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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的故事

2012-05-08郑炀和

文学港 2012年3期
关键词:姨娘意味小说

郑炀和

英国现代小说家伊舍伍德曾经说道:故事与故事不同,有好多极好的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别无其它。你听了以后会说:“真紧张,”“真可笑,”或者说:“我真没想到是那样的结尾。”你可以用自己的话给朋友重讲一遍,也没有什么两样,只要你记住所有重要情节,次序不弄乱。但是另外一种故事,你用自己的话永远表达不尽。这种故事实际上是一个世界的有机部分,在那里,每个句子都有助于唤起人物的话音,勾勒出环境、背景的气氛与感觉。这种故事大于生活,它是一个门径,由此进入作者的世界。

我想,伊舍伍德所说的后一种故事其实就是优秀的小说。小说离不开故事,但小说不仅仅是编故事。看完杨卓娅的小说集《八重樱》,我有点激动,这就是小说,这是个聪明而有趣的作者。作者的名字闻所未闻,于是辗转得到了联系电话,想进一步了解创作动机、构思过程等。电话那头说马上从象山过来,想当面谈。原以为是位时髦、健谈的女性,见面发现是位朴素、谦虚、不善言辞的同龄人,而且对自己的作品没有多大的信心,非常诚恳地要我提出批评意见。我极力让她相信,我没有其他的专长,但鉴赏力还是有的,我认为好的作品肯定是好的。我指出小说集中《今晚没有月光》一篇相对弱,而且我猜测她以前应该写过诗。杨卓娅大笑起来,说我怎么像个算命先生,那篇确实是处女作,她以前确实写过诗,但几乎没人知道。她反复说如果写评论不要讲好话,她会难为情的,多提意见,那样她才会进步。她告诉我,她是想把自己认识的世界告诉大家才写小说的,但如何得心应手地把自己的认知写出来,还是个问题,还要不断学习,她现在对自己的作品还是不满意的。我想,写评论不是评论者讲作者的好话或者讲坏话,其实是评论者以文本说话,来阐述作品是不是好的诗或小说,好在哪里,不足又在哪里。我告诉杨卓娅,我给她写评还是有点私心的,我想以她的小说为解剖对象,来阐述什么是小说,好的小说好在什么地方。世界上的名作自然不少,但我想以这样一个普通的作者的作品为对象,更有现实意义。

《八重樱》收录了6篇中篇小说,基本上都是写小人物的生活和命运。也许是作者有过做医生的经历,她的小说要么主人公是医生,要么小说的主线是人在身体出现危机时对人性的考验。与书名同名的小说《八重樱》讲了拒拿医药回扣的正直医生姜怡青面对医药代表的强烈进攻和同事们的冷嘲热讽及丈夫在购房款上的步步紧逼时的无奈和无助。在全社会都在追逐物质的时候,甚至以房子的大小、存款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时候,以救人扶伤为天职的医生这个特殊的职业群该如何选择?拿高价回扣,会损害病人很多是并不富裕的病人的利益和健康;不拿回扣,成为异类,同时忍受清贫。选择前者,是社会道德底线的不断下滑;选择后者,不仅得忍受孤独,同时还有亲人的不理解。作者把浮躁的社会用姜怡青这个儿科医生的遭遇和矛盾来反映,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是的,生活自身虽然并不直接“讲”故事,但的确在提供着各种能被小说家用来创造成为“故事”的素材。回扣蔚然成风,医患矛盾早不成新闻,社会道德底线不断探底,作者成功地把看来杂乱繁复的生活素材提炼为具有意义和清晰的逻辑结构,这时她就获得了故事。换言之,现实生活中只有各种“事件”而没有“故事”,“故事”是由作者在生活素材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以“事件”为零件,包含有一个相对完整的逻辑结构并且因此而拥有对生活的某种发现的话语现象。《八重樱》这个中篇反映的现象非常普遍,无所不在的腐败侵蚀着这个社会的肌体,但当作者以不动声色的笔调把它从一个基层医生的心灵挣扎中写出来,还是不由得让人震撼。当守卫良知变得如此之艰难时,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很多地方出问题了?作为个人,我们该怎么办?作者没有提供答案,其实她也没法提供答案,作者在小说中放弃传统的道德判断和说教,把主人公的困惑交给了读者。这也就是那些优秀故事的魅力的奥秘所在:它是对生活的一种本体化表现,生活是多维度多向性的,因而凡是能够提供这种展现的故事,它对人生经验的启发和提示也相应地具有一种无穷感。因为它并不是对某种固定的、抽象意义的形象图解。读者其实也更喜欢这种“生活化”的小说。海明威在读了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后谈了一番体会:“一切好书在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它们比实际可能发生的生活更加真实,在你读完后,你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觉得书中的一切都是你亲身经历的事,从此以后,这一切——好事和坏事,狂喜、悔恨与忧伤,人物和地点以及天气情况——都属于你了。”《八重樱》便是这种既“高于生活”,是对生活的一种审美概括,又具有高度的“生活化”,使人产生一种“这便是现实”的错觉的作品。读者有可能是从事各种行业的,但相信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姜怡青的痛、无奈和挣扎。

