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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行

2012-04-29张国龙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陕北延安

张国龙

我最初知道延安,是在小学的思想品德课本里。它与革命的“圣地”、“摇篮”排列在一起。我自然不懂何为“革命”,亦不明白何为“圣地”,倒是见过摇篮,知道是哄婴孩入睡的物什。看看插图里的延安,一座山,一座塔,一座桥,一条河,还有毛主席高大的身影……这些画面都和我所熟识的摇篮毫无联系。因此,延安留给我的不过是一堆空泛的疑问,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

延安在我心中有了温润的感觉,源于初中语文课本中贺敬之那首著名的《回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手把手儿教会了我,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这些朗朗上口的诗句,至今留存在记忆里。诗人澎湃的激情,延安军民炽热的革命情谊,激荡在字里行间。“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一头扑在亲人怀……”想象中的延安,温暖、快乐,漫溢出家的气息,生长着勃勃生机。尽管如此,延安离我的现实生活依旧遥远,我并未真切感受到它亲昵的气息。

在港台流行歌曲弥漫过我的青春期时,《黄土高坡》《信天游》等“西北风”亦吹拂过我的豆蔻年华。由是,延安不仅仅是延安,它还与陕北、黄土高原、窑洞、信天游等并连。对陕北民歌的偏爱,催生了我对延安的亲近感。“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我抬头,望青天,追寻远去的从前……”那些苍凉、遒劲、深情、厚重的歌吟,似乎穿透尘封的岁月,徐徐渗入我的灵魂深处。还记得那个高一的炎夏正午,我蓬头垢面走过空荡荡的教学楼,从传达室的收音机里飘荡出的那些“是歌若喊”而又“是喊如歌”的音符,立即令我脚下生根,不由得泪流满面。那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为忘情的瞬间,甚至远胜于与初恋女孩的初次牵手。从此,延安——陕北——信天游,自然钩沉于心原。那方遥远而神秘的土地,成为我青春年少无疆幻想中的一个生动的情节。

在大学的民间文学课上,我再度邂逅陕北民歌。当我历经了爱情的崇高与龌龊之后,审美趋向日渐定型的我,开始腻烦大多数流行歌曲的滥情与恶俗,尤其难以容忍其对爱情的肆意作践。“爱你爱到骨头里”、“爱你在心口难开”等对爱情冗长、苍白、虚无的无病呻吟,比不上一句信天游“面对面来还想你”。这直白得不加任何遮掩的爱的表白,却又蕴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两情相悦之玄妙,令人蚀骨销魂!其还不动声色地诠释了“诗在民间”的深意,欲抒“相思之情”的当代文人墨客,在撞见这个质朴的句子之后,必然会打消继续写下去的念头。当我懂得如何欣赏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柔美,当我深谙“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俗谚,自然便对“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浮想联翩。不知道“人杰地灵”一词能否概括那一片土地的神奇?及至我目睹北京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陕北安塞腰鼓表演,那奔放的舞蹈,雄浑的肢体语言,豪迈的呐喊,再次点燃了我对延安的爱恋。由此,延安便成为我的一个梦,抑或是一个心结,隐蓄着信徒般的朝拜情绪。

接到北京市教育工会组织的“北京高校青年教师延安考察活动”的通知,恰逢我在香港浸会大学执教一年之后返回北京。尽管身心疲惫,但冲“延安”二字,我便踊跃报名,只为了却我多年的“延安行”心愿。

当汽车驶离十三朝古都西安,当富庶的关中平原从车窗外飞驰而过,当陕北峻峭、挺拔的山梁沟畔峁塬展现在眼前,车厢里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追逐着这被雨水冲刷而形成的自然奇观。尽管车马劳顿,但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或许是受到大自然的神启,我们这些来自首都各大高校的陌生教师,开始在狭窄、颠簸的车厢过道里联欢。一曲黄梅调《天仙配》,拉开了联欢的帷幕。一首非“陕北版”的《东方红》,一首无配乐的诗朗诵《我爱这土地》,一首首当下热播的流行歌曲,应和着滚滚车辙。两位青年女教师激情、炫酷的劲舞,将联欢活动推向了高潮。

滞留古城西安,我一直很木讷。一则因为几年前我曾与西安有过一周的厮磨,难免有了审美疲劳。二则城市皆大同小异,作为古都的西安,依然缺乏令人惊鸿一瞥便难以忘却的个性。八百里秦川尽头,陕北黄土高原兀自屹立,我困顿的情绪立即为之一振,如同不期而遇少年梦中的英雄偶像。我惊叹于这连绵复连绵的千沟万壑,需要几多狂风骤雨,几多岁月的潮汐,方才镂刻出如此工整如此千篇一律的自然风貌?

