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说边缘
2012-05-08杨卓娅
杨卓娅
在此,请允许我先将这些年的码字经历梳理一遍。我记得2004年10月的一天,我在写完日记后下班回家。(从小,我就性格内向孤僻,不善于与人沟通,只好把自己的情绪都写进日记,然后藏起来。)我家住在西边,上班的地方在东边,因此每天迎着朝阳上班,伴着夕阳下班。那天,我从公交车的座位上看出去,是一轮红得像刚喷上红漆的巨大夕阳。它不偏不倚地悬挂在山顶上,欲坠未坠,像是在默默地与我对望。
有那么瞬间,我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震撼住了,觉出了生命的渺小和虚妄。回想自己的生活,我非常悲观,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上班下班,混个一日三餐,除工作之余写写日记,日子过得没咸没淡。我突然想,我能否给自己找点光亮,找一根将自己拉出庸常生活的绳索,让心去远行,去飞翔。
写小说的念头就这样不经意间产生。我看着落日下的山,山下的村庄,村庄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思索着该找哪种合适的表达方式,满足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我写的那些日记,浸淫了能拧得出水来的情绪,太过喁喁私语。初时喜爱的诗,过于着力意境。偶尔为之的散文,重于抒发胸臆。它们就像一只精致的透明容器,装着爱恨消长人生得失,不足以安顿膨胀的想象。只有小说,才能铺展个人的命运,承载生活的负重。
就这样,胆怯而犹疑地上了路。苦思冥想了很久,也没想好到底写哪方面的题材,后来想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农村相对来说比较熟悉,这方面的题材应该稍能把握。就像倒带子那样,努力回想以前在老家听来的故事,试图凭借想象将它们拼凑组合。在这种情形下,有了第一个中篇《今晚没有月亮》。
这篇小说的起念,缘于以前村里发生的真实案例。一个家有瘫痪丈夫的女人,有一天掐死了床上的丈夫。有人说,她跟村里一个男的好上了;有人说,她憎恨这种长年服侍的生活;也有人说,她是爱丈夫,眼看着他身体一天天萎缩,生不如死,选择了让他有尊严地回归。不管哪种猜测,都让我意识到,这个女人,有故事,她的身体里面,一定藏着人所不知的秘密。我虚构了一个叫玉龄的女人,试图去破解她的心灵密码。剖析一个幸福女人骤然跌至人生低谷,内心的惊惶,不安,疼痛。当她终于从打击中安顿下来,面对植物人丈夫时,灵魂和肉体又如何备受考验。道德和人性,本能和伦理,在她潮水般起伏的心里翻腾隐现。逃避,矛盾,渴望,挣扎,让她的人生就像走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前路漆黑一片,没有光亮,没有温暖,有的是踽踽独行的悲叹。
小说写出来后拿给老师看,老师看了惊讶地说:咦,写得蛮像回事的嘛。这大大地激励了我,让我稍稍放开了手脚,很快写了第二篇《何音的黄金假日》。有人说在写作初期,习作中往往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说,先进入、占有和利用的题材,往往是作者自己的独特体验,因此习作中充斥着个人气息。对我来说,显然不是这样。《今晚没有月亮》是个纯属虚构的故事,其情节和细节完全杜撰,丝毫没有个人的体验在里面,纯粹是为了写而写。与《今晚没有月亮》不同的是,《何音的黄金假日》是一篇写中年妇女情感困惑的小说。如果说《今晚没有月亮》与我的生活经历毫无关联,《何音的黄金假日》则有我自己的体悟在里面。人到中年,随着青春的消逝,女人的性别优势和资本逐渐消失,变成了一个中性人。这时遭遇婚姻动荡,尤其令人尴尬,备感无奈。在婚外恋、一夜情、性快餐甚嚣尘上的当下,曾经千娇百媚的何音们沦落为性别领域里的弱势群体。正像简爱说的:别以为我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何音们也在呐喊:别以为我的青春和美貌消逝了就没有感情!如果上帝让我恢复青春,我一定不会让你心猿意马东张西望,会让你离不开我!男人和女人,在精神上貌似平等,但在情感的追逐上是何其的不平等!何音面临的是丈夫的越界,小乔面对的是无情的抛弃,向慧终被金钱囚禁。当面对爱情诱惑,何音的内心涌起了情感的波澜,以为这世间仍为她保留着最后一点念想时,最终却被残酷的现实无情粉碎。爱情是人类情感的终极追求,它是歌唱着的不死鸟,盘桓在我们的头顶,召唤着灵魂的皈依。但是,中年女人的爱情却遭遇了以青春肉体为标的的浅薄,这叫何音们如何释怀?如何不哀叹?隐忍和伤痛,终于在一次绝望的撕痛中裂变。当传统保守的何音,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惨白的粉底,将鲜艳的口红往嘴上狠狠抹去的瞬间,我感同身受。
