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我的一堵墙
2012-04-29靳万龙
靳万龙
那些年,我们家的草一直堆在墙根里,顶上雨水泡掉一层,底里又捂坏一些,等到正需要草的时候,草总是缺那么一些。剩下的都是些变了味的坏草,牲口们用鼻子闻一闻,又用嘴巴蹭一蹭就转过头,连看也不看了。
也许是顾不上。也许是某一个条件还不成熟,也许是根本就没有想到,总之,我们家多年来一直没有一个草房子,不像其他一些人家那样把草好好地放在草房里,到了用的时候,那草又干又新鲜。我们家的草就那样随便堆在那里,我不知道它到底堆了多少年。原来我一直认为草就应该那样堆着,风吹一阵,日晒几日,雨又来泡一下。牛想吃的时候,就慢腾腾走过去吃上几口;羊们可以在草垛根很舒服地睡上几个小时;马闲的时候也站在草垛前嚼上几口,然后留下一泡粪;猪虽然不吃麦草,但它知道躺在草垛上是一种高级享受。
牲口们并不知道,这些草就是它们整个冬天和春天的口粮,雨泡坏一些,又烂掉一点,然后它们自己再糟蹋掉一部分,到头来,它们就要挨一段时间的饿。等到它们饥饿难耐。叫声连天的时候,它们或许还不明白,这一段饥饿中也有自己挥霍掉的一部分。
多少年了,旧草完了,新草又堆在原地方,年年都是这样。除了马、牛、羊、猪整天围在草垛上,鸡最糟糕,我看到它们一刻不停地在草垛中刨来刨去。其实这堆草中连一颗粮食也找不出来。我看着鸡们紧张地劳动。便怀着好奇心在那堆草底下翻腾了半天。我想我只要在草堆里找到哪怕是一颗粮食,也会对它们繁忙的工作充满敬意。但是,我倒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颗粮食,我不知道这些鸡们在瞎忙什么。它们把自己弄得草屑满身,灰头土脸,但它们仍乐此不疲。也许鸡们天生就是瞎忙活的命。它们从凌晨打过第一声鸣开始忙起,然后忙到天黑后上架,天天如此,我不知道它们对自己这样的生活烦过没有。我当时的想法是,鸡是所有家禽中最能瞎折腾的一员,它们一生中不可能干成一件起眼的事情,它们只能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许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人有人的事情,鸡有鸡的事情,谁也管不了谁。当鸡们在一堆乱草中摇晃着身子刨来刨去的时候,一大群人正散落在四周的田野里躬身劳作。他们汗流浃背地在为自己一生中的某一件事情忙碌着。就像鸡们面对的草垛,许多的事情横陈在人们面前。有些事情意义重大,而有些事情却是荒唐的。人一生中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把这些毫无意义的荒唐事情从我们自认为那么多的事情中抽掉,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一生中并没有干出多少像样的事情。这些事情就像是一只母鸡下过的蛋,是有数的。
有的时候,我还陷入到这样一种景象中,我们都行进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中,它便是我们一生的生活。我们深入其中,大片的苍茫把我们掩盖了,但我们必须往前走。前面一棵一棵站着的树是我们没有干完的事。大树是大事情,小树是小事情,不大不小的树是中事情。我们必须干掉它。我们不能停在来路上而止步不前,当我们把这二,件件事干掉时,我们才能显出自己来。
我们家也该有一个草房子了。那一年,我突然发现,村庄里大多数人家都有一个草房子。这事是我在某一天和伙伴们捉迷藏时发现的。大家都藏起来了,让我一个人找,我找来找去,他们都藏在自己家的草房子里。回到家里,我想告诉父亲,别人家都有一个草房子,我们家也该有个草房子。我不知道父亲想到了没有。父亲正在打铁,他神情严肃,满头大汗。我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我想,也许父亲没有想到,他太忙,整天面对一大块二大块的铁,他得把这些坚硬的铁块打成一件件镰刀、斧头、马掌、镢头……干掉这些铁,就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他根本顾不上想这些小事情。也许父亲早就想到了,但他腾不出手来。
父亲打铁打累了,歇下手来的时候,我对他说,别人家都有个草房子。父亲似乎很奇怪,他的眼睛盯了我好一阵。我的心里有些发毛,我不知道父亲为啥这样盯着我。父亲盯了我一阵之后便又开始忙起来,他半天没有说话。锤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烧红的铁上。他在打一把斧头,斧头基本成形了,他准备要给这把斧头淬火。我知道,这是一把斧头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父亲将烧得通红的斧头在一盆凉水里蘸了几次,最后把它扔进水里,等到斧头不烫手时,把它捞出来,父亲用钳子钳起新斧头,在砧子的尖角上狠狠啃了几下,然后满意地把斧头扔在砧墩旁。我看到父亲扔这把斧头时用了一下劲,斧头落下去时,地上砸了一个坑。