惊叹之余,我不禁隐隐有些失望。多少年来,我想象中的黄土高原满眼苍黄漫漫,遍地风沙茫茫,全裸的躯体向苍天诉说着被弃的孤愤。头扎白巾的汉子孤独地站在某一个令人绝望的峁原上,牵肠挂肚地吟唱“白羊肚那手巾哟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啊呀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见不上那面面啊呀招一招手……”还有被强紫外线吻破脸蛋的后生,赶着萎靡的羊群在坡坎间啃噬绝望的希望……尽管贫穷、孤独、困顿,却蕴藉着黄土般挺立的生命张力。然而,此时国道两旁的陕北,青山连绵,虽无绿水环绕,亦有河流蜿蜒。当年流行歌曲“西北风”所喊唱的那种绝望与挣扎,全都无影无踪。我怀抱着一腔真挚的同情远道而来,我想给这赤贫的高原一个真实的拥抱,我想用我温润的目光抚摸这缺少柔情的世界。毫无疑问,我被我的想象欺骗了,我甚至怀疑司机因头晕而南辕北辙。

黄陵就在眼前。

这里是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的陵寝。

黄陵三面环山,清澈的河流环绕山麓。陵墓背山面水,安卧于高高的峁塬之上。陵园周遭高远辽阔,陵园中苍松翠柏林立,好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时逢丽日当空,陵园树荫绰约。游客虽众,仍旧稀声寂然。香烛熠熠,清香四溢。鼓乐声中,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华夏儿女虔敬叩拜。跪下去的,有远涉重洋的子女,有南国白皙的女子,有北疆魁梧的汉子,还有中原敦实的儿郎。江南水乡的清秀,长江流域的奔放,黄河流域的沉雄,塞外西域的质朴,一一在这肃穆的陵园里无声交流、碰撞。过往的纷争远遁了,地域的隔膜消逝了,惯常的高低贵贱模糊了。跪下去的那一刻,没有了亲疏远近,心中唯余对始祖洪恩浩泽的膜拜。“水有源,树有根。”始祖赋予我们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就是来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我们无须约定的接头信号。

自从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多年来我时不时追问作为炎黄子孙的我们究竟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走进黄陵的瞬间,肃穆与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同行的北航教授低声问我:“这墓地里真埋着我们的祖先?是否有史料作了记载?”对于这个史学界公认的难题,我自然无法做出是或否的全称判断。我说:“这黄土之下是否埋着黄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成了中华民族子孙追根溯源的精神寄托,是冥冥之中召唤我们回家的图腾。如果没有这座陵寝,我们都成了丢失了精神家园的流浪儿,生生世世将背负不知乡关何处的恓惶。”

有意脱离大部队,我独自踟躇于轩辕庙中一棵至少三人才可合围的古柏之下。据说,这棵柏树有五千年的树龄,为黄帝亲手所植。五千年风霜雪雨,洪涝干旱,它依旧傲然屹立。树形苍劲,如同始祖之魂魄,闪耀在中华儿女奔流不息的血脉之中。静默于树荫之下,我凝神静思:始祖呵始祖,您是否认得我这来自川北红丘陵的“川娃儿”?蹉跎了近四十年岁月的我,我这不肖子孙迟到的叩首,是否能够得到您的谅解?我不具备改变中国命运的能力,也没有光宗耀祖的契机,我甚至不会时时把您挂念在嘴边。但是,当我一旦离开中国,作为华夏儿女共同拥有的那个名字——中国,便清晰地闪耀于我的心河脑海,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的不敬和非礼。

走出陵园,我一步三回头。再见始祖,别后的有生之年,我会时时为您点燃一炷虔敬的心香,告慰您不朽的魂魄,鞭策自己“一息尚存,壮志不改”。

作别黄陵,一路往北。

黄土高原日渐呈现出苍凉、孤绝之姿。青翠渐稀,河流瘦而浑浊。汽车颠簸于盘山公路上,时不时需要做惊险的大回环。公路两旁,时见深不可测的万丈悬崖。峭壁千仞,草树依稀,人影寥落。村落散落在绵延的沟壑峁塬之间,窑洞前陈旧的木质窗棂,诉说着生生不息的古老历史。睡意荡然无存,我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扒着车窗,惊诧于窗外的险情绝景。飞越深壑的桥梁,穿越时空的隧道,呼啸而过的火车汽笛,为这古老、沉寂的高原送来了华丽的现代气息。偶尔瞥见山梁上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沧桑的信天游似乎从亘古飘荡而来。路旁卖土产品的婆姨,赤红、朴实的面孔里蕴藉着黄土般的坚韧和平和。

日头搭塬,夕晖似腼腆的毛眼眼,黄土高原流露出苍黄的本色。不远处,汤汤黄水回声隐隐。

“那是黄河吗?”有人惊呼。

“那是传说中的壶口瀑布吗?”有人惊叫。

在两座高高的峁塬之间,黄河以其澎湃的气势和无坚不摧的力量,不知拼搏了多少载寒暑,终于冲决了挡道的巨石,以以柔克刚的坚持开辟出前行的新天地,形成了我们眼前的这道蔚为壮观形若壶口的巨大瀑布。左岸是陕西,右岸是山西。恰逢河水充沛之日,黄水汤汤,浩浩荡荡。河面殊为开阔,波涛翻滚。黄河似携带着青藏高原寒凉的怨气和戾气,咆哮着从绝壁处飞流直下。急流飞溅,嚣声不绝,巨大的漩涡在壶口垂死挣扎,给岸边的游客以巨大的震慑力。站在瀑布下落处,从下往上看,黄河之水似从天而降。在大自然的孔武面前,人,何其渺小!何其无助!站在铁栅栏边上的我,不禁腿脚绵软,不由自主朝绝壁处后退。意识突然在此时中断了,自然停止了与同伴的喋喋玩笑,好似突然患了失语症。