所以,写出一个优秀的故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求作者不仅需要有对生活深入的体验,而且还要求作者有深厚的艺术修养,能够体会出事件的各种意味。

杨卓娅的小说都是用极普通的手法写极普通的事,既不靠趣味性来征服读者,也不以风味感来使我们流连忘返,而是以对生活意义的独特发现让我们咀嚼再三。读着这些小说,虽然没有那种特别有趣的细节和新鲜的风俗人情,而只是一些凡人琐事,但透过叙事主体那流畅平静的语调,有一种东西扣动着我们的心弦,这就是一种意味。这种意味来自作者对我们日常生活的提炼,使我们掩卷之后忍不住要反复回味,去重温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生的辛酸。

意味是区分作品够不够优秀的衡量标准之一。因为人类对自身生存环境的好奇心的深层结构,正是一种反思癖。对人来说,了解世界的现象的目的是从规律上认识它的本质。所以,“反思癖与好奇心和游戏欲一样,不仅是一种人的需求,而且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人的需求”,这种需求的存在决定了对意义的把握虽然不见得轻松,但对人而言未必完全是一种苦事,尤其当这种把握被置入一种形象体系,以一种情感体验的方式来进行时。因为通过对意义的提取,人得以在观念上表现对世界的俯视,对具体存在时空限制作出超越和对自身命运作出某种掌握。所有这些,充分体现了“人”这种生命现象所具有的巨大力量,无疑是人类引以自豪的一个理由,因而能在这种把握实现之时,带给主体以极大的快感和欣慰。所以“艺术对真理并不是漠不关心的,它实质上是对于真理的追求”。艺术作品中的真理性作为“意义”的一种晶化形式,是为了满足读者对小说的审美反思的需要,这种需要构成了小说的意味,担当起对人生之谜和存在价值作出自己的解答这一责任。以意义为内核的“意味”是小说审美品格的一种基本构成,它根植于审美接受主体对自身命运的关注。

因而“意味”作为小说中艺术思想的一种反映,它的价值也不在于深度而在于新鲜,因为这是小说家自己以其全部的主观性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小说家以他们的这种发现赢得我们的尊敬和喜爱,小说的意味在这种敬爱和爱意之中繁衍滋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家就像哥伦布,所写的每一作品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远航。因为只有这种东西才能带给我们一种发现的快感,意味便是这种快感在我们的艺术直觉中闪现的一个精灵。

杨卓娅的小说《黑眼睛》同样写的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命运,这样的人、这样的命运在农村真的太普遍了,以致我们常常熟视无睹。但在看了杨卓娅的小说后,我忽然发现:生存,这个不起眼的词,讓多少人的人性为此扭曲,让多少亲情变得一文不值。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像小说中的“姨妈”也会觉得半同情半厌恶,小气、封建、认命、愚昧,从不会去想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只会觉得她们就是这样的。但杨卓娅让我们看到了生存这只老虎如何在吞噬人性的光亮。龙应台说:“文学,使你‘看见。”她又说:“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三个不同层次。”杨卓娅还够不上伟大,但她确实在发现并让读者“看见”。她摒弃了女作家往往自恋的毛病,这一步已让她脱离了坏作家的行列,因为愚昧往往因无知无趣自恋所导致。她冷静、包容地写下她所熟知的人物,同时写出了她对这世界的思考,意味也由此而生成。

