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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材选择的失衡与“文学大省”的反思

2012-04-29杨焕亭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题材陕西作家

杨焕亭

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与作家、艺术家的创作及其提供给社会的精神产品相联系的实践问题。讨论当代艺术家的历史使命,也不是从概念到概念的清谈,而是要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对作家艺术家的要求去审视我们所处的历史方位,搞清楚我们的文学和艺术现状,理清我们所面临的挑战,从而把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贯彻落实到繁荣和发展“文学大省”的创作事业上。本文试图从题材选择的角度对“文学大省”的现状和未来给以初步的思考。这不仅因为创作与生活的关系,说到底是一种选择关系,是作家价值观的反映,还因为题材选择的失衡实在是陕西文学发展中一种不可忽视的现象。

建国以来的陕西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以对农村题材的自觉选择,对“乡村叙事”的多维开掘,对农民在时代激流中命运起伏跌宕的感性书写,对农耕文明历史与现实的文学再现而奠定了其作为“文学大省”的优势和地位的。当然,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乏以历史的凝重而享誉文坛的《保卫延安》,不乏以铁路建设者为题材而感动了一代人的《在和平的日子里》,不乏满腔热情地讴歌大西北石油工人创业精神的《柴达木手记》。然而,总体上说,对农村变革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始终是陕西文学一条稳定的基线。而以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为代表,则构成了这一艺术链条上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这种对题材的现实主义的选择自觉,对艺术的现实主义的执著,不但反映了陕西作家鲜明的社会主义价值取向、强烈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意识,使得陕西文学占据了“文学大省”的制高点。陕西人曾经一度因为“文学大省”而自豪,陕西的作家也以能够聚集在“文学大省”的大树下而陶醉。然而,恰恰是这种曾经成就了我们的选择行为,使我们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种失衡的倾斜,一种潜在的危机。

以农村为突破口,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经济和文化转型,是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广阔、最深刻的变革。现在,当我们走过了30年的风雨征程,站在新世纪、新阶段的历史巅峰回眸身后的斑斑足迹,油然生发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喟。我们会发现,我们当初对于“改革”、“富裕”这些充满着希望和新生的概念的理解是多么地直观、肤浅和幼稚。事实上这场变革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对于数十年体制的突破,是让穷极了的人们在一个夏天或者秋天忽然地觉得数着浸渍汗水的钞票是多么的温暖和自尊。它的深刻意义在于打破了旧有的经济格局、文化生态、生存模式、道德规范和伦理秩序,让市场和商品疾风暴雨般地倾泻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在这个国度上生生不息的历史主体的“自致角色”发生着多元的、多样的转换。从宏观上说,工业文明日益成为关乎国家综合实力的主导与自然生态的不断恶化相伴随,城市文明的崛起与乡村文明的“温馨回忆”相冲撞,网络的兴起与青少年犯罪率的上升相联系。从微观上说,在这样的“共时态”的三维空间里,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历时态”的生命轨迹,也远不是理论家所描述那样呈现出射线的向度。守望与蜕变、崛起与沉沦、愉悦与惆怅、尊严与自卑,演绎着多种况味的命运交响。纵观世界历史,没有一个国家的变革不经历这样近乎“惨烈”的阵痛。我们当然没有理由对已经发生和继续发生着的变革产生任何“世界观”和“认识论”意义的怀疑。然而所有这些,都对当代作家提出了严峻的的挑战和呼唤。作家应该以怎样的理念去感知这种题材多元的现实,以怎样的姿态去走进这种多样的题材氛围,从而“深刻地体验人民前进的准确信号,敏锐地发现时代的变革之先,自觉地响应社会发展的客观要求,坚持把个人的艺术追求融入国家发展的洪流之中,把文艺的生动创作寓于时代进步的运动之中……”则是每一个作家都必须回答的课题。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不能不为陕西作家创作题材选择的失衡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题材选择反映着一个作家的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

