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的村庄(外一篇)
2012-05-08余继聪
余继聪
彝人古镇是楚雄倾力打造出的一个集商业、休闲和旅游于一体的仿古村镇,是展示中国彝族民居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等等的彝族文化大观园。由于它是建设在我们村庄一带,埋葬了我们村庄以及周围几个村庄的许多庄稼地,埋葬了一条我很熟悉的连接着我美好童年的河流龙川江,所以我一直对它喜欢不起来。
现在,由于彝人古镇已经被炒热了,炒出名了,要进一步发展它,推进二期建设工程,所以要彻底杀死我们的村庄,埋葬我们的村庄了。
我和我们村里人很恐惧,像一头即将挨宰的水牛一样颤栗不止,除了年轻的一辈,我们心里都很仇视、很痛恨节节逼近的城市,痛恨彝人古镇、万鹤鸣制药厂等等城市侵略军的先头部队。
我很念旧,很怀念贫穷饥饿但不乏美好回忆的乡村生活时光。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整整十九年时光,大多数的日子,我都生活在这个被杀死、或者不如说活活被埋葬了的村庄里,生活在这个被彝人古镇埋葬了的乡村世界里。
彝人古镇埋葬了一条曾经奔腾咆哮的河流。河流叫龙川江,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它流经中国恐龙之乡禄丰县,然后在中国热带亚热带蔬菜之乡、元谋猿人的故乡元谋县流入金沙江。
古河流龙川江由北向南流经楚雄坝子西部,河西河东都有大片的庄稼地,河西其实是河滩,泥沙淤积地,表层有不太厚的沙泥土,底下就是厚厚的沙石。我生活在村庄里的那些年时光,河西的庄稼地,秋季种小春,种的是油菜蚕豆小麦,但是大春却不能种植稻谷,因为水稻田里要经常泡着水,沙地里一有水泡着,就彻底化了,固定不住稻谷根。就是说河西的泥沙地没法做水田,没法种植稻谷、茨菰和莲藕,而只能种植苞谷和黄豆。
古河道枯水的冬春季节,如果河西三家塘的162部队放电影,我们村和远近各村的人家,就早早吃过饭,老老少少,纷纷早早扛着椅子板凳,或者不带板凳,匆匆赶往162部队放电影的场子去,占前边的位置,帮家里人或者相好的占住前边的位置。雨季放电影,我们也会蹚河过去看。小的时候,舅舅经常带我去看。河水深,他就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后边过河。我扳住他的头,河水湍急,吓得心惊胆战,吓得不敢看下边奔腾迅急的河水。我全身颤抖,手扶握不住舅舅的头,又不敢使劲扳住他的头,就在他肩头上摇摇晃晃,舅舅因此就迈步不稳,他只比我大几岁,而且河底泥沙太厚,陷脚得很深,好不容易拔出脚来,踩落下去,脚底的河沙却被汹涌的河水冲走了。我和舅舅就在深深的宽广的河流里边,提心吊胆地慢慢过河。但是因为担心去得晚了,看不着电影开头,所以其实我们内心很急切,舅舅过河还是匆匆赶的。这样,曾经有几次,我和舅舅就跌倒进汹涌的河流中,舅舅爬起来,赶快顺水追到下游找我。
这一条古河道,给我留下无数美好难忘的回忆,它像一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里,一直汩汩流淌到如今。
多少年,我都经常和我的外公、外婆、小舅舅、小姨一起,在河西的地里忙碌,点种苞谷、豆子、洋芋,给地里松土除草,给庄稼压粪草肥料。我经常陪外婆到河西地里,摘豆子,或者摘辣椒,或者擗苞谷。我经常陪外公,把水牛放牧到河西的河滩空地里,那里潮湿,多青草,也多水花生和其他杂草野花。各种各样的蜜蜂和蝴蝶,忙碌在河滩空地里,野花杂草丛中,各种各样的白鸽、乌鸦和水姑姑鸟等水鸟,忙碌在水牛周围前后,一些黑黑的水鸟,悠闲地,在水牛背脊上,起起落落,啄食水牛背脊毛丛中的虱子虮子和其他寄生虫。
我爱和外公、外婆到河西去,他们做事情的时候,我就到河滩里去,翻寻肉红色、粉红色的香甜野草莓,或者野地瓜吃,或者到地埂上,摘黑刺莓吃。外公坐在地埂或者高坎上,取下腰间别着的水烟锅,悠闲地卷裹草烟,“吧嗒”“吧嗒”,很惬意地抽,不时地瞅一眼在河滩里吃草或者在河里洑水的水牛。我就忙碌自己的事情,或者捉蜜蜂、蝴蝶,或者捉浅水滩里的沙岗鳅和石头鱼,或者在河滩里掏好看的小石头,掏细柔光滑的沙子,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体验指头上那种细腻迷幻如滑过少女肌肤的感觉。