成功的人物塑造与成功的故事编造同在。因为故事不是别的,它就是人物的各种行动的组合。在这里,“行动不仅形成事件,而且也塑造了参与事件的人物”,所以,写好故事也就成了创造出有特色的人物形象的先决条件。事实证明,一个小说家只有在占有了许多很好的细节的同时,还能恰到好处地安排好情节,他才能够真正写好一个故事。概括地来看,如果说作家写好一个细节的关键在于充分地体现出生活味,那么创作出一个出色的情节的關键则在于掌握住偶然性的分寸。偶然意味着各种巧合,没有这种现象,作品会缺少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但巧合的事件太多,就显得假。在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中,事情必须看上去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性既来自于细节方面的生活化,同样也来自情节方面的现实感。

还是以《黑眼睛》为例,“姨娘”在丈夫溺水去世后查出患了糖尿病,因缺乏医学知识,更主要是经济困难,“姨娘”没有积极治疗,结果加重了,非打胰岛素不可了,但她还是不肯,因为“我”给她算了一笔账,光是药水费、针筒、药棉什么的加起来,每月费用就要三百以上,但不打,并发症一个个会拖出来。姨妈听后,说,三百元啊!“她把‘三字咬得特别狠特别有力,好像手里挥着一把铁锤,每说一次都向她自己重重地砸一下”。“她很有把握地对我说:‘小嫣,不打胰岛素,姨娘照样把病情控制住!”“我们都沉默,包括我的表哥表姐表妹们,集体沉默。表面上,他们是生气的,是坚决反对的,拼了命也要说服姨娘吃药打针的。但话说回来,假如真说服了又怎样?糖尿病是终身性疾病,注射胰岛素会使人产生依赖性,一旦用上,没到最后一刻,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我姨娘是个农村老太太,一没积蓄,二没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什么的,这日积月累的,医药费谁出?大家心知肚明。从表面看,表哥表姐们都义正词严,他们斥责姨娘不听医嘱,不认真治病,其实又何尝不是暗暗庆幸有这块面纱遮自己的脸呢?”当“姨娘”因并发症眼睛看不见再来就医时,医生告诉她,如再不采取措施,两只眼睛恐怕就要彻底废掉。“姨娘彻底灰了,瘫坐在门诊椅子上,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许久,才回过神,乞求似的问我:‘小嫣,姨娘的眼睛还有的治吗?”听说可以激光治疗,“姨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说:‘有多贵?琢磨着得好几千吧?老专家诧异地笑了。‘几千?他说,‘两只眼睛几个疗程下来,起码要几万。至此,姨娘的表情迅速平静下来,就像吹过湖面的风,倏忽消失无踪。她扯扯我的衣角起了身,客气地对老专家说:‘医生,这事我得跟孩子们合计合计,妥当了再找您帮忙。我顺手操起诊桌上的处方,那是老专家替我们写的省激光中心的联系电话、地址及交通路线。姨娘一把抢在手里,急急地把我往外扯,边扯边低声道:‘呆大囡,没听见吗?几万元,吃人呢,傻子才上那个当!”“我掰开她的胳膊,生气地说:‘姨娘,你又固执了。这次不由你,激光非做不可!姨娘说:‘呆大囡啊,姨娘就是卖了也不值那个钱!老骨头一把,扔都扔了,还激啥光啊。我说:‘这事我跟表姐表哥他们说,你辛辛苦苦养大他们,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我来打电话。”“姨娘把我的手攥住了,紧紧地。她用那失去光亮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异常坚决地说:‘小嫣,算姨娘求你一回,这事还是让姨娘自己定吧。就算决心去做,也得回趟家,大家坐下来商量商量嘛。”大女儿一听说此事,“刷地瞪起一双大眼,斥责姨娘说:‘说什么呢,背时!不医,不医行吗?你可是有儿有女响当当的,你不医,人家还当是我们不给医呢。她转过脸,对大表哥说:‘哥,你给说说。娘这眼睛,医还是不医?照我说,别说咱们现在还有几块钱,就是没钱,砸锅卖铁也得医。不医,我们几兄妹在村里丢不起那个脸。今天当大哥的面,我的态度就一个字,医!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但大女儿走的时候说:“娘,就这么定了吧。我是没空了,还得麻烦小嫣带你去看病。你放心,你有两个儿子呢,儿子挑大头,女儿拔拔脚,几万元还愁拿不出?”“我注意到,表姐这么一说,大表哥的脸登时灰了。”最后,在一次意外的纠纷中,姨娘“突然冲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用力向自己的眼睛戳去。霎时,两只眼睛山崩似的泪如泉涌,泪,夹着鲜红的血;血,染红汪汪的泪,沿着苍老而麻木的脸颊迅速坠落。”“我”去医院看姨娘,姨娘“一字一顿地说:‘姨娘听你,从今天起好好医眼睛。”