“乡村叙事”的停滞使得陕西作家至今没有走出《人生》、《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以及“陕军东进”所营造的辉煌的光环,从而去开辟农村题材创作的新境界。雷达先生前不久在一篇题为《新世纪文学的精神生态》的文章中指出:“我也希望有第四种叙事,就是不再局限于现当代传统资源下的叙事,而把目光投向新的在乡村中诞生的现代性的健康的个体和文化人格。”他不仅道出了当前农村题材选择的通病,也有助于我们分析陕西“乡村叙事”的现状。

不能说陕西近年来没有农村题材的小说特别是长篇作品跻身于全国文坛。然而,就题材而言,少有像《歇马山庄》那样力透纸背地刻画农民在“自致角色”转换中所经历的价值冲突和命运遭际,那样感性地展现农民以“民工”的身份流入城市后遭遇的身份错位、文化困惑和孤独寂寞;那样感荡心灵地铺叙农民带着自身的文化惰性走进城市,从而对喧嚣的城市节奏的那种陌生感和差异感;那样笔力劲俏地刻画乡村年轻一代与和他们一同进入城市的父辈迥然相异的心路历程。而这正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乡村旋律中荡魂摄魄的乐章,是中国走向工业化、城市化的历史进程中由乡村主体演绎的最具革命意义的活剧,它对于中国历史的价值不亚于十七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其实,农民对于城市文明的向往,早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已经初露端倪,主人公孙少平即使在担任了当时人们十分羡慕的民办教师的日子里,“他也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的世界……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田地里飞翔”,遗憾的是,路遥的这一艺术光点,既没有引起评论界的关注,也没有为后来的作家所继续予以拓展。近来一些以乡村变革为题材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打着将“乡村叙事”简单化、政策化的印记。乡村在作家的笔下仍然是表象的、平面的,作家的笔触还没有能够伸向生命主体灵魂的深层,作家所倾注笔墨刻画的艺术形象在精神上仍然没有走出传统乡村观念的窠臼,这表明作家对于乡村题材的开掘还没有脱离改革初期作品的稚嫩和直白。而有些以“乡村叙事”为基调的作品,其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还停留在《创业史》的岁月。甚至人物一笑一颦的做派都让人想起柳青笔下某个人物;就其话语环境来说,几乎是《白鹿原》的翻版。而现实的问题是,我们的时代早已不是柳青的时代,今天的农村也不是“梁生宝”生活的农村,我们需要对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投以新的审视角度,因此,有些论家提出了“如何扬弃传统,谋求超越”的问题,这和新世纪、新阶段对“乡村叙事”如何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呼唤有着一种艺术的契合。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不仅仅贯注在作家笔下的艺术形象身上,更表现在作家用什么价值取向,什么意识选择题材的视角上。我丝毫没有否定这些作品艺术价值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就题材的选择而言,表现出某种踯躅不前的停滞,作家的时代感有些迟钝。