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生产队时期,八十年代初期,种庄稼还不用什么农药,用也不用烈性农药,所以溪流河道里的鱼虾特别多。龙川江古河道里鱼虾就很多。雨季里,由庄稼地里、田坝里、山坡山林山沟流进古河道的水沟里,就会有无数的鱼儿来奔上水,大多数是草鱼、鲤鱼和鲫鱼。草鱼很大,大多比筷子还长,鲫鱼和鲤鱼略小,最大的也就有大人们的巴掌大。一场雨后,稻谷田里披边漫海,古河道边,无数水沟里,雨水汩汩流入。睡觉前和黎明前,舅舅会让我和他一起,拿上手电筒,披上蓑衣,戴上篾帽,提上各种各样捕鱼的工具去水沟里捉鱼,工具有尼龙捞兜,竹篾编的各种各样的竹笼,有的里边设计了各种倒钩,鱼儿被驱赶进去,就逃不出来了。把捞兜或者竹笼卡在水沟里,我和舅舅就到水沟上游,从水沟高处往低处驱赶鱼儿,把顺着水沟边的水草往上奔的鱼儿,或者躲在水草丛中觅食的鱼儿,驱赶进卡在下游的捕鱼捞兜或者竹笼里。
雨后两三天,水沟里的水不大不小,更好捉鱼。而且雨后初晴,往往月亮很明亮,不用照手电筒,到那时候,看到鱼儿很多,捉鱼兴奋狂喜,我和舅舅谁也顾不上照手电筒。我和小舅在明亮的月光下,赶往河边的一条条水沟。一挨近河边水沟,就可以听见鱼儿们在水沟里噼里啪啦竞相奔上水和觅食的声音。四顾无人抢先,我们一阵阵狂喜,不知不觉小跑起来,忙碌半个时辰左右,可以丰收到整整一小桶甚至两桶大小不一的各种鱼儿。
古河道里的鱼虾,纯天然食品,味道鲜美无比,下点儿青葱煮清汤,喝起来香甜鲜美得很。那个清贫年代,古河道,以它的这些鱼儿,给我无限的美好记忆。
雨季里,古河道底上淤积了厚实的泥沙,泥沙细腻柔软洁净。八十年代初期,许多人就到古河道里淘沙石卖。我在村子后山后面的乡初中读书,周末就和舅舅一起,去古河道里淘沙石卖。卖到钱后,舅舅会分给我一两块。尝到了自己挣钱的甜头,有时放学后,我也会去古河道里帮助舅舅。
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如今,古河流,河流两边,绵延无尽的大片庄稼地,都消失了,一个个村庄被推倒,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被埋葬,庄稼无处发芽,而一幢幢摩天大楼,在以另外一种令人厌恶的庄稼的样子,密密麻麻拔地而起,一节节向上拔节,茁壮生长,长势茂盛,生机盎然。
一个个村庄也被拆除了,像拔除和砍倒一棵棵庄稼比如苞谷秆一样,一幢幢瓦房被砍倒,一幢幢摩天大楼,像鬼子的洋庄稼一般,得意洋洋地迅速拔地而起,得意洋洋地茁壮成长起来。城市,如同鬼子一样,在得意洋洋地坏笑。
我们村庄里的人,特别是老人们,像老庄稼一般,依恋庄稼地,依恋村庄,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活过来的村庄。他们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村庄就会被彻彻底底活活埋葬。
我的小爷爷成栋爷爷,当了一辈子村长的老干部,思想觉悟应该说比一般群众高多了,可是在村庄拆得只剩下他们两三家的时候,也赖着不准拆,像一个最普通的乡村老人一样耍赖。到了实在赖不住的时候,他就彻底不顾一个老党员、老村干部的身份和面子,像小孩子一样倚皮撒赖,睡在床上不起来,说:“不准拆我支床这一间房,我要最后在这里睡一晚上!”拆除得孤零零、残破破,只剩下他们两三家了,他还是不准人搬走家里的东西,不准拆除他家的瓦房。
觉悟是觉悟,思想是思想,一个老党员,面对城市化,面对发展,面对城市的推进,应该有觉悟有思想,积极支持,但是,在面对着拆迁,即将拆迁自己家祖祖辈辈生活了数百年的村庄的时候,再明理、再坚强的老党员,都变成了一个只讲感情、只眷恋村庄的老人老农民了。
他天天痛哭流涕,逢人便哭着说:“呜呜呜呜!可惜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儿子,要是多生得几弟兄,几弟兄也许就可以守得住这个村庄,守得住这片土地了……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久久看着供奉家神的神龛上祖宗的牌位和画像照片,涕泗交流,问天问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我的成朴爷爷,在他们家的瓦房即将被拆除时,也是像小孩子一般,久久赖着,睡在屋里甚至地上,不起来,不准搬迁,不准拆除。负责拆迁的部门,没有办法,只好请他女儿回家来,把他哄去医院住着院,这样才拆除了他们家的土屋。