《何音的黄金假日》拿给老师看后,他说,你还是写写自己熟悉的领域吧。他指的是我的医生职业生涯。是的,对我来说,最熟悉的就是医院这一块题材了。做妇产科医生十余年,每天接触都是女患者和她们的家属。后来给我写序的王松老师也说,妇产科经历对我来说,是一座丰富的宝藏。确实,多年的从医经历给我积累了很多独特的素材。来流产的美丽的未婚女大学生,惊惧地将自己的青春肉体和廉耻一并袒露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在器械的撞击下痛不欲生。开花圈店的老阿婆,因老伴偷腥被传染了性病,在检查时羞恨得抬不起头,抹着委屈的泪。怀孕的哑巴,哇哇叫着不肯进产房,最后将孩子生在了茅厕。穿着白大衣匆匆跑出去的我,惊恐地看到她的下身绷直着一根被拉长的连着新生儿的脐带,沿着大腿根部汩汩而下的鲜血,染满了孩子粉红的幼小躯体……奇怪的是,面对如此熟悉的生活,我却无从下笔。可能是近乡情怯,或是面对一个太熟悉的人,你一下子无法概括其特点,我觉得一时找不到进入她们的入口,无法看清她们的内心。我想,很多时候,在我们目光能及的视野里,心灵的不适和疼痛是那么的尖锐,我们却视而不见。我就像那个站在堆满布料的长条桌边的裁缝,出于对衣裳样式的无法把握,举剪不前。
后来,还是因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医药回扣,让我心有所动,动念写了个儿科医生的事故,它就是《八重樱》。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写了我所想写的。怡青是个好医生,但在这个唯利是图物欲横流的社会,她想出污泥而不染卓然独立,却是那样的难而又难。金钱的需要,度量着她的私念;而未泯的良知,又考验着她的职业操守。家庭内部的矛盾和同行间的疏离,终使她心理失衡,在面临诱惑时左右权衡,倍感焦虑。索取还是摒弃,独行还是合流?这不仅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艰难抉择,更是人生的一道课题。直至经历了人生考验的重要关头,刚刚喘出一口气,惊魂未定的她,又陷入新一轮的纠结和困惑,无奈和迷茫……
陆陆续续的,就写这么多,很惭愧。就像一只背着重壳的蜗牛,走得很慢很慢。反思这段写作经历,知道里面存在的问题不少,比如对现实的关注和思考,对题材的处理,对布局的艺术把握,以及叙述方式等等,这对没接受过系统学习的我来说,就是想说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这次笔谈给我提供了一个非法好的机会,让我趁机对自己也对这本书作个小结。窃以为,写小说,无非是写人,以及人与这个世界可能发生的一切關系。对人的认知,决定了人物的深度,决定了你是否贴着这个人物写。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决定了你对现实的思考深度。要想写好人,须有一颗入世的心,要善解人意,要有悲悯的胸怀,甚至有时额外需要一份多愁善感的矫情。对我来说,始终在期待与一个好故事可遇而不可求的艳遇。故事是小说的载体,也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而非散文和诗歌的根本。有了故事,就像地面建起屋子。有了屋子,才有屋内的家具摆设,才有人的吃喝拉撒,日常生活。
我知道我写得不好,始终走在边缘,但还想坚持走下去。我清楚地知道,要想真正写出一部好小说,很难很难。我只是希望跟这个世界,能走得近些,再近些,也离我的小说,近些,再近些,起码让外行的人看个热闹。我还藏有私心,想将自己隐蔽的声音也记录在案,借小说这杯酒,浇自己的块垒,来满足自我表演自我呓语的私欲。我告诫自己,在记录对这个世界的体认和感悟时,尽量做到真诚,最大限度地去接近生命的本真。我想与这个世界之间,建立一种真实可靠的信任,形成一种对话的可能。
我笔下的人物,都是些平凡的小人物,凡俗、卑微,日食三餐,夜睡一宿,或冷或暖,或哭或笑。我想每一个人,无论高贵与卑贱,都跟这个世界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战争的结局,无一不是生命的阵亡。我们都是这场战争里的战士,我们都在前线,都在那里冲锋陷阵。为了抢占一个又一个的制高点,我们挣扎,奋进,疲于奔命。我无意于歌颂谁,只想展现芸芸众生身上的累累伤痕,和无言的伤痛。他们的沉浮,他们的纠结,他们彷徨,他们随波逐流。他们的个性里,既有朝着阳光的一面,也有背阴的一面,就像一块硬币的正反面。他们恪守传统的道德伦理,又遭遇现实无情的颠覆,玉龄,何音,怡青,都是。也许有人会说,这里面流淌的情绪太灰,太悲。我承认我是悲观的,在我眼里,生命的底色就是无边的灰。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张空白的纸,灰色的底子,然后每个人像行为艺术那样往上面涂抹。等到涂满颜色,再没颜色可涂时,才发现那五颜六色的背后,仍是大量充斥的灰。欢乐都在瞬间,痛苦总是恒久。没得到想要的颜色时,会痛苦;等得到想要的,又有了追逐别样颜色的苦。我之所以如此,只是想触摸他们的伤口,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
我觉得小说于我,是内心的一种需要,是我的精神舞蹈。我觉得真正的作家,也是出色的舞蹈家,会不断踏上新的征程,开辟新的写作疆土,在上面翩然起舞。我知道,这个世界纵有足够多的迷雾有待我去揭开,有足够广阔的隐秘内心供我去挖掘,但必须要我具备足够多的智慧和耐心去寻找它们,开启它们。我常常想起海边渔村的老阿婆,八十多岁了,还笃定地坐在家门口织渔网。即使耳聋眼花,她手里的梭子仍娴熟而准确地飞梭走线。我知道,老阿婆织的不是网,而是人生。■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