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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客

2012-04-29曾庆鹏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曾庆鹏

一天上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徐老师领着一个精瘦的男生走进教室,让他坐在我身后的一个空位置上。班上的同学停止朗读,都好奇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同学。我也跟着扭头瞅了几眼,对他留下一个粗略的印象:小平头、扇风耳、小眼睛、尖鼻子。徐老师走上讲台,细声细气地说:“他叫王泰来,来自河南,以后就是大家的同学,大家要对他多一些关心帮助。好了,大家抓紧时间读书!”

然后,徐老师走出教室和门口一个黑脸大汉说话。大伙赶忙伸长脖子透过窗纸已经破烂的窗户格子向外偷看。那个黑脸大汉用浓重的河南口音朝徐老师说:“俺家王小就交给你了,以后让老师多费心。”徐老师摆摆手客气地笑着,两人相跟着走远了。

教室里的读书声从云端上落下来。班上的痞子石百锁跳到板凳上,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学说河南话:“俺家王小就交给你了!”班上的学生哄笑成一片,个别学生甚至兴奋地打了几声愉快的口哨。

我注视着王泰来,见他的脸也憋得通红,小眼睛里泪花翻滚,两只黑乎乎的手放在花布头拼成的书包上艰难地揉搓着。

班上其他几个坏小子开始响应石百锁跟着起哄,个个乐不可支,教室里一片混乱。恰巧值周老师进来了,把几个满脸兴高采烈表情没来得及迅速回收的坏小子请出教室站成一排,又恶声恶气劈头盖脸地狠狠训斥一番,算是作为惩罚。

从那节课开始,王泰来的小名“王小”在班上学生嘴里就成了他的大名。

下午放学后,我故意和王小相跟着往回走。在路上我用红柳镇当地方言冲王小说:“咱俩一个班。我叫陆明。我也是河南人。”

王小一愣,然后又是惊讶的样子,说:“俺以为班上只有俺是外地人。那你咋不说咱河南话?”

我说:“在学校里我不说河南话。”

听了这话,王小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挂满疑惑不解的表情。

1978年夏天,我随父亲来到了位于陕北黄土高原上的红柳镇。父亲所在的煤矿矿部坐落在小镇西头,依山而建。前面临街的是几排外墙皮斑驳房顶青苔丛生的旧瓦房。大院后面山坡上从下往上座落着三层土窑洞,每层有二三十孔,这是矿工们的宿舍区。我和父亲住在二层上的一个窑洞里。

到陕北后的第二年我就开始上学。中心小学坐落在小镇东头,与矿部相隔不到一里路程。异乡的求学生活很快改变了我异乡来客的特点。最为明显的是说话的口音,当时我能够熟练地说出三种:上课回答问题或者朗读课文使用普通话,下课与同学们交谈使用当地方言,回到家里和父亲交谈使用河南方言。不知不觉,竟然将三种语言变化运用地得心应口,挥洒自如。

后来想想,出现这样的语言适应,也是不得已的结果。语言是人类交流思想最为重要的工具,一个班几十号学生,平时课余时间几乎清一色使用当地方言交流,如果你一个人独操外地方言,难免会被一些赖皮学生跟在你的身旁模仿你的外地方言,引得其他同学哈哈大笑,仿佛你是外星球飞来的怪物。因此,到了异乡求学,保护自己的最最重要的任务是抓紧时间学习当地方言。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和当地学生融为一片,你才不会有孤零零被群体排斥在外的感觉。

当时的那所学校,外地矿工子弟很多,大都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他们都和我的做法一样,迅速积极地学通了当地方言。

傍晚,王小的父亲王禄财带着王小到我的家里,意思是让我们认识认识,以后能够互帮互学,天天向上。王禄财老家在兰考。焦裕禄书记带领兰考人民种树治沙的时候,因为吃不饱饭,他就独自一个人或偷扒火车或徒步行走,跑了上千里路,到陕北寻找活路,恰巧赶上红柳镇煤矿刚刚建矿招工,就被招了进来。

我对父亲说我俩已经认识了。父亲笑着说:“那好,你俩玩去吧。”