村庄整个被拔起,被拔掉,或者说,被埋葬,村庄内外的古树都被拔起,庄稼被拔起,古河流被埋葬,古井被埋葬,瓦房被推翻,山脉被推翻,牛羊被赶走……老农民们心里的疼,心里的眷恋,只有他们知道。
在我们村这些老农民和我心里,村庄是另外一种庄稼,只要还露出一两个头、一两根藤蔓,就可以繁生起来,就可以发攒、抽藤,开花结果,蓬蓬勃勃繁衍出一大片,所以,他们和我,都想像护住最后一两棵庄稼,护住庄稼的最后一根、最后一节藤蔓一般,护住村庄,巴望村庄尚存一息,有希望继续繁衍生息,自己村人一脉也能够靠它们来继续繁衍生息。
没有了村庄,这些农民亲人们和我,就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孤零零的虫子,寄居在密密麻麻的洋庄稼一般的洋高楼里,没有了家,我们像丢了魂魄一般,恋恋不忘死掉了的村庄。村庄一死掉,我们都如同爹娘死掉,如同魂魄丢掉,如同自己死掉一般难受。村庄一被埋葬,村庄一死,我们顿时像一棵即将死掉的庄稼,我的爷爷们,就会不顾老脸,痛哭流涕,哭爹喊娘,继而变得彻底蔫吧拉几的了。我自己,也很想与他们抱作一团,一起痛哭流涕,一起哭爹喊娘,一起骂城市,一起骂洋鬼子的娘啊!
吊在城里想乡村
从农家跳出门来,从乡间挤进城里来,住在城市里,已经二十来年了,还是一直觉得城市人的生活离我很遥远、很高,高不可攀。
我很低,我低入尘埃,低入乡间,我够不着城市人生活的主流和核心。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乐,统统无人关注,统统与城里人无关。
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乐,统统与我的乡村亲人、同类们关系密切。很多时候,我母亲、我小姨,都会陆陆续续用大花篮把各种新鲜的蔬菜背进城里来给我,还有时鲜水果。米是我们老家拿来的,瓜瓜豆豆,辣椒弯葱,也是我们老家拿来的,腊肉火腿,红薯老瓜,也是我老家拿来的。
吊在城市里,进入不了城市一族的圈子,又回不去乡间亲人的群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就常常很强烈,如大麻蛇一般来缠住我。
夜深人静,就常常想乡村,想乡间,想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十六年,努力刻苦读书,才跳出来的农门,才逃出来的乡间。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个很矮小的孩子,老师不同意我入学,让我用右手越过头顶,去摸自己的左耳朵,说是我摸到了,才允许我入学。我使劲缩着脖子,使劲压自己的头,使劲够自己的左耳,才终于进了邻村杨家祠堂和破庙里的小学。杨家祠堂和破庙是瓦房,我们小学几年,也就是一直坐在呼啦啦顺着墙上的巨大裂缝灌进来的风里,夏天倒是凉爽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就冷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读书十六年,我从一个够不着桌子,无法在高高的桌子上写字的孩子,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又过了十七年,我就从一个满头头发乌黑粗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头发的“半老倌”。而我那些依然像庄稼比如苞谷一样生活在乡间蓝天阳光下的乡亲们,依然如苞谷一样茁壮精神,生机盎然。
周末节假日,就总喜欢回到乡间,回到家乡去。它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一条宽阔的阳光大道,从我住宿的州教育小区后边、雁塔山顶、陈家漕子开始,一直伸向了我老家后边的干锅顶村。我以一篇散文《收藏阳光》为人所知,这也许是冥冥中的一种注定和巧合。十来公里的阳光大道,基本不拐弯。