城市题材的缺位,使得陕西文学呈现出一种“跛足”效应。陕西曾经是中国历史上13个封建王朝的建都兴业之地,城市文明在陕西文明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在建国以后,陕西也曾经是中国轻工业和重工业的重地,因而,在陕西的题材资源整中,不仅仅应当只有诗情画意的“乡村叙事”,还应当有精彩纷呈的“城市描绘”。然而,长期以来,陕西作家对于城市题材表现出某种程度的疏离和冷漠。很少有老舍笔下的京味浓郁的“胡同文化”,王安忆笔下曲折缠绵的“里弄文化”,程乃珊笔下心理丰富的“市井文化”那样的时空纵横,即便是有少数涉及到城市人文环境的作品,却由于作家自身带着悠远的乡村文化基因,由此而使心中对城市有着一种天然的心理隔膜,因而城市在他们艺术的笔触里常常被异化为一个膨胀了的“大乡村”,成为一个非城非乡的“四不像”,或者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弥漫着一股“土”味,或者在浮华盛景后面藏着古老的乡村痕迹,或者在时尚的话语环境下掩盖着一种别扭的“乡村心理”,而城市那种引领文明脚步的文化品格,城市在自己发展中所形成的特有的话语范式,生命主体在城市文化浸渍下所形成的文化意识、人格架构、价值理念、生存方式、性格特征和情感机制,很难被真实地、生动地、感性地再现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当然,在新时期以来的几十年中,陕西作家中也出现过一些试图把艺术触角伸向城市的作家,例如作家梦萌的《悲喜娱乐城》,以市场经济大潮下骚动的城市为典型环境,借助于“鬼城”这一畸形的“文化符号”,深刻地揭示了当精神变成商品,文化成为逐利者手中魔棒的时候,人们不得不面对理想与现实相背离、生存与环境相冲突、灵魂与肉体相割裂的残酷现实。在作家个性的叙事氛围中,喧嚣而又纷乱的文化氛围、浮躁而又幼稚的文化心理、多彩而又杂芜的文化生态鬼使神差地主宰着城市生命群体的情感世界和道德行为,从而赋予作品以精神批判和文化批判的丰富内涵。然而,与陕西作家对乡村题材的关注相比,这样的风景不免显得形单影只而又落寞寂寥。况且,城市在时代的激流中不断地塑造着自己的崭新形象,打造着自己崭新的文化品格,经受着比乡村更为复杂的变革和新生,下岗、失业、重组这些空前的震荡正在不可遏止地改变着城市人的生存状态、价值坐标和情感方式,包括他们用新的视角去看待那些大量流入城市,与他们在一个狭小的境域内争夺生存空间的农民,到目前为止,这些似乎还没有或者很少进入陕西作家的审美视野。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著名评论家胡平说:“我认为城市题材目前根本不定型,都市文学还比较肤浅,无法与传统农村文学相比。但我们的文学将来应该主要不是农村题材的文学了,而是城市题材的。城市题材创作目前不成熟,我们的作家只要一写到城市就一点韵味也没有了,就是浅,就是觉得没意思。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城市文化的根。”他深情地呼吁作家,“都要接触城市”。我以为,这里有两个十分值得陕西作家思考的问题,一是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说,未来的文学主要地不是农村题材的文学,而是城市题材必然要占据主导地位;二是作家接触城市,走进城市,这是历史的必然,使命的使然,时代的呼唤。

审美精神的淡漠,使得陕西一些作家在题材的选择上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错位”和茫然。当思想解放的激流对文学作品中的“理想主义”解构之后,当那种贴着“高大全”标签的“英雄”渐次地淡出人们的视野之后,当被扭曲的“典型”概念回归到文学本体意义的时候,陕西作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审美精神也不同程度的弱化,从而对美与崇高采取了一种主观的犹疑和冷漠,转而走向审丑。于是,弥漫于作品中的是“人种退化”的故事,是对于动物“恶”性的追念,是刀客横行的传奇;时空凝滞下人的原生态和人性变异、“神秘文化”氤氲而成的烟雾缭绕、寺院道观的男欢女爱,人欲横流,还有所谓知识界的内心苍白的揭秘。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土匪”题材越来越成为作家们趋之若鹜的聚焦点。从普通的文学寻梦者到走红文坛的名家,对“土匪”题材表现了过度的热忱和浓厚的兴趣。而与此同时,《大宅门》、《乔家大院》、《张居正》这些作品却以它们对传统文化的深度开掘,对京商和晋商文化的个性审美而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这当然丝毫没有以点代面名以偏概全的意思,而是说,审美精神的淡漠,在陕西的相当一部分作家包括部分批评家那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还是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著名电影艺术家利奥塔就指出:“崇高也许是构成现代性特征的艺术模式。”针对当时消费主义对美与崇高的冲击,他感慨“我们对于伟大的崇敬,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的减弱。”而几乎就在同时,美国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桑塔格呼吁:“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对现代艺术加以筛选,把那些真正对人类有益的艺术与那些对人类无益的艺术区别开来。”他们这种责任感和良知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我不是说,这些题材不可以进入作家的审视范畴,而是说,与曾经在我们古老的热土上激荡过金戈铁马的秦汉雄风,曾经缔造过史诗文韵的大唐气象,曾经镌刻在高原深处的红色记忆相比,与“永恒不变”(波德莱尔语)的美与崇高相比,“土匪”现象充其量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沉沙,只是一种伴随着社会动荡而带来的副产品。它能否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的价值走向,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我们民族“人文精神”的本质内核,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我们生活的本真。我们当然没有理由要求作家再去用自己的作品图解政策和政治,然而承受着我们这方土地养育之恩的作家,有责任把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父老乡亲为生存而拼搏,为理想而追求的或荡气回肠,或苍凉悲郁,或愉悦明丽的生活给以艺术的呈现或者再现。如果我们的作家在文章中、言论中信誓旦旦地宣称坚持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体,而一旦进入创作实践,就把“核心价值”束之高阁,信马由缰地迎合低俗、媚俗的靡靡之风;如果我们的批评家把“核心价值”拿在手中,连称“好箭,好箭”,而一旦接触到具体作品,就顿然地敛起锋芒,甚至寻找种种理由为那些偏离“核心价值”,疏离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作品提供理论的和事实的支撑,那么,“历史使命”也就成为一句空泛的口号。