整篇小说读来非常真实,就如读者亲身经历。王蒙曾说:“小说之吸引人,首先在于它的真实。其次(或者不是其次而是同时),也因为它是虚构的。如果真实到你一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一模一样的图景的程度,那么我们只需要推开窗子就可以看到小说了,何必还购买小说来读呢?如果虚假到令人摇头,又令人作呕的程度,又怎能被一篇小说感动呢?”可见,小说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是一种张力现象,真实不是如实纪录,虚构也不是胡编,好的小说是虚构到真实。因为生活并不是讲故事,生活是混乱的、易变的、任意的,它遗留下成千上万的解不开的头绪,参差不齐。作者从生活中抽出一个故事,只有通过严格的、细致的选择。这需要虚构。所以,虚构其实意味着一种理性因素的渗透,其结果是某种秩序感的形式和确立,表现在具体作品中便是所谓艺术结构和形式的诞生。

而作者实现这一平衡的一个具体手段和方法,则是对小说文本结构的不同处理。即以精心设计的故事来安排小说的深层结构,使各部分之间处于相互依存的关系。但是小说的表层结构,即我们实际读到的可见形式,却是松散的。换言之,表层结构服从于无序性,深层结构体现出有序化,以此来达到作品真实和虚构的统一。《黑眼睛》中,从表面看来,大姨妈是矛盾的,既想把眼睛看好,又不想拖累儿女,对自己的病,大姨妈一会儿是豁达的,一会儿又有本能的害怕;儿女也是矛盾的,都希望留住自己的脸面但又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作为姐妹的“我娘”也是矛盾的,既留存了一份手足之情,但那是在惠而不费的情况下。而“我”对他们的选择是困惑的,无法做出评判,似乎谁的选择都有理由,都可谅解,但事情一直在朝坏的方向发展。所有的这些无序性其实都服从了小说的深层结构——人的生存之困惑。好的小说都需要这两种结构形成的张力。

至此,我们可以说,小说是一个有意味的、大于生活的故事。自然,要达到这个目标,作者的语言也非常重要。我一直认为,诗、小说和散文中前两者对语言的要求是很高的,某种程度上说,是需要天赋的。我之所以断定杨卓娅写过诗,是因为她的语言是创造的,而不是转述的,这对小说来说很重要,它们常常可以超越具体的描述,以一种张力场的方式存在,使得“你用自己的话永远表达不尽。”“在那里,每个句子都有助于唤起人物的话音,勾勒出环境、背景的气氛与感觉。”简单举个例子,《八重樱》中,姜怡青去开会,“会场气氛马上活跃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空气中嗡嗡嗡的,撞来撞去的都是人声”,这不仅写出了大家的浮躁,而且也刻画出姜怡青内心的烦躁。

小说还有很多要素,譬如节奏、趣味等等,但最主要的就是要把故事讲得实在。有一篇名为《编故事也要实在》的小文章给我较多启发,内容大致如此:

销售葡萄酒的商人与葡萄酒品鉴家在交谈。

商人:“外国红酒为什么那么贵?用的不也是那种葡萄吗?”

品鉴家:“一瓶3000元的酒味道值1000,故事值2000;一瓶10万元的酒,味道值1万,故事值9万。”

商人:“这样啊?那我也好好编故事就是了。”

品鉴家:“你编的故事,有整有零,值32块5毛4。人家的故事有两个特点:1.有基本的事实依据;2.故事的整理和传播,更多地遵循文化价值而不是商业价值。为了销售而现编的故事,是卖不出价钱的。”

我想,写小说编的故事也是一样,用的都是新华字典里的字,但写得好的作者有自己对这世界的理解,故事的整理,更多地遵循美学规律,审美法则。杨卓娅的小说就是这样实在的故事。■

责编 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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