合计,决定应该进去,当他敲门的一瞬间,李翠花一个激灵,忙把小来推开,小来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幕正好让进门的老常和老刘看见。老常有些生气,他问小来,怎么样?小来因为妈妈突如其来的一推正茫然不知所措,没听清老常的话,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常只好接着对李翠花说:“是这样,小来一直没有落户口,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你问清楚,他是在什么医院出生的?好补办一张出生证,给他落户口。”李翠花说:“我还要上班呢!”说完就走。老刘发现情况不好,赶忙拦住她:“老李,不要激动,大家坐下好好说。”李翠花一看老刘堵着门口,一下也不好走开,只好坐回了椅子上。这时候老常觉得头又疼起来,他不时按按自己的头顶,他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说:“李翠花同志,你知道吗?这事关系到这个孩子前途,如果他没有身份证,今后他怎么办?今天无论如何你也要回答这个问题。”说这话的时候,老常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我真得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李翠花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啪”的一声,老常拍案而起。由于血都涌上头部,额头渗出了汗珠,眼珠子通红通红的,人显得有些狰狞。老刘连忙过去把老常按回到座位上。老刘回过头对李翠花说:“老李你一共生过几个孩子?”“两个啊,”李翠花回答。“你一共生过两个孩子,你还想不起孩子在那儿出生的,骗鬼啊!”老刘用手指点李翠花,面目严峻地说:“我告诉你李翠花,今天你要不说出来,我让郭涛问你,看你说不说。”郭涛是李翠花现在的丈夫。“我不是不说,说了也没用。”李翠花口气明显软了。老刘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李翠花说:“生他的时候,我和张德庆还没有登记,只好在乡下找了个接生婆把他生下,当时流了好多血,差点死了,张德庆这个狗日的别说去了,连管都没管。”她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地声音。老常听她说完这番话马上泄了气。他不敢看小来,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小来这时候已经起身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眼神呆呆地瞧向屋子的一个角落,仿佛魂魄去了别处。。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李翠花赶忙站起来:“可能我老公来找我了,我得赶紧走。”说罢起身往外走,开门的时候,吹来一阵风,被风撩起的衣角正好挂在门上,她手忙脚乱的挣脱,但是衣服好像沾到上面的一样,她尴尬的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小来的眼神,赶忙又收回了目光。由于用力过猛,衣服一下扯坏了,她也顾不上,急匆匆逃出了屋子。老刘看这情景也不好再拦她。十七年未见的母子重逢就这样结束了。

屋子里一下沉寂下来,三个人都开始沉默。天色慢慢暗淡,老常内心沉重如铅,他责怪自己,如果知道母子相见是这么个结局,他就不应该带小来过来,这种伤害都让自己快窒息了,何况对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呢?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走着,这次是小来在前面走,老常在后面跟着。起风了,小来的身影那样单薄,单薄得让老常心疼。老常问小来:“她不认你,你恨她吗?”小来叹了口气说:“恨不起来,毕竟是她生了我。”老常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掏出纸擤了下鼻涕。“也许咱们来得有些突然,她一时接受不了,等过段时间她想明白了,可能会来找我的。”小来的眼睛有些迷离地说道。这一刹那之间,老常心中的一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快走到站牌的时候,路边有几只蹦蹦跶跶的麻雀。一辆救护车鸣叫着驶过,麻雀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四散飞去。小来止住脚步,目光被牵引着久久没有收回来。麻雀们的世界多简单。没有搓澡工,没有乞丐,没有老板,没有警察,更没有出生证明,他们只需要一个名字就行,衔来几根草放到瓦下就是家。

自从小来妈妈那里没能得到出生医院的信息,老常就开始收集如何收养孩子的材料。等收集了差不多,他才意识到收养程序比他想象中复杂的多。这些年,他除了上班、吃饭,几乎别的事情都是不管不问,甚至可以说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去逃避。可如今这么繁琐的事情要让他去办,他头都有些大了。可这件事情无法逃避,他知道如果自己逃避了,是对一生的亵渎,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愧疚。

