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床
2012-05-08张巧慧
张巧慧
1
在那张床上,我跟外祖母一起睡了六年多,从我一岁半至八岁,两千多个日子,我一直是跟外祖母睡的。那时,父母带着弟弟去远方养蜂,他们是赶花人,一年四季追赶着季节不断地迁徙,自然无法照顾两个孩子,只好把年长一岁的我留置在外婆家。于是,我整个童年都跟那个小山村紧密地联系起来,那幢朴素的老屋和井栏边落满月光的庭院,那张雕花木床,截取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某段生命时光。外祖母去世之后,老屋便空旷起来,被废弃的木床落满尘埃。我总是不合时宜地分外留恋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像一只鸟不时衔起记忆的种子,随着荒草在春的轮回中一茬茬长高。
那是一张普通的床,民国时代的婚床,木结构的框架,面板有三大块白骨镶嵌。中间一块是一出戏的场景,隐约记得有人牵着一匹马,路过一个凉亭;而两边则是花草。床板的木榫头上倒挂下两个狮子。那两个木头狮子如今放在我的书案上作镇纸。床前便是一掌高的木踏床,右侧是床头柜。这些平常的东西固执地在我的生命中烙上剥离不去的胎记。
那时的冬天似乎每年都有雪,屋檐下还有倒挂的冰柱,我淘气地用扫帚柄去套。外祖母还是常常出去念经,中午赶回家给我做午饭,下午带我一起去,或者给我留下一个热热的火铳,叮嘱我别乱跑。有时我跟着用朱砂点经卷,一边熟练地背着《心经》;有时实在冷,我就躲在被窝里。无聊的时候,便在火熜里爆豆子。抓一把干豆子,埋在炭火堆里,盖上铜盖头,然后静静地等待。时间显得悠长,寂寞也长起来,大片大片的空暇任由我挥霍或者用来发呆。我会数火铳盖上的小孔解闷,那些小孔围绕着中心向四周发散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我从中间往四周数,又从边上往中间数;有时候我用指尖在孔上印花,用力按一按,指尖便留下一圈印痕。铜盖头经过很多人很多年很多次的抚摸,散发出幽幽的光。忽然,寂静里爆出“啪”的一声,豆子熟了。我并不急着打开盖子,就这樣倾听着越来越密集的爆裂声。空气中逐渐弥漫出炭火和豆子的香味,使一种名叫孤独的东西越来越粘稠地在房中汇聚,仿佛搅拌不动。成年之后,我不再爆豆子,而迷上了放烟花。空中绽放的烟花与豆子爆裂的声音都是制造的热闹。热闹的背后,却又浸透着说不出的寂寥,我仿佛永远隔着厚厚的玻璃静静地望着这个世界。这是我一个人的孤独。
多年之后,当社会学家提出“留守儿童”这个名词,我忽然意识到我站在那么多留守儿童的前列。
留守,还是幸福的,因为等候的人总是会回来的。
2
过年的时候,便不再寂寞了。父母亲带着弟弟回家乡到外祖母家看我。弟弟和我玩得很高兴,说好晚上他也不回家。于是,外祖母早早地把被窝焐热,给我们洗脸洗脚,让我们进被窝。我让着弟弟,让他跟外婆睡一头,而我睡在脚后头——我是多么希望弟弟留下来——我们两双小脚互相抵着,你伸我蜷地做游戏;或者在被窝里“钻地道”,把厚厚的棉被假想成某一处黑不隆冬的山洞,而我们俨然是艺高胆大的英雄;外祖母不注意的时候,弟弟会钻出被窝翻筋斗给我看,或者披上一条毛毯从床上跳下去表演“轻功”。弟弟的小脸胖嘟嘟的,很可爱。等到玩得疲乏了,夜也静下来,窗外的一些声音显得远而渺茫,一只老钟不疾不徐地摇着钟摆,滴答滴答。外祖母忙完家务,正想歇息,弟弟却开始想妈妈,哭着要回家去。外祖母便披上衣服抱着弟弟摇着摇着,变着法子哄他。我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还听见她在轻轻地哼童谣:“宝宝囡囡乖啊乖……”踏床上,一个铜皮火熜上两双小棉鞋静静地烘着。
夏夜歇息总是迟一点,而外祖母习惯睡外边,她怕我翻身时把手脚挨着蚊帐,蚊子会从小孔里叮进来。临睡前照例要用煤油灯烫蚊子。记忆中的煤油灯有两种:一种是可以提的,铁皮制成的,里面放洋油,母亲又叫三楸灯;一种是放煤油的,罩一个玻璃罩子,上面不封口。外祖母用的是后一种。把蚊帐敞开着,用蒲扇前前后后赶几个回合,外祖母迅速地把床的四角垂下粗麻的蚊帐,在床前重叠,然后塞进凉席下面。我偶尔会淘气地带几只萤火虫进去,让它们爬在床顶,模拟着属于我一个人的星空,如若有一个提着灯笼飞动了,那便是我欢喜的流星。而外祖母总是持着煤油灯,角角落落地找着蚊子。找到了,慢慢地移灯过去,在蚊子下方停住,蚊子便掉下来,落在灯罩里面,有一点点被烤焦的气味。