题材是一种客观存在,而作家对于题材的选择则是一种自觉的审美的主体行为,它不仅标示着作家对生活的认知程度,更是检验作家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向度坐标。上述题材选择的失衡显然不能用来概括陕西文学的整体态势,也不能说因此而动摇了陕西作为“文学大省”的地位,然而,从繁荣和发展陕西文学的大局来说,对这些现象加以冷静的思考和研究,有助于增强我们的紧迫感和危机感,从而使我们的作品“既反映人民精神世界又引领人民精神生活”,“在人民的伟大中获得艺术的伟大。”

“影子效应”是导致陕西作家题材选择失衡的一个重要原因。影子效应说到底是一个能不能坚持创新精神的问题。文学评论家周燕芬在谈到当前陕西乡村题材创作时说:“在读者和批评者这里,同样矗立着前辈作家的高大身影,这个影子太重,很难逃离。继承与超越一定也是最困扰作家创作的问题吧。”不仅仅是读者,他首先影响到作家的精神生产。就乡村题材的创作而言,柳青、路遥和陈忠实的文学思维,创作实践,他们作品所占据的时代高度和艺术高度,都使得他们成为矗立在陕西作家面前的三座高山。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在相当程度上,他们作品的选材角度、结构模式和话语范式往往不自觉地成为一些作家的范本。柳青以他所能够达到的时代高度,刻画了50年代中国农村变革的风情画卷。我们的不少作家从选材开始,就有意无意地打着偶像的印记,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成为一部新世纪的《创业史》。因而,我们透过作家编织的人物关系、形象塑造,总能情不自禁地想起柳青笔下的蛤蟆滩,想起梁生宝,想起郭振山。而当陈忠实的《白鹿原》在旧中国长达50年的宏阔背景下,波澜壮阔地展现了滋水河流域两个家族的兴衰变迁,从而对一种生产方式及其意识形态给以批判的文化解读和感性书写后,他很快地就成为青年作家追逐的坐标。“家族史”题材成为不少文学寻梦者的热门选择。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一部作品能够超越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三座丰碑。这当然是柳青、路遥和陈忠实所不愿意看到的。记得有一年,陈忠实在作协商洛片的一次会员大会上说:“商洛只能有一个贾平凹,而不能有第二个贾平凹。”我理解,他的本意不是说贾平凹不可超越,而是说,这种超越的立足点应该是创新而不是模仿。世界文学史的发展规律一再表明,文学在本质上属于个性化和创造性的劳动。衡量一个作家的成就不在于著作等身,而在于他能不能为异彩纷呈的文学画廊增添一个乃至几个彼此毫不重复的艺术形象。恩格斯曾经高度评价了黑格尔关于艺术创造性与作家作品关系的观点,指出:“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如此。”这当然不是否定先贤与后秀、历史与现实之间必然地、内在的承继关系,也不意味着在一个地域的范围内,形成一个有相当规模、风格协调的艺术流派,更不表明因为他们选择了乡村题材,而后来的人们就必须另辟蹊径,选择其他的题材。“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乡村题材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作家撑着艺术的航舟,一代一代地走来,必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乡村的剧烈变革,使得我们无法总是徘徊在“前朝曲”的影子里。只有不断地对客观物象投以新的感官领受,知觉领悟,才会有新的发现,从而“听唱翻新杨柳枝”,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来。