我和王小爬到矿工宿舍最高一层的窑背上,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

这个县办国营小煤矿招收的头几批工人大都是外省外地人。他们大多像王禄财一样从百里千里之外逃难而来,与其打零工收入不稳定,还不如当矿工。虽然这样的工作苦累脏险,但是都给办理全民工招工手续,并且解决城镇户口,同时工作稳定,收入在当时的年代也算不错。那时候,当矿工戴手表,穿墨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三天两头能够吃上猪肉片子,对于一些填不饱肚子的外乡农民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我的父亲是矿上招收的头几批工人。他的工作是开掘井下的大巷道,为采煤提供作业面。他带着十几个年轻徒弟整天和雷管炸药石头打交道,工作是极苦极险。王禄财在煤矿的一个斜井井口开运煤的绞车,算得上是一个技术工种,不需要下到黑得无边无沿深不可测的矿井里挖石头挖煤。

我用当地方言口音和王小交流。

我问王小:“你和你爸在一起?”

王小说:“嗯。”

我又问:“你妈在哪?”

王小说:“她还在老家。陆明,你也是和你爸俩人?”

“是哩。王小,你要快点学会这里人的话。”我说。

“为啥?”王小瞪着两只小眼睛问。

“你不会说本地话,同学们就要笑话你。”我解释说。

王小眨眨眼睛,想了想,然后有点伤心,说:“俺本身也不想来陕北。俺妈嫌俺太野,不好管教,就让俺跟俺爸,让俺爸管教俺。学会了陕西话,把河南话忘了咋办?”

我眼睛盯住王小,认真地说:“不要紧,忘不了,你可以和我一样同时能说几种口音。”

王小摇摇头,说:“那可不中。俺妈说俺脑子笨,记性差,丢东忘西。俺咋听陕西话咋别扭,俺不学!”

“你不学,那就没办法了,同学们会欺负你。”

“那不怕。他们欺负俺,俺就和俺爸说,俺不在陕北上学了,回兰考老家。”

我说:“我也想回南阳老家,可是我爸不同意,让我在这里给他做伴。”

王小有点伤感地看着我,说:“咱俩都一样啊。俺感觉这里没有老家好,今天的事你也见了,俺刚来他们就欺负俺。”

我说:“那是你说咱河南话的原因,你一定要改改口音。”

王小说:“俺改不了,也不想改。俺看他们能把俺咋样。”

我想王小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可是我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他不听,也没办法。走着看吧,或许他的运气好,能逢凶化吉。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小的好运气并没有打破常规横空出现。他坚持不说红柳镇当地方言,因此,他在班上成了大伙公认的笑料。他的课本作业本时常不翼而飞。有同学告诉他是班上石百锁拿去了,怂恿他去讨要。王小过去,石百锁便会眼睛一斜拉着变味的河南腔说:“你这个臭河南蛋!你的书扔到厕所里,让大家擦屁股了。滚!快滚!”

王小赶忙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跑出教室跑到学校的公厕里找书找本子,果真能够找回缺页的有时还带着浓重尿骚味的课本作业本。他并不扔掉,何况课本扔了到哪里再能找到新课本?王小把课本作业本晾晒干了,仍然使用。和王小坐同桌的女生黄琴琴经常捏捂着小鼻子,眉头痛苦地紧皱,脸上的神情悲悲戚戚,仿佛是世界上头号不幸的人。

带着尿骚味的作业本交上去,老师们也难以忍受。我亲眼见过一次,带自然课的马老师在上课时间,当着全班同学,冲着王小先咆哮了几分钟,然后愤怒地三下两下将王小的作业本撕成粉身碎骨,狠狠摔在王小脑袋上。一霎时,大大小小带着尿骚味的纸片雪花般轻快飞舞,洒满一地。