做完了这些的时候,父亲端起他的水烟锅,他非常惬意地狠狠抽了几口,然后抬起头来,他看到我还站在那里。我靠在打铁铺的墙拐上,悄悄地瞅着父亲。父亲又一次看了看我,又抬头瞅一瞅堆在院子墙角里的草垛,他像是才记起我说的话:你把这事告诉你哥们。父亲对我说了这么一句。那时候,我才十几岁,父亲知道我干不了盖草房子这么大的事。
我把父亲的话传给了我的三个哥哥,他们来到父亲面前,等候父亲吩咐。
我知道他们都拿不定主意,他们不知道房子应该盖在啥地方。虽说是个草房子,很简陋,但它毕竟是个房子。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干过这么大的事情。我想他们都认为这事必须由父亲发话,他们谁也做不了主。
父亲并不理识我们兄弟几个,他默不作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我明白,他不说话的意思是让自己的几个儿子自作主张,他要看一看他的几个儿子眼光如何。儿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有些事情该由自己拿些主意了。父亲肯定在这么想。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父亲不说话的意思。
父亲不说话,我们兄弟几个再不敢吱声。我们打乱目光开始自已选地方,最后选准了大门和打铁铺之间的一块三角地。那里乱七八糟堆着土块、木头和一大堆破烂。我们开始搬这些东西。我们清理这一块地方时,父亲走过来看了看,仍然没吱声就扭头走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一间草房子终于搭起来了,只剩下一堵墙还没砌,大家正准备脱土坯砌这一堵墙。铁锨、水桶和模子已经准备好了,马上要干活的时候,父亲走过来说:这堵墙先放一放,你们都去干别的事吧,好多事情还正等着呢,这堵墙不用着急。
这件事便撂下了。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让一件就要干完的事情停下来。这件事情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件完整的事情?
在此后的若干年里,那间草房子一直这样敞开着,它门面上那堵墙的缺少,使一间本来很好的草房子,只配称作草棚子了。应该有一堵墙砌起来,然后留一扇门,这个草棚才算是一间草房子。我每天看着这间草棚,心里很不舒服。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梦里脱土坯,然后又把它一块一块砌起来。那歪歪扭扭的墙,刚刚砌了半堵便倒了。它的倒塌把我从梦中吓醒来,梦醒后我悄悄跑出房子,来到草棚前,我看到草棚静静立在月光下,它的门面依旧敞开着。
有几次,我跃跃欲试,准备要砌这堵墙,父亲看着似乎有些可笑,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我。我还没长大,虽然是个孩
子,但此时的我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我想入非非,总想着干出一件让大人们吃惊、让父亲满意的事来。我想让父亲夸我几句。
要砌墙,得先有土坯,我在院子里转悠了几大圈,也没找到土坯。父亲看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知道我找什么。土坯早用光了,要用你得自己打。父亲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就又低头干他的事去了。
没有土坯砌不成墙,可我不知道怎么打土坯。我愣愣地站在院子里。
你去庄子里转一圈,看看谁家在干泥活。父亲见我愣在院子里,便撂过来这么一句。
我突然明白,此时正是人们干泥活的好时候,村庄里许多人家都在脱土坯,砌墙,抹墙。我匆匆忙忙走出大门,直直朝老陈家走去。老陈家有一个大院子,他们家是这个村庄里的老根子,占了很大一个院子。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他们家几乎年年都在折腾,今年在这个墙角里搭一个棚,明年又在另一个墙根起一个圈,那么大个院子他们只盖了几个灰头土脸的棚棚圈圈。多少年了,他们折腾来折腾去,一直没盖起几间像样的大房子。我想。他们也肯定想盖起好几间飞檐出廊的好房子,使这个大院子名副其实地成为这个村庄里的庄院。可是老陈家一直人气不旺。日子紧困。他们白占了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面对一座大院子,几间矮房子,他们总想把这个院落整理得充实一些,让别人走进这个院子时感觉到满当当的。到了夏天,他们家大门口的麦场上,总是码着一排又一排的土坯,新脱的土坯晒满麦场。旧土坯还没有用完,新土坯又码起来。他们让那么多的土坯整整齐齐地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是想让村庄里的人们知道,老陈家暂时还不行,总有一天他们会弄出一院好房子。这些土坯随时都会派上用场。