说到题材选择的失衡,不能不考虑到陕西作家群的构成。纵观陕西走向“文学大省”的历史,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许多作家都是以对乡村题材的开掘而走红文坛的。柳青是这样,路遥是这样,陈忠实更是这样,还有不少升起在在这方土地的文学新星也是这样。从客观上说,这与传统文学资源的积淀有着必然的联系。久远的农耕文明传统,大西北工业文明的相对滞后,城市文化的发展缓慢,都使得乡村成为富集的文学资源地。从创作主体说,现在活跃在陕西文坛的作家,大部分是从乡村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的。在一定意义上,乡村是他们生命的源头,对土地的深深依恋,是他们从祖祖辈辈循环式的生存方式承继下来的一种挥之不去、难以割舍的情结。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有一段十分经典的议论说:“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被水流剥蚀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脸……就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代地生活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蔓一般串连着一个个村庄……”我们透过这浸透着情感的文字,感受到作家对于土地与人的哲学思考,聆听到作家对于人与自然相倚相偎的诗意礼赞,领略到作家对于土地与生存的悠远的深沉的历史目光。这是一种“共时态”的广度扫描,又是一种“历时态”的纵向开掘,它也许可以追溯为路遥全部创作的情感原初。因此,他对自己创作姿态的定位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种对土地魂牵梦萦的依恋,成为陕西作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生观。我们不能不将之视为根植于农耕文明文化底蕴上的家园情结。而正是这种家园情结,构成了陕西作家独有的文学视角、叙事方式和话语环境。可以说,乡村是陕西作家艺术生命的襁褓。然而,任何优势同时也就蕴含着不可避免的劣势,任何一个侧面的长处,同时也就映衬出另外一个侧面的短处。路遥借主人公的话语对农民命运所做的“咱们是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的判断,多少反映出农耕文明对作家视野的局限。新世纪以来农民“自致角色”转换加快的事实已经无可辩驳地印证了这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后来相继闯入城市,并在城市鳞次栉比的楼房间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们骨子里的乡村意识。在对城市的陌生感和隔膜感这一点上,他们与从乡村涌入城市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虽然走在城市宽阔的马路上,但在意念深处,城市对他们仍然是遥远的;他们虽然人在城市的阁楼里,然而,城市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仍然属于另外的群体;他们虽然出入于城市灯红酒绿的文化氛围,然而,心弦上弹奏的依旧是远村的“田园牧歌”。这种本能的疏远和拒绝,使得城市题材在他们的艺术触角里,似乎是一个难以名状的“禁区”,是一个神秘的“堡垒”。即使偶尔去触摸一下,也如同一个演惯了老生而忽然地去扮演“花脸”那样总是不那么得心应手。读已故作家邹志安后期作品《红尘》系列,你永远读不出《支书下台唱大戏》、《哦!小公马》那样的艺术快感。

然而,城市毕竟是引领现代文明的主导标识,而且随着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到来,城市必将在未来构建和谐社会中扮演主要角色。我们没有理由总是站在局外的立场看待城市,我们的作家如果不去“接触城市”,就无法跟上时代的潮流,而如果城市题材缺失,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概念。

题材选择的失衡还与整个文学的精神生态有关。有人把当前文学写作的现状称为“后崇高”时代,虽然不免有些偏激,然而,在一定程度上点破了传媒时代价值迷乱的症结。大众传媒的迅速发展,使得文学不再像过去那样的神圣,它对于精神产品的“快餐”式的处理,对于庄严话题的“通俗化”,不仅使得传统的阅读习惯遭遇了严峻的挑战,使得审美精神极端地“泛化”和膨胀为一种以消费为目的的“审美主义”,从而导致审美实践偏离了审美精神的本质内核,“当一切成为审美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审美。”(鲍德里亚语)而且它一旦同文学作品的商品化结合在一起,就成为一种巨大的诱惑。传媒出于自身的需要掀起一个又一个炒作的热浪,作家借助于传媒使自己的作品实现最大的“利益化”。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媚俗”的、“粗俗”的作品粉墨登场,它不能不对作家的价值取向产生强烈的影响。作家按照媒体的需求,千方百计地将自己的作品搬上传媒成为一种时尚。于是,浮躁和骚动取代了冷静和严肃,崇高和美让位于暴力、色情和“匪事”。对这些题材的选择,往往是在一种“挖掘地域文化”的口号下合理化的。难怪有人说:“躲避崇高,颠覆神圣,解构伟大,这成了现代主义以降的文学艺术实践的基本轨迹。”我省某作家的“匪事”小说被不断地改换题目,制成影视产品,流进市场,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而批评界的某些推波助澜,也对作家的价值取向产生了一种误导。