王小面无表情,形容呆滞。班上的其他同学则暗自幸灾乐祸,得意万分,“吱吱”老鼠般小声窃笑个不停。

对王小的捉弄欺凌或者说迫害仍然在变本加厉进行。王小有时会在书包里翻出一些其他同学的爱物,如某同学的三毛钱一个的高档长颈鹿铅笔刀,某某同学新买的一只包头钢笔,某某女生在书中夹藏积攒的一叠花花绿绿的漂亮糖纸等等。王小往往会不经意从自己的书包中翻出这些东西,在一愣神间,就有同学在旁边兴奋地大声叫嚷着发现。下来就是失主扑到王小跟前的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破口臭骂。挨骂的时候,王小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坐着。往往在被瓢泼大雨般的脏话骂得忍无可忍时抬一下眼皮,小声嘟囔一句:“你相信是俺偷的你就骂吧。”

经了这些事,王小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花书包从不离身,上课下课总是背着。可是班上的同学无论谁丢了东西,都要理直气壮在王小的书包里桌兜里衣服口袋里仔细搜索一番。王小在班上成了偷窃的头号嫌疑犯!

一天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班上的痞子学生围住王小,这个打他一拳,那个踢他一脚,逗着他玩。后来,石百锁和另外几个痞子,逼着王小喝一碗糊窗纸的浆糊,不喝就要叫“爷爷”。王小叫了爷爷,他们还不罢休,将王小几脚踢翻,几个人齐上手,将那多半碗脏乎乎的浆糊冲着王小的嘴巴,硬硬灌了下去。

我远远跟在后面,又不敢上前阻止,只是看得泪流满面。回到家里,我扔下书包跑到王小家。王小坐在炕楞上低头发呆。我急急地冲王小说:“王小,你就学说本地话吧。他们欺负你,主要是因为你光说咱河南话。”

王小艰难地抬起头,说:“说河南话咋了?他们的话有咱老家的话好听?俺要跟俺爸说,俺要回老家上学。”

我说:“那样最好。”

第二天早晨,上完早操,我把王小拉到操场边上,问他和他爸商量的咋样。

王小指了指脸上的几处青黑印子,说:“不中。俺跟俺爸说当地学生欺负俺,俺要回老家上学。俺爸说俺说的是屁话。就俺这个鳖样,走到天边都不算啥。俺爸还骂俺不是个省油灯,在老家时侯爱打架,惹得俺妈三天两头给旁人赔情道歉,到陕北咋就成了熊包?你不惹事,别人凭啥欺负你?还是你自己不是东西!说完,还狠狠揍了俺几耳光。”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我难过地说:“那可咋办?打架,他们人多又打不过。”

王小沉默了许久,张张嘴可啥话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涌出许多悲凉。

秋天的某日,我们班的学生在徐老师的带领下到小镇附近的砖厂出砖。我在红柳镇上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参与装砖窑出砖窑的劳动。

装窑还好一点,砖块虽然湿沉,可几乎没有粉尘。出窑则情况大异。烧好的砖块虽然轻一点,但往往出砖时,窑内弥漫着二氧化硫的刺鼻气味,且余温尚存,阵阵热浪掺合着砖头上细密的粉尘扑面而来,呛得人呼吸困难,眼睛里也往往迷进粉尘后又酸又涩难以睁开。尘灰掺和着脸上的汗水眼中的泪水肆意流淌,一天活干下来,全班学生像从灰堆挖出来一样成了泥猴。活虽脏苦万分,可老师一声令下,学生们便争先恐后拼命去做,唯恐落后挨批,工作效率高得惊人。一个班级四五十个学生,一天能搬几万块砖头。

这样的活班上的学生已经干了数次,对于我们并不陌生。男生们神情激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女生们则一个个愁眉苦脸满面沮丧如同去上刑场。到了砖厂,要出的这窑砖有三万多块。徐老师安排说这活一天要干完。下来,让班上的文娱干事——一个眉清目秀的北京女生常青青记数。男生一次搬四块,女生一次三块,搬二十个来回,休息十分钟,不许耍奸溜滑。

常青青表情严肃地搬来几块砖头坐在窑门口上,从衣兜里拿出纸和钢笔,那几页纸上已经记好了全班学生的姓名。看来,徐老师让她记数蓄谋已久。

接着,徐老师一声令下,全班学生按照名单上的顺序排成一条纵队开始出砖。她自己拿着一本杂志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去了。