难捱的是没有电扇空调,那时的寻常人家,25瓦昏黄的光也很金贵,还常常停电。麻质的蚊帐又极厚,床上热得人睡不住。外祖母总是拿着一把棕树叶制成的蒲扇轻轻地给我扇风。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的,我在一习又一习的凉风中睡去。节奏渐渐慢下来,她的鼾声隐隐响起。然而我是极怕热的人,有了凉风才好熟睡。外祖母的手一歇下,我又醒来,不安地在凉席上翻身,外祖母旋即又拿起扇子给我扇风。一个夏夜,外祖母不知要被我吵醒多少次。如今外祖母早已故去十多年,我回想起来,仍能想见她无数次在迷迷糊糊间拿起扇子为我扇风,又抵不住夜的沉寂与瞌睡的疲乏,摇扇的手愈来愈慢,愈来愈慢,终于缓缓地搁在了席上,那把蒲扇始终握在她的手中。这样的夏夜过了整整六年。母亲和弟弟是流浪的风去往远方,而我成为植物在庭院中守候。那次分离的惊吓把断裂埋进我的生命,而外祖母一直在缝补。
第二天,当我醒来,外祖母早已起床,蒲扇就在我的枕头旁边,柄上似乎还有手心的汗渍。蝉兀自在窗外聒噪着。
3
不敢再一个人睡懒觉是源于那口棺材。小舅舅娶妻之后,我们搬到了东厢房。房间显得挤了,那口白皮棺材居然就放在了床背后。农村的习俗便是这样,过了六十就要备后事了。外祖母比我大整整五轮,我到她身边时,她已年过花甲。我很奇怪外祖母的笃定,只隔着一道床板,她总是能安详地熟睡,而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忽视这件事,却一直做不到。其实,那只是五块固定的木板加上一块没有钉实的盖板,然而其中蕴含的某种冷酷的结局让一颗幼小的心感到恐惧。一口棺材只是木板做的,钉上盖头却是生死的距离。我害怕围绕死亡产生的一系列事物,包括花圈和红白锦被和绣着字的寿鞋,道士黑色的袍子和倒挂着宽大的衣裤所营造的氛围让人毛骨悚然。我怕这些色彩和道具和声音衍生的怪异和诡秘,更怕死亡带走我亲爱的人。
一旦上升到哲学,生和死便是自然的事情,是一个生命存在的两种形式。外祖母该是看透这种宿命的,因此她面对自己的棺材能够安然入睡。而我,把这种恐惧深深地藏在心底,从未给任何人说起。也许就是这个时刻开始,我学会了忍耐。
八岁是童年的分水岭,那年我离开了外祖母的床,脱离了一口棺材的阴影,回到父母身边读小学。角色的转换非常迅速,我从一个备受宠爱的外孙女升级为一个弟弟的姐姐。也许留守的岁月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沟通障碍,我回到了父母身边的那一日便开始沉默,显出不合年龄的成熟。分离时盼着团圆,真的回来了却发现难以交流。我仿佛还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望着陌生的家庭,难以完成彼此的认同,觉得弟弟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而我是与外祖母连在一起的。每年在外祖母家住不到半个月。每次去做客,我总还是跟外祖母一起睡,她越来越响的鼾声和她不甚华丽的床令我感到亲切。为了避免使母亲难堪,我自觉地压制着对外祖母的思念和依恋。忍耐和压制成了新的课题,磨砺着一个渐渐长大的女孩子的心。有一次,我骑着父亲高大的老式自行车摔到河里时,我没有呼救,只是紧紧抓住岸边的藤草,让自己一点点爬上来,然后望着手掌中的泥和血一滴滴流下眼泪。那么多年,我终于渐渐学会把一些爱和欲望藏入那口棺材,并且用力地盖上盖头,倔强地别过头去,纵使那一瞬间的痛让我忽然捂住心口,蹲下身去。
4