周围残存的一溜溜庄稼地里,也还有些青翠欲滴的苞谷林立,还有些南瓜豇豆生机勃勃爬藤,也还有一盘盘向日葵面朝璀璨阳光开心大笑,风里还有浓烈的庄稼和泥土气息,山坡上也还有野花伸头露脸,庄稼地边也还有一株株可以采摘叶子养蚕的高大柞树和野桑树,一只只喜鹊、老鸡雀、布谷鸟、戴胜鸟也还在林间和庄稼地里飞。但是,我知道,也许就在明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这一切似乎是攀爬在摩天大楼的包谷杆上的豇豆藤蔓,只是暂时存在了。
我们村子,已经四面被城市包围,东、南、西三面,如果不是有山头和山凹,应该早就被摩天大楼长满了。
现在,东边的倪家嘴子、干锅顶一带已经城市化,簇新的摩天大楼,像苞谷一样密密麻麻茁壮成长出来,一条条崭新的街道,像彩带一般伸向远方,一排排路灯很骄傲地排着队到乡间来走猫步。我依然还清晰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乡流传这样几句话“干锅顶,吃豆糠,屙油饼”,浅显易懂,道尽了干锅顶一带村庄曾经长期缺水少地,干寡贫瘠,甚至做饭菜用的水都很难找到,那时候,我们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女孩子都不愿意嫁到像干锅顶这些村子,而干锅顶、倪家嘴子的女子都想嫁到我们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来,干锅顶的小伙子们也是想尽办法跳出干锅顶,或者努力读书,或者出去当兵,或者出去做上门女婿。
南边的红土坡村、小龙井碾米房、茶花树村、李家庵一带,也已经被烟厂别墅区占满。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儿时陪母亲去小龙井碾米的情景。那时,母亲收工后,往往已经日落西山,母亲和我,一个挑着沉重的两箩稻谷,一个抱着稻谷草编制的扫帚,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庄稼地里的小路上,深夜里,猫头鹰、乌鸦等野鸟都在叫,十分吓人。母亲怕,我更怕,母亲不断叫我,我也不断叫母亲,以相互壮胆。小龙井碾米房,修建在一条河边,古时是用水碓舂米,我们儿时是用电碾米了。母亲在碾米机旁邊忙碌,把稻谷倒进碾米机,把还带着些糠屑的米接进篾箩里。我则帮助母亲,扫碾米机下的米和糠,也帮母亲在风柜里扬干净米,就是用手摇风柜,把米和糠吹开,吹糠见米。彻底做完这些,夜已经很深了。我和母亲又累又瞌睡,母亲还得挑着沉重的米和糠回家,我还得跟在母亲后边照手电筒。我跟在母亲身后,再次走进山间小路、芊芊莽莽的庄稼地里,冷风一吹,野鸟一叫,我毛骨悚然,吓得跑到了母亲前边,母亲也很害怕,狠狠骂我,叫我赶紧回到她后边,给她照手电筒。也许,那时候,同样提心吊胆、心惊胆战的母亲是以为我跟在她后边我就不怕了,但是跟在母亲后边,母亲看不见我,没有母亲坚定坚强和温暖的满眼母爱的保护,我更加感到害怕。
我那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读书,逃出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可怕的农村,进入深夜里也有很多灯光、很亮的城市里去。没想到,吊在城里这些年,我越来越怀念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宁静、没有烦躁的灯光和喧嚣噪音的乡间来了。
西面就是我们的对门山,山上几年前就已经被州委州政府的公务员别墅区占满。
正是这一座不高的山,把我们村与楚雄城分开,挡住了我们多少乡村孩子的幻想和目光,也使得我们多少乡村孩子产生了无数梦想和痛苦。我们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陪母亲到山那边去,进城去卖菜,趁机要求母亲买一碗米线给我们吃。也有进城去生活的梦想,但是我们觉得那样的梦想,只是个幻想而已,很遥远。那时候,我们觉得,城里人,山那边的人,过的应该是神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