半个钟头之后,班上的几个痞子开始蠢蠢欲动。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以往也总是要在集体活动中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在我前头的石百锁望望远处树荫下的徐老师,压低声音恶狠狠冲常青青说:“你给我多记上两次。”

常青青抬头朝他翻了一眼没有吭声。

石百锁觉得有些丢面子,又恶狠狠晃了晃拳头,威胁说:“你给老子记不记?不记,老子揍你!”说完又将脚旁的一块半截砖头猛踢过去砸在小女生常青青的脚背上。常青青被砸疼了,拿手捂住脚背眼泪汪汪,嘴巴咧了咧,想哭却没敢哭出来。石百锁和旁边几个痞子看得乐呵呵,其他同学都默默站着,没有人敢阻止石百锁行凶。

我觉得胸口像塞了棉花一样憋闷,气有点上不来。我扭头看看王小,王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苍白。我想王小是被吓呆了,他三天两头受石百锁和其他几个痞子欺负,却从来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石百锁见常青青还是不给他多记,动手打人显然又不是最好时机,就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臭婊子!”

石百锁又眼光凶凶地朝四周瞧了瞧就发现了脸色苍白的王小。他指着王小盛气凌人地说:“你,一次多搬一块,给老子记上。”

王小脸无表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石百锁只好再强调一遍:“王小,你这个狗日的东西,耳朵聋了?没听见老子说话?”王小的脸色像一张煞白的纸片,他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响:“俺不搬。”

石百锁大怒,张口就骂:“你狗日的也想造反?你这个臭河南蛋!”

王小眼睛里泪花翻滚,嘴里哆哆嗦嗦,竟然顶了一句:“你凭啥让俺搬?俺就不搬!”

石百锁见王小顶嘴,着实愣了一下,然后显然是气昏了头,骂道:“你说啥?你敢不给老子服务?你皮痒痒了?”边说边扬起拳头朝王小扑了过来。

王小惨然一笑,那种表情绝望而狠毒。他几乎想也没想,弯腰迅速捡起一块半截砖头,迎面朝石百锁狠狠砸过去。这一砖恰好砸在石百锁的口鼻之上,血珠子瞬间冒出来染红了石百锁的下巴。石百锁像似被砸晕了,抬手捂着嘴,浑身摇晃,软绵绵往地上倒。王小抬手将沾血的砖块又狠砸过去,石百锁额头上又出现半拃长的一条血口子,血珠子在他脸上肆意流淌。石百锁倒地了。王小手里举着砖头又要朝他的脑袋上狠砸,我扑过去,死死抓住王小的手臂。

旁边的同学们大声惊叫。徐老师疾步赶过来,匆忙观察了一下现场,看见石百锁满脸是血双目紧闭躺在地上,赶忙叫来几个大个子男生,把石百锁抬到架子车上往镇上的医院送。并宣布让其他同学收工回家。

临走,徐老师怒气冲天地责备王小:“你为啥打他?”

王小理直气壮地说:“他骂俺,欺负俺。还骂文娱干事给他多记。”

徐老师气愤地说:“这事你可以向老师反映,让老师解决问题。你如果失手把他打死了咋办?”

王小说:“他欺人太甚!让俺狠狠教训他给大家出气,才砸了两砖,他死不了。”

徐老师咬着牙恨恨地说:“回头再和你算账!”匆匆走了。

我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浑身冰凉。在回家的路上,我怯怯地问王小:“你这一下惹祸了。以后可咋办呢?”

王小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他天天欺负俺,俺杀他的心都有了。今天一看,文娱干事挺勇敢,敢和他硬上,俺想俺为啥不敢?这才砸了他两下,便宜他了,真正砸死这个货才好。”

石百锁果然没有生命危险,头上缝了几针,嘴里的牙掉了两颗。王小被停学了,因为开除他和教育原则相违背,毕竟王小当时只是一个四年级学生,可塑性还是有的。另外,校方也调查了事件的过程,石百锁要负主要责任,王小最多也只是防卫过当,失手伤人,因此校方在处理王小的问题上有点为难。