我读师范二年级的秋天,外祖母病了。母亲起初没有告诉我得的什么病,我听了也不惊奇。生病很正常,每个人都要生病的。学业也忙碌,单纯的我没有去想一个老人病了意味着什么。及至我看到她,才惶恐起来。外祖母的皮肤都已经变黄了,说是因为总胆管被阻塞,胆汁往外泛的缘故。我回家就责问母亲,为什么不给她住院?母亲这才拿出一张皱皱的病历卡给我,指着其中的一个英文单词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看着这个词:“Ca”,这是化学中钙的元素符号。这个词有什么意思吗?母亲说:“这个词,医生说是缩写,表示诊断为癌症。”我轰然想到了那口白皮棺材,它在温床背后闲置了十八年,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外祖母得的是胰头癌,已是晚期,医生隔着肚子即可触摸到乒乓球那么大的肿瘤,一般皮肤泛黄后活不过三个月,最多不超过半年;外祖母当时已经七十八岁了,这样的高龄是不适合手术的。死亡,仿佛一下子临近了,令人束手无策。我不肯相信这个现实,因为外祖母除了皮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她依然慈祥和气。而皮肤的颜色,看过几次之后,似乎也渐渐习惯了。我几乎幼稚地以为,医生误诊了,外祖母只是得了小毛病,她将这样一直活下去。有时候我给她买水果;有时候带朋友一起去看她,用二胡给她拉戏曲;有时候母亲把她接到我们家来。
亲人们一直都瞒着她,外祖母许是隐隐觉出了什么。有一次她摸出挂在胸口的观音挂坠,说菩萨会保佑她。我一下子就鼻子酸了。她并不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而寄寓信仰。更大的不幸是表姐的辞职。表姐原在广东医院工作,外婆吃的一种很昂贵的药都是她从广东邮寄过来的。但是因为体制和工资的种种问题,很有才干的表姐辞职下海做生意去了,外婆的药断了,必须由这边的亲人自己去购买。我在那时根本还没有资格参与事情的内部,更没有权利发表意见。我至今不知道是谁主张换一种便宜的药,初夏的时候我去看她,她已经改服口服液了。天气热了,又没有冰箱,药开瓶之后,就用井桶吊在井里边。外祖母跟我说,上次服的药好,现在的药,没几天就有点酸味,怕是没什么治疗效果。我懂她的意思,可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父母常年举债,起初是养蜂亏本,而后是造房借钱,清贫的家境一直压迫着我们。成人们的专制让我错误地以为,他们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们总是习惯着自己去处理,从来不征求我们的意见。也许跨代抚养早已在我跟父辈之间划下了毕生都无法跨越的沟堑。每星期我还得伸手向父母要三十元的生活费,我从未想过可以向施与者反抗。
我最终所做的,就是偷偷地向一位已经工作的朋友借了一些钱,然后瞒着所有的人跑到杭州去帮外婆买药,即使我的钱只够买一盒,我也要尽力让外祖母宽一宽心。王小妮说,当我们不缺钱的时候,会发现很多比钱重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常常是缺钱的,而且很缺钱。然而,买不到那种药!十八岁的我拿着杭州地图跑了好几家医院,都被告知没有。我至今还记得那种药的名字叫“保尔佳”,我写信托中国美院的教授吴德隆先生帮我打听,他回信说他托中医院的朋友问了,杭州没有这个药。然后,我又跑到了宁波,找到一个在卫校读书的同学,一起去宁波的医院问,一个个医院的药房都问下来,也没有。唯有李惠利医院有这样的针,但是却没有外祖母在吃的片剂。那种针是五百多一枚的,而且不能外配,必须病人前来住院,经过全面检查才行,因为这种针是有巨大的副作用的,不能常打。那么,最后的一个希望破灭了。而且我依稀记得母亲说前不久外祖母打过一枚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针,好些事亲友们连外祖父都瞒着,我更是无从知晓了。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遗憾过,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已经长大,不仅仅是因为会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更重要的是我会拥有更多的知情權,而不是被粗暴的斥责一声:小孩子少管闲账!那么,或许,我可以多做一些什么。我的外祖母,你为什么不能再多等几年?
