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的书写
2012-04-29高凯
高凯
阅读杨显惠的作品总是能让人感到生命的沉重和文学的坚韧。在当代中国文坛,杨显惠剥尽浮华、不动声色的书写,应该是一个另类的高度。他的作品只能悉心默读,而读了也总是能让人肃然起敬。
《甘南纪事》(花城出版社2011年9月版)是杨显惠继《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之后,又一部冷静得出奇的作品集。只是,从“夹边沟”、“定西孤儿院”相继走出来的杨显惠,给自己这部关于甘南藏区的书稍稍浸润了一些暖色,读来让人欣慰。
杨显惠的作品是带着隐忍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夹边沟”、“定西孤儿院”如此,《甘南纪事》亦然。为了创作《甘南纪事》,杨显惠曾孤身六次深入甘南大地,采集所需的素材。杨显惠这种几近“暴走”的文学精神,体现了他远大而脚踏实地的文学理想。
有着12篇笔记体散文或小说的《甘南纪事》,与《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有着一样的精神追求,即一个作家的社会担当和文学使命。因为《夹边沟记事》,我曾在上海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称杨显惠为文化英雄,对此我初衷不改。对苦难和罪孽的记录,显示了杨显惠作为一个强者的勇气,而对甘南藏区的关注,则表达了作为一个仁者的杨显惠对一种传统文化的情怀。《甘南纪事》出版后,拿着刚收到的几本样书又第七次去了甘南,足见杨显惠对甘南藏区的热爱。
可以说,《甘南纪事》是一部原色的藏文化记事本,而杨显惠只是一个事件的收集者。这符合作者一贯对自己身份的定位。作者是想以这样的一种低姿态,探视藏文化的高深,表达对藏文化的敬重,从而传达这样一个令人揪心的信息:传统的藏文化在与现代文明发生着巨裂的碰撞,一些民族精神可能因此渐渐消失,而《甘南纪事》让我们能看到的已是一些事物的背影或后尘。《恩贝》是《甘南纪事》的开卷之作。《恩贝》中的恩贝,是—位记仇的妇女,她的丈夫桑杰与“联手”(同伙)闹柔偷了邻村一户人家的牛。被抓后为了赔款,丈夫桑杰向没有被自己供出的联手讨要卖牛款,联手死不认账,桑杰绝望而归。但联手随后却被偷偷尾随桑杰而来的警察抓获。审讯闹柔时,警察对拒不交待的闹柔诈称:“是桑杰供出你的,你们两个人联手偷了牛。”闹柔信以为真,觉得赖不过去,只好交代了偷牛的事。闹柔因此被拘留了半个月。出来后,闹柔找桑杰算账,由争吵到打闹,闹柔开枪打死了桑杰。闹柔再次被抓后,法院核准为死刑。闹柔家的人找到恩贝,求她给法院说情,恩贝去了,最后闹柔被法院判了死缓。结果,不断减刑的闹柔,只坐了十几年监狱。出来后,他不但没赔经两个村民调解委员会调解确定的桑杰的人命价,反而携婆娘娃娃逃到了异乡。深爱自己丈夫的恩贝因此把闹柔视为自己的大仇人。早早守寡的恩贝,不但自己时刻记着这个杀夫之仇,还经常提醒慢慢长大的三个儿子记着这个杀父之仇。恩贝这样激励自己的孩子们:“你们都长大了,杀下你阿爸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们还算是儿子娃吗?”结果,三个孩子合伙到异乡杀死了仇人闹柔,替父亲和母亲报了仇;而恩贝把两个小儿子送进了牢狱,把主谋大儿子送上了不归之路。这两个结果,第一个是恩贝希望看到的,第二个是恩贝不希望看到但却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恩贝把孩子们的未来放在了后面,把复仇放在了前面。事后,她在回答责问她的一个婆娘时冷硬地反问:“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我们的先人们不是这么做的吗?”恩贝的做法当然是法律所不允许的,但恩贝所体现的不是愚昧无知,而是她骨子里本来的血性,是一个民族文化中的公道正义精神,只不过它在现代文明面前显得十分遥远而陌生罢了。我一直认为,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传统文化的生态就越是良好。甘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作为一个古老的藏区,它保留了较为完整和本色的藏文化。杨显惠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把目光投向了甘南。不仅是恩贝一个人身上保存着这样一种传统文化记忆,《白玛》中的白玛,《一条牛鼻子绳》中班玛旺杰的女人,都记录了中华民族同样的文化性格。在《一根牛鼻子绳》中,班玛旺杰的女人为了向捡了自己牛的人讨回一根不值多少钱的牛鼻子绳,而一步步把自己的丈夫逼上了绝路。一根牛鼻子绳和一条人命当然不能等同,但作者真实地给我们传达了一个民族的另一种价值观,即道义的神圣。
杨显惠讲的故事结局大都是令人悲伤的,但这些悲伤能给人一种力量;这些故事是杨显惠的悲伤,但归根结底是故事本身的悲伤。这力量,当然也是故事本身的力量。即使记录爱情,杨显惠的笔调也是充满了伤感,如《小妹的婚事》、《措美峰》、《沉默的柴垛》中的爱情故事,读后都让人万般惆怅。掩卷沉思,不难看到《甘南纪事》担负着一种精神救赎的企图。
杨显惠是那种一直保留着某种人生苦难之内伤的作家,所以他从刻录“夹边沟”开始,就确定了以冷色作为自己作品的主色调。但我从《甘南纪事》中看到甘南藏区给了作家些许暖色的慰藉。走进扎尕那后,作者写道:“山峰刀削一样刺向蓝天,半山腰飘着裙子样的白云,山坡上是密集的松树林,松涛阵阵,脚下是织锦般的草地,绿得人都不忍心走在它上面……”这样明亮而欣喜的文字,在杨显惠以往的书写中十分罕见,在《甘南纪事》中的出现,令人感到意外和惊喜。在这里,伤怀的书写苦旅似乎云消雾散,豁然开朗。但仅此而已,当背对大自然而面朝藏民的生活时,杨显惠又立刻冷静了下来。杨显惠似乎是有意控制自己的情感,面对自己的读者始终保持了一种冷静的态度。这是因为。作者面对的是一个民族的本色问题;再者是,作者所记录的故事不需要任何修饰,任何高妙的修辞都会遮蔽它的本色。对生活本身的忠诚和敬重,能看出一个作家的良知和担当。
在本届华语文学大奖评比中,有评委竟然说杨显惠的书写不是文学,不禁让人愕然。文学无疆,任何画地为牢的行为都是对文学的无知。我曾草率地认为杨显惠的书写是一种不修边幅的书写,但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肤浅。也有读者是具慧眼的。上届诺贝尔文学奖评奖之际,国内一家媒体进行了一次读者推荐诺奖的活动,杨显惠就在被推荐的中国作家之列。虽然这只是一次局外的推荐活动,但却证明了杨显惠在—些读者心中的位置。
大音稀声的《甘南纪事》,我是默读完的,不是我不想出声,而是它不动声色的文字不允许我有半声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