王禄财和矿上的一名副矿长来到学校,给校长和徐老师说了很多好话,又买了好烟好酒送去,学校才研究了一下,同意王小复课。但要王禄财承担了石百锁全部的医药费用,另补偿六百元钱营养费,花了王禄财半年工资。在王小返校上学的头一天晚上,王禄财将王小暴揍一顿,皮带、木棍全用上了。听见王小杀猪般地嚎叫声,父亲和另外几个工人冲到王小家里把王禄财劝说住。

晚上,王小睡在我家,和我挤在炕上。脱去衣服,王小指着身上的累累青紫色伤痕愤愤地对我说:“俺爸只会打俺出气,别的屁本事都没有,俺看不起他!”

王小成了英雄,原因是石百锁也经常欺负别的同学,大伙都敢怒不敢言。石百锁出院后,上牙少了两颗,说话漏气,额头上留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他人也蔫了,见了王小甚至躲躲闪闪。王小两砖头将石百锁砸得霸气全消。班上的其他几个痞子也开始重新认识王小,各种欺辱王小的行为全部停止。痞子们再看王小时,眼光怪怪的,恨恨的,却不敢再找茬下手。

王小终于摆脱受人欺辱的生存状态。当时,在缺少文明的陕北农村,在相互歧视以强凌弱的环境里,有时,以暴易暴反而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王小在班上学习成绩很差,各门功课勉强及格或不及格。他也并不热衷于学习。眼下,他已经结交了一帮要好的同学,放学后或周末相跟着到河里钓鱼、翻螃蟹,上山摘樱桃、野杏、山楂、杜梨、酸枣、马茹子、木瓜,掏鸟窝、抓蛇,捉蝴蝶、捉蚂蚱,养蝈蝈、养蟋蟀、养鱼,忙得不亦乐乎。而我呢,却从不敢那么放肆玩耍。我每天放学后按时回家,只敢每周星期六晚上到小镇的露天电影院里掏五分钱看一场露天电影。每逢小镇集会,拿着父亲给的零用钱飞奔到小镇邮电所门前的书摊上买作文书或小人书。如果再有闲钱,那就到集会上的饭摊吃两毛钱一碗的羊杂碎或三毛钱一碗的羊肉。

读书、看电影、吃羊肉,这就是我在红柳镇求学时课余之外的全部生活。父亲对我的管教非常严厉。他说,赫鲁晓夫的祖父也是矿工,可是人家最后当了苏联的总书记。我不图你长大当官,但是你最差也要考上大学,别再接班当煤矿工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赫鲁晓夫是何许人,也无法考证他的个人历史。由于父亲时常宣传的原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成了我的人生榜样。

我知道只有努力上学,才能给家庭带来荣誉,才能使父亲在艰苦沉重的矿工生活中得到几丝安慰,能保留一些美好的期盼。因此,我在学习上的刻苦与勤奋是众人有目共睹交口称赞的。我的学习成绩每年都在班上名列前茅,每年都能在全校大会上领几张奖状回来。小学升初中我在数千考生中名列全县第三名,初中二年级抽考,我名列全县第一。我用出类拔萃的成绩,名扬全校,名扬小镇。那时,我心中时时隐藏着悲壮和孤独,我不知道考上大学以后能够干些什么,我只知道上大学是我上学生涯的唯一目标和理想。我坚定地认为,只要考上大学,一切都会无限美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王小受人欺辱之时,我俩的关系曾经一度密切。但是当他不再受人欺辱,为自己争回了尊严,甚至在班上的一个圈子里成了小头目后,整日忙于戏耍,荒废学业,我俩的感情又不可避免地逐渐拉开了。他不再需要我的帮助和同情,而我也不赞同认可王小的所有行径。我突然发现,王小其实就是《木偶奇遇记》中那个调皮捣蛋让樱桃师傅终日伤心不已的木偶皮诺乔。而我又怎能让可怜的父亲伤心呢?父亲终日操劳,当炭毛子,忍受着精神上和体力上的双重劳苦,对我就那么一丁点希望,我又怎能让父亲失望呢?我和王小之间缺少进一步的感情交流,友情在慢慢淡忘之中。虽然,我俩共处在一个班级,可他对于我,或者我对于他都成为无关紧要稀松平常的人。我想,其实我俩在走不同的道路,我是忙于学业,要通过学习冲出矿区,冲出小镇,冲出穷山沟,争取谋得另外一种人生,实现父亲的愿望。而父亲对王小的评价是,他最终免不了要接班当矿工,否则,别无出路。父亲还对我强调,矿上的人都说王小是个小二流子,游手好闲,你以后少和他来往。