买药的事终于是失败了,借钱的事更加不敢让父母知道,当时家里新造了房子,欠了很多的债,我是绝不敢告诉父母的,倒也不是怕挨骂,是怕父母又为了经济吵架。因为终于没能买到药,心中觉得愧对外祖母,以及于有一段时间我不敢去看望她,我怕看到她日益消瘦的容颜和失望的目光。是的,我怕。至今,我也深深地愧疚着,这么多的外孙女中,我是她最疼爱的,她把我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抚养成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给了我一个外祖母和一个母亲双倍的爱,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外祖父最后终于知道了真相,他坚决说:我不要养老铜钿,把积蓄全用完了也要给她治!一辈子的夫妻,从没有拌过一次嘴,他的这句话远比我所有的忏悔和遗恨更有力。
5
然而谁又能与死亡相抗衡?所谓回天无力。有一次在普陀岛上,我忽然悟到我们是身体的奴隶,穷其一生努力地想让这个躯体吃好些穿好些住好些,可是最终,每一具躯体都将背叛我们,衰老乃至死亡。外祖母的躯体正在冷酷地背叛她。再见到外祖母,她已经躺在床上了,我很熟悉的床,曾经是外祖母和我的床,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披散着,没有人再为她夹一枝喜欢的栀子花。瘦骨嶙峋的身躯已经起不来,只能说一小会儿话然后沉沉睡去。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疲惫不堪,这场与病魔的斗争她孤军作战委实太累了。生命力正无情地从她的身上流失,像一只沙漏不肯停息地镂空外祖母的躯体。我捧不住那些流沙,它们从我的指缝间纷纷落下了。
暑假的时候,经中国美院吴德隆教授的推荐,我将去杭州进修美术。即使家中再困难,对于我的培养,母亲总还是支持的。临行前去看望外祖母,她已经搬到大舅家里了。我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她的手露在被子外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一些暗色的乌青触目惊心,是注射留下的淤血吧。外祖母总是这么忍耐,从未见过她骂人,甚至没有起过高声。即使到了病重时分,她也只是哼哼,不肯大声呻吟,也没有提过要求——包括治疗。当她疼痛难忍的时刻,家人请来郎中为她注射配来的杜冷丁,这种麻药可以减轻癌症的痛苦。
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抚摸着。她的手指异常的僵硬,几乎无法伸直。我希望我掌心的温度能够温暖我的外祖母,让她在冗长而缥缈的睡梦中抓住一丝人间的气息。就是这双手,曾经多少次为我穿衣缝鞋,曾经多少次为我煮粥喂饭,曾经多少次为我扇风挟被,曾经它鲜活而生动,宽厚的手掌补全了我童年空缺的爱。而今日,它是这般了无生气地垂落着,仿佛一把欲断的枯柴。
外祖母一直都没有醒过来,我不知道她醒来是否还会认得出我,这几天,她的生命就靠流质食物维持着,牛奶或者麦片。时候不早了,外祖父催我动身。我依依不舍,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她还能等我回来吗?外祖父送我到门口,叹着气说:“唉,怕是真的不行了……她去年说想吃西瓜,总算今年夏天的西瓜吃到了,也该放心了……”望着他哀伤的眼睛和佝偻的身子,我感到深深的凉意。
这一别,就成了永别。
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