“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感受大自然的雄浑和神奇!”同伴感叹。

“古人云:行万里路,读破万卷书。饱览名山大川,心胸自然豁达,自然就濡染了云卷云舒的气度。”我说。

天色幽微。返回车厢,大家依依难舍,扒着玻璃窗与壶口瀑布说再见。

汽车没有启动。大家等待着同行的朗诵家王教授的激情表演。

“不知道大家刚才有何感想?反正我站在飞瀑前不禁泪流满面。陕西著名演员李琦曾和我聊天,他说黄河是父亲河而非母亲河。那时我很难理解,还和他辩论。而今,站在壶口瀑布前,我终于明白了黄河是父亲而非母亲的深意。”王教授动情地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铿锵有力的朗诵,感染了车厢里每一位风尘仆仆的学者。

身临其境,壶口瀑布虽没有想像中那般华丽,但它更真实更富有质感。不管是在想象中还是在眼前,它皆彰显了大自然的神奇,以及黄土高原的风采。

星月高悬。峁塬如黛。

穿行于沟畔的河流,在月华的抚慰下泛着银光。河流依势变换着容颜,河面波光粼粼,形若羞涩的村女在偷偷沐浴。

沉沉夜色中,我们与著名的南泥湾擦肩而过。

汽车星夜兼程,我们奔赴延安。

这迟到的三十多年的心灵之约,令我难以安坐。被时光锈蚀而日益稀薄的激情,随滚滚车辙一点点积聚,渐渐在心头熊熊燃烧。久违的血脉贲张的感觉,弥漫全身。

夜色馥郁下的延安市区,就在灯火阑珊处。

宽阔的街道,辉煌的霓虹灯影,与中国任何一个中等旅游城市无异。宾馆、饭店、购物中心摩肩接踵,虽难说遍地繁华,却昭示了中国现代化都市的冰山一角。

然而,此延安,非彼延安,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丝毫影子。我的失望情绪一厘一厘地叠加,甚至有点后悔造访。

一夜囫囵睡下,极度的疲倦,了无梦痕。

凌晨6点,晨光穿过窗帘,唤醒了昏睡的我。莫名的激越,再度在心头蹿烧。我知道,不管怎么说,我多年来郁积的对于延安的情愫,今日应该是释放的佳期。

微凉的空气漫溢着罕见的清新,宝塔山的淳朴,延河大桥的沉稳(遗憾的是桥下没有哗啦啦的流水),杨家岭的开阔,枣园的干净、清爽,拂拭了昨日的奔波疲顿。一个清瘦的陕北汉子,一身经典的陕北男人装扮,站在枣园门口对着过往的行人扯开嗓子吟唱“羊个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啊呀拉话话难。”他那一嗓子,顿时让我找到了想象中的延安的影子。那嗓音,与我此前在任一场合所听到的陕北信天游既神似又迥异。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恨于斯,只有这样地道的民歌手才能吟唱出这片土地的本真。我忍不住驻足聆听,很遗憾,我被人潮推进了枣园。

虬枝盘旋的枣树,修葺一新的伟人们曾经运筹帷幄的窑洞,呈现出唯美的意境。在讲解员被麦克放大的声音缝隙里,在窑洞上方随意生长的瓦菲间,在窑洞陈旧的窗户里,在小院里那些陈年的石桌石凳上,在无人问津的小径上……我依稀看见了当年出入于此地的伟人身影。那是怎样一批中国人,他们怀抱着怎样的雄心壮志,以怎样的才华和坚韧,在风雨如晦的漫漫长夜,点燃了照亮新中国的星星之火?地因人灵,人因地杰。僻远的延安是幸运的,因为如许多划时代的伟人的驻扎而成为“圣地”、“摇篮”,成为中国历史上永远不可回避的重大转折点。伟人们亦是幸运的,因受到了延安这方风水宝地的荫庇和陕北人民的拥戴而大展宏图名垂青史。

数百名进行拓展训练的高中生在此接受革命教育。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有着我豆蔻之年对于延安的神往?一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实习锻炼,以期为将来的游客讲解延安曾经的峥嵘岁月。这种邂逅,令我这位所谓的儿童文学作家喜出望外,遂签名赠送他们我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他们略显生涩的一套安塞腰鼓表演,博得了满园掌声。

延安,我很快将成为你的匆匆过客。再见你时,不知是猴年马月。我带不走你任何标志性物什,但我决定带走你给予新中国最好的动力——延安精神。

回程途中,我问身边的同伴:“何为延安精神?”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实事求是……”同伴的回答令我伸出了大拇指。

未来的日子里,我当恪守延安精神,固守三尺讲台,潜心读书、教书、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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