后来,我俩的关系就在这种若合若离之间又维系了许多年。王小始终如一不曾改变河南口音。这一点令我惊讶万分。王小在这方面的固执或意念坚定,我一直自愧不如。细想一下,王小是何等的自信。

上中学后,闲谝时,王小说过,他总认为河南方言优于本地土话。当地方言中前鼻韵母和后鼻韵母难以辨别,平舌音和翘舌音浑浊不分。当地人的大秦腔唱起来或者如泣如诉扭捏作态,或者炸雷般猛吼,使人浑身打冷战。而河南方言语音高亢,吐字清晰,充满自信。就是地方戏豫剧也是朴素自然。《木兰从军》里唱腔豁达开朗,积极乐观向上。《七品芝麻官》中小县令唐成嫉恶如仇不畏强暴的品格在唱词里得到风趣幽默的生动表现。一方水土上的语言并不仅仅只是传情表意,更重要的是,它是千百年来某一方土地上文化沉淀积累的结果,每一个用词,每一种习惯用语都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河南人觉得对什么满意,同意,总是答复:“中”,这和千百年来主宰中国文化的儒教中庸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的文化发祥于中原,而河南话应该是最古老最纯粹的国语,河南话无论是在用词造句和表现力上,甚至在语音的优美方面都大大超过本地方言。

王小不知从哪里学来这样一通宏篇大论。按照他的那点可怜的学识,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见解,无论这样的见解是对是错。估计是无意中读了什么文章,鹦鹉学舌,照抄照搬,可这已无法考证。但是我听了这话之后,脸快红到脚后跟。多年以来,我以说母语河南话为耻,以说当地方言做当地人为荣,这和王小相比,思想境界孰优孰劣可见一斑。我和王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从来没有敢小瞧王小。我认为王小能够在陕北这块土地上活得坚韧,活的自信,活出自己的性格,应该是河南人的骄傲。

王小到陕北后,一直想重回河南老家,但没几年,他的母亲带着他的两个姐姐也来到陕北,王小的回家梦彻底破灭了。团聚对王小的父母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一家人团圆,能享天伦之乐,愁的是仅靠王禄财的那点工资,一家人温饱都成了问题。王禄财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三天两头和王小母亲吵架直吵得天翻地覆,且经常醉酒后对妻儿大打出手,惊动整个矿部大院。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矿工家庭,能够吃饱穿暖就是幸福就是快乐。如果连这一点都难以达到,夫妻反目、打架吵架在小镇矿区是司空见惯毫不稀奇的小事。王小母亲想到自己会一点缝纫手艺,就借钱买了缝纫机,又在门口挂出了“裁缝铺”的招牌,接点活挣点钱维持家人生活。但是也不足以改变他们生活的窘迫。一年四季中,一直吃“两搅馍”,就是将白面和玉米面粉掺合在一起做成馒头。往往玉米面占绝对优势,蒸出的馍黄亮照人。中午能吃上一顿捞面条,也算得上是改善生活。做饭前先捣一些蒜汁,然后把白菜叶丢在锅里和面条一块煮。煮熟后将菜叶和面条一块捞出来浇上蒜汁吃。这是河南人的吃法,饭做得粗糙,调料不全,油水极少,味道寡淡。就像这样的饭食,王小家几口人却吃得津津有味。我有时想,这也许并不都是经济上的原因,或许这里面还有遵循旧习惯旧风俗的原因。

这时候,王禄财不再开绞车了,改行当煤矿的电工。而我的父亲在我的母亲和妹妹到陕北后不久,停薪留职离开煤矿自谋职业。

父亲是在发生一次重大事故后作出了这个决定。在他担任班长的矿组中有个工人小肖,在排哑炮时,哑炮却出人意料地爆炸,小肖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死于非命。

