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2012-05-08韦如辉
韦如辉
马小明二十八岁时,已坐上县政办副主任的宝座,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可是,马小明毅然决然选择了辞职。
那是一个经商疯狂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就让许多有志之士纷纷跳下海去。
马小明跳下去的海,就在离我们老家不足五华里的麦地里。那块麦地属于扁担王村,与我们老家只隔一个村子。起初,马小明的造纸厂占地半亩,后来扩大到一亩、两亩。在遍地资源的淮北平原,一两亩厂房算不了什么。一旦麦收一过,大地仍然一望无际的金黄。随意扑倒在地的麦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到马小明纸厂卖麦草的四轮车川流不息,一辆挨挤着一辆。有时排上三五天,队伍就变成一条金色的长龙了。
县领导很着急,多次找马小明做工作。说你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只要敢试敢闯敢冒险,我们就支持你。马小明的厂子如火势一样蔓延着,五亩,十亩,最后达到五十亩。因此,马小明的纸厂离我们老家越来越近。吃饭的时候,都能闻到浓烈的烧碱味儿。
马小明买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大腿跷到二腿上,忙碌地在涡河大桥上窜来窜去。
那时,我还在读初中。马小明的这些辉煌,都是父亲一字一句反复讲述的。父亲的讲述虽然老套,了无新意,可他乐此不疲。他讲述马小明不分时间。早上讲,晚上讲,吃饭的时候讲,甚至睡觉时还讲。梦中讲没讲,我睡熟了没听到。而且他不分地点,下地讲,上集讲,走路的时候讲,甚至龇牙咧嘴蹲在茅坑上也讲。我觉得父亲教育人的方式方法很特别,很有韧性,不可抗拒。父亲不计后果的教育,无非是渴望有朝一日他的后代能像马小明那样十分辉煌。
有一天,南庄的王瘸子夹两条大前门香烟敲开我家的大门。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天开始阴了,父亲边吸着自制的“喇叭筒”(烟),边讲述马小明的故事。王瘸子一进门就叫开了,大表哥,表弟来看你了。父亲觉得很奇怪很突然,慌忙站起来,将王瘸子迎进里屋。王瘸子将两条烟递过来,父亲更加惊慌了,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能吸你的烟?
王瘸子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老表。尽管从他们爷爷那辈能续上亲戚,但是由于是亲戚扯亲戚,扯得有点儿远,平时没有什么来往。无缘无故收人家两条烟,一向坚持原则的父亲断然不会同意。
王瘸子笑了,笑得十分灿烂。王瘸子说,麻烦大表哥跟我走一趟,一块去找马小明,我两四轮车麦草在路上躺三天三夜了。
说起来,我们家跟马小明家是名副其实的亲戚。父亲的父亲跟马小明的父亲是亲姑舅老表,马小明跟父亲是隔代老表。这一层关系,看来是被王瘸子发现了。
父亲领着点头哈腰的王瘸子,找到了马小明。马小明刚下轿车,刚坐到总经理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刚将大腿跷到二腿上,父亲他们就闯到了。
父亲和王瘸子是比较幸运的。一般情况下,来卖麦草的是很难见到马小明的。一来马小明经常坐着小轿车跑来跑去,二来厂里专门有负责收购麦草的班子,只要马小明一句话,就能把来人推得八丈远。
王瘸子的麦草卖了,价钱还比较高。马小明给足了父亲面子。
第二年,父亲办贷款买了辆四轮拖拉机,开始他贩卖麦草的生涯。
一车车麦草吞噬到马小明的厂里,倒进两个如湖泊一样庞大的沤制池里,在烧碱的强烈腐蚀下,三两天就发黑发臭了。再通过洗浆、过滤、压制、晾晒等一道道工序,很快变成一张张橙黄色的包装纸。包装纸十分热销,市场上供不应求。
跟马小明厂子沤制池里一起发黑发臭的,除了周围的沟沟渠渠,还有一路东去从容不迫的涡河。涡河流经淮河,而后注入大海,将一路恶臭带到天涯海角。
扁担王村的莊稼开始枯萎。长出来的玉米大豆红芋,不仅少了应有的光泽,而且又瘦又小。空气中长年累月飘浮着白色的粉尘,雾一样笼罩着扁担王村的天空。扁担王村进进出出的老少爷们,统一戴上了口罩。
最终,厂子在强烈的呼吁声中被查封了。
有一天,扁担王村的老支书泪眼蒙眬地算一笔账。这些年来,只有三百多人口的扁担王村,患上癌症的病人多达三十四个,超过全村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扁担王村的老少爷们无休无止地骂造纸厂,骂没有良心的马小明。
其实,马小明已经不在了。
马小明在一次醉酒驾驶中,一头撞到涡河大桥上。同时不在的,还有一位年经貌美的女子。这位女子是我们当地的名人,叫什么我还是不多说了,以免勾起共同的伤心,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