民政局就在派出所附近,老常带着准备好的材料,惴惴不安的走进了民政局业务大厅。当办事员了解到老常的目的,递给了他两张表格,一张是收养人的证明材料,一张是被收养人的证明材料。老常一条条仔细填写完毕后,交给了办事员。办事员看了看表格说:“你这个被收养人不符合收养条件。”“为什么啊?”老常问道。办事员给他解释:“一是被收养人的年龄已经超过十四周岁,这个必须经过被收养人的父母同意;二是被收养人的父母都健在,并且母亲有抚养能力,更不符合收养条件。”

“同志,情况是这样的,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就离异了。两个人根本不尽做父母的義务,连户口都没给他落,更别说现在管他了,他现在马上满十八岁了,如果没有身份证,他怎么生存?”老常耐下性子解释。

“抱歉,同志,我们不能违反规定。”办事员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老常长出一口气,但是已经积压许久的火还是爆发了出来。“别给我提规定,你有没有同情心,你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没有身份证,成为黑人,被这个社会遗弃,这不是逼他走歪路吗?再说没有身份根本不是他的责任。”老常的话如“突突”地子弹射向办事员。“同志请你冷静,不要影响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这时候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我冷静不了,我不像你们那么冷血,你们配做人民公仆吗?一个好孩子,需要你们帮助了,你们还这样教条。你们有同情心吗?”老常声嘶力竭的嚷道。引得屋子里的人都过来围观。两个保安过来拽老常,老常一甩胳膊把他们甩到一边,他指着保安说:“我看你们谁敢再过来。”他眼睛里的火都要冒出来了,果然那两个保安没敢再靠近他。老常这么一闹,大厅里的工作就没法进行了。于是有工作人员打了110,派出所离这儿没多远,一会儿的工夫,110民警就到了。出警的年轻警察一看是老常,也不好怎么着,只能把老前辈劝回单位,一回到派出所,他们就向所长做了汇报。

所长参加工作比老常都晚了几年,说实话,所长不喜欢老常,平常见了面,老常带搭不理的。所里的工作他也不积极,应付了事。前些日子,岳母去世,他连表示都没表示。尽管如此,其他同事给他说老常不是的时候,他还是尽量的维护老常,一个男人,老婆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搁着谁谁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大家多多担待多多理解吧。一听说老常在民政局闹事,所长让人把老常喊到了自己办公室。问清原由,所长埋怨老常:“老常啊,你可是个老同志了,怎么脑子不开窍呢,你这么闹,影响多么坏,何况咱们是穿这身衣服的。”老常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老常,我不是说你,这事你要早给我说,早就办妥了。”所长说完这句话,老常马上把头抬起来了。“这事很简单啊!这个小来既然没有出生证明,他的岁数不就好说了吗?还有没有出生证明,又有谁能证明谁是他亲生父母?”这番话让老常茅塞顿开,有拨云见日之感,老常起身过去紧紧握住了所长的手,他由衷地说:“领导就是高啊!”所长“扑哧”乐了:“老常,你也会拍马屁。”老常摇摇头,说:“所长,我这是真心感谢你。”

收养手续没问题了,但是老常心里还是没底,因为他不知道小来同意不同意,等见了小来,老常说出了自己地想法,小来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常叔,求你个事。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爸爸现在这个情况,我也没能力管他,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吧。”老常心里酸酸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养老院。”话音一落,小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谢谢您了,常叔,我一定会报答您的。”“起来,起来。”老常赶忙把小来扶起来。“小来,现在看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给你身份证。”老常怕小来不同意。小来抱住老常,哽噎着说:“常叔,我愿意这么办。”老常也紧紧抱住小来,迷蒙中,他看见有几滴东西落在了小来的后背上。

小来的身份证照片是老常在派出所给他照的,照完以后,老常又让同事给他和小来照了张合影,他把这张合影和晓雯的照片合成在一块儿。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现在就挂在老常家的墙上。挂上照片那天,老常炒了几个拿手的菜,临吃饭前,他对着墙上的晓雯举起酒杯,心里说,老婆,回来过日子吧。晓雯微笑着看着他。还有就是,派出所的同事们自那儿发现老常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开朗、热情。用老常的同学王树峰的话说,老常又变成了十七年前的老常。

拿到身份证那天,小来捧在手里一遍遍扫描。他问老常:“叔,这是我吗?”“我看看,”老常捏着个角儿伸直胳膊端详,“不是你能是谁?”他接过身份证,盯着上面的名字——常来!有些虚幻。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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