出事的那天中午,父亲并不在场。煤矿作业是两班倒,父亲当时上夜班,因为上夜班需要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种颠倒了黑白的工作,破坏了工人们的生物钟,工人们在作业中更容易犯困,出现险情可能性更大,于是父亲就主动要求带夜班。当时白班由一名副班长带队。按照当时安全生产规定,煤矿作业中如果出现哑炮,当天应该停止作业,间隔一天后再处理哑炮。因为当时是初冬时节,到了煤炭销售旺季,矿上要求抢抓进度,增加产量,于是在出现哑炮险情后,隔了很短时间就派人去处理,因此出现重大事故,小肖被炸死。

父亲不忍再看矿井中令人魂飞魄散惨不忍睹的事故场面,义无反顾离开了他工作近二十年的矿井。

父亲对我说:“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多大出息。从你这一代人开始,咱家再不许和煤矿沾边。你和玲子(我妹)就是以后考不上中专大学当不上干部,也不许接我的班当工人。天下大路千千万万,干啥都能够养家糊口。煤矿工作苦累脏险,俺算是看透了,干啥都比当矿工强啊。”

父亲说话的时候满脸疲倦,眼光里溢出无限伤痛和悲哀。我猛然觉得身上像被压上一座大山那样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我只有努力上学考学,这才是矿工子弟唯一的一种冲破小镇矿区恶劣生存环境的最好方法。

我别无选择。

王小在那个时段活得潇洒快乐。上初中之后,正逢一批港台武打片在内地轰轰烈烈上演,似乎在一夜之间把全国人民的习武热情都调动起来。王小和班上几个相好的同学组成习武小组。没有老师不可怕,找几本拳谱可以自学。他们每天早晨闻鸡起舞,在矿部大院后面的山坡上飞腿扬拳练得热火朝天。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王小:“功夫练得咋样?”

王小皱着眉头说:“嗨,不中,不中。刘小毛想练二指禅,结果把指头弄断了。这武功真他妈难学。”

我问王小:“你还打算练不练?”

王小直摇头:“不练了,不练了。俺要重找一条出路。眼看要毕业了,考不上中专高中,就要走向社会。俺学习太烂,指望俺能考上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俺要学习挣钱的本事。”

“那你具体想搞点啥?”我问。

王小信心十足地说:“俺想清楚了,听说集邮利润大,俺准备集邮。”

我说:“咱们小镇上,没有集邮的条件。”

王小满脸鄙夷的表情,说:“你知道个啥?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只要肯下功夫寻找,老邮票还是很多。年代稍远的邮票,一倒手就能挣不少钱。”

我反驳说:“钱不会那样好挣吧?要是好挣,全国十亿人民都要停止生产都去倒买邮票。”

王小嘴一撇,摇摇头对我的看法不屑一顾。

几天以后,王小正式开始集邮。能够确定准确时间的原因是王小把几本揉旧的拳谱扔给矿部大院内的几个小男孩,说:“你们拿去叠‘炮(‘炮是一种纸做的玩具)吧。”这是王小结束练拳的宣言。

红柳镇属于中国北方典型的穷乡僻壤,座落在黄土高原这个小山沟里,交通通讯皆闭塞,因而集邮难度巨大。王小的集邮手段不过剥、搜、买三种。剥,就是在别人的信封上偷剥邮票。小镇上有十多个单位,王小三天两头到各单位院子里转悠,偷剥窗台上邮箱里信件上的邮票。搜,就是厚着脸皮到关系好的同学家里翻箱倒柜寻找老邮票。可惜搜到的大多数已经棱角尽失残缺不全。况且找到的邮票只是一枚一枚不成套。至于到小镇邮电所买邮票,省劲,可是邮票大都年代不长,收藏价值低,况且也费钱。当电工的王禄财无力给王小提供丝毫集邮经费,囊中羞涩,一贫如洗的王小只能够面对着邮电所出售的花花绿绿的邮票和纪念封叹息不已。

集邮根本就不应该是