雷达先生在他一篇文章中呼吁作家要致力于“灵魂写作、生命写作”,这个观点虽然不为某些论家所苟同,然而,我以为,作者这里所强调的是一种价值观。任何时代的文学创作,都不能摆脱对价值取向的选择。作家选择什么,反映什么,是作家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文本外化。我们常说“文艺是民族精神的火炬”,这把火炬不举在别人手里,就在作家的作品里熊熊燃烧。我们又常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在某些人看来不屑一顾的崇高称谓,决定了作家应该责无旁贷地成为我们民族、我们社会核心价值体系的守望者。

分析题材选择失衡的现状,寻找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因,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在于铸造陕西作为“文学大省”的新的辉煌。

陕西作为文学大省,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的、现实的不争的事实。珍惜这一历史地位,是陕西作家包括批评界共同责任。珍惜,有两种不同的思想方法。一种是陶醉在既有的光环下,一味地粉饰色彩,讳疾忌医,听不得任何反对地意见,如同魏晋时期的清谈家一样将头上的“疮痂”看得“艳若桃花”,动不得。另一种思想方法就是冷静地反思。千万不要误解反思的本体含义,似乎反思就是否定过去。在哲学史上,反思思维是一种基本的和主要的哲学思维类型,它曾被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发挥到极致。黑格尔说,“哲学的认识方式只是一种反思,——意指跟随在事实后面的反复思考。”马克思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释,指出:“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它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结果开始的。”联系到题材失衡的现状,回眸来路,不难发现,“文学大省”陕西,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先后出现过两次震撼文坛的高潮,一次是上世纪50年代末,以柳青为代表的作家群的出现;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末,以陈忠实《白鹿原》为代表的“陕军东进”前后,(从发展的逻辑看,路遥当是陕军东进的先驱)。自那以后,陕西文坛虽然新人不断,新作不断,但是却没有那样的璀璨夺目了,没有那样的气势恢宏了。有论家对2005年长篇小说出版作了一个回顾,陕西只有一部《秦腔》进入批评家的视野。这虽然不能准确地反映陕西文学的成就,但多少说明,至少在“陕军东进”之后的第三次潮头还没有到来。

陕西文学会不会迎来第三个高潮?

我们对此应该有充分的信心。

然而,我以为,我们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我们需要不断地强化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自觉地坚守我们民族的核心价值体系,不断增强忧患意识,热切关注人类的生存境遇,构建“张扬理想、敬畏伟大、讴歌崇高”的和谐的、良好的精神生态,“只有与时代同步伐,踏准时代前进的鼓点,回应时代风云的激荡,领会时代精神的本质,文艺才能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我们需要科学地整合文学创作的题材资源,大力发掘传统题材,不断拓展现实题材,使乡村题材不断有新的发现,城市题材成为作家关注的热点,其他各类题材异彩纷呈,形成良性的、丰富的、协调的、相互依存而又彼此观照的文学资源系统。

我们需要大力整合文艺创作队伍。“文学大省”首先是一个模态概念,是一个“量”的概念,不只是指几个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重要的还在于作家队伍的雄壮和步伐的整齐。因此,我们不但需要努力增强现有创作主体对文学资源分配和调度的能力,提高作家对历史变革进程感知的敏锐性,还必须大力培养文学新人,壮大创作队伍。尤其是要在80后的城市创作主体中,大力提倡对城市题材的关注和切入。陕西作为中国古代城市文明的发祥地之一,理应有承载着城市文化品格、反映现代都市人生境遇,揭示现代都市人丰富的精神世界,描写现代都市人复杂的立体的情感,塑造现代都市人艺术形象的厚重作品问世,为“文学大省”增光添彩。

责任编辑:侯波 闫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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