我走到麦场时,陈家老大和老二正满头大汗,浑身泥水,赤着脚片子脱土坯。老大和泥,老二端着模子来来往往倒土坯。我蹲在场沿上看他们脱土坯,他们弟兄俩看我好长时间蹲在那里不走,似乎有些好奇。
我很想告诉他们,我是来学习的。学校刚刚放了假,放假前我写了好几篇作文,老师夸了我。我太喜欢方块字,我把它们一个个组合起来,一个词,一个词组,一句话,一篇作文,每个词,每句话都充满了吸引力。我想,一篇作文就像砌起的一堵墙,每个汉字便是一块土坯,使用的时候,就把它们一个个拿出来,然后随手码上去,一切都很自然。
可是,当我真正要砌一堵墙的时候,却还没有学会脱土坯。
我想砌一堵墙,我得有个老师,你们就是我的老师。话到嘴边时我又咽回去了,我知道这样说他们肯定会耻笑我。庄上的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个书虫,在过去的多年中,我总爱手拿一本书,溜达到某一个僻背的角落里去,有许多人看到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书。那时候这个村庄里有文化的人不多。大家都认为一个整天抱着书看的人,不是懒汉也是个想入非非的人。这种人最不牢靠,他肯定不是一个好庄稼人。我是村庄的另类,是一个很不真实的人。
这娃他不去念书,老蹲在场沿上干啥呢?陈家老大说。
这泡蛋娃说不定要学脱土坯呢。陈家老二说。
这家伙一眼就看透了我。我来了精神,鼓起勇气,什么也没说扭头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我扛起一把铁锨来到我家的场沿边,那里有一个土坎,我们经常在那儿取土。土坎很硬,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挖下一堆土,然后担起水桶一桶一桶往土堆上浇水。我早就知道,这叫饮泥。等到水浇透了干土,就可以打泥了,这是为了把泥倒腾匀,这我也会。但是我很不争气,干了几下就干不动了。稀泥总是把铁锨牢牢地吸住,我没有力气把一锨泥抄起来。父亲知道我要脱土坯,他咳嗽了两声走出大门。我想,他要看一看我是怎样干泥活的,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千成。他看我费了很大劲才抄起一锨泥,就不由地笑了。
嗯,这多年的饭没白吃,可要干这活你还要再吃几年饭。父亲说完,背着手走了。
砌墙的事暂时撂下了。我低垂着头坐在廊檐下十分沮丧,我不明白,什么时候我才能干成这件事情。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反复看着那间草房子。从那时开始,我便暗暗地积蓄力量。吃饭时,我每顿都要多吃那么一点,我要让自己尽快壮实起来。我想象着,在往后的某一个早晨,我身体健壮,浑身是劲,我扛着铁锨向一堆泥走去,不费啥劲就已经脱好了一长码子土坯,这些土坯足足能砌好几堵墙。
本来我也想把这件事情扔给别人,我还可以去干些别的事情。我知道我的两个年龄尚幼的弟弟有一天会把它干掉,可是这样绝对不行,假如我不认真地面对这件事,那么我就会永远也长不大,横亘在我面前的这堵墙将会一直迎面而立,成为我一生中无法突破的障碍。
我在活过了几十年后才明白,一个人还没有能力干成一件事的时候,就只有等待。世上的许多事情似乎都是这样。某一件事是属于你的,它早就撂在那里,它在寂寞的时光中一直就那样撂着,它在静静地等待一个人,一年、两年或者更长,等待这个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正视它。比如一段荒凉的路,一棵长在野地里的树,一片旷野中的草……等待一双脚、一把斧头、一张镰刀的出现。
我们家的那堵墙也一样,它开始便被撂下了。我知道这件事是父亲有意识留下的。墙在等待,父亲也在等待。父亲知道,我迟早会正视这件事,最后会把它干掉。这是一件属于我的事,我不能绕过这件事,它也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的事。
几年后,我把这件事干掉了,干得轻松自如。那时候,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我来说它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父亲是一个不善于和儿女们交流的人,他的话总是很少。当我把这件事干完的时候,父亲仍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很不经意地站在院子里,老远瞅了瞅。我明白,他是在看我砌起来的这堵墙直不直,这泥活干得溧亮不漂亮。
也许父亲在想,这一件事终于被我干掉了,下一件事我肯定干得更好。
而这个世界上谁是干完最后一件事情的人?谁又迷失在往事的苍茫中,再也喊不回来?若干年后我这样想。
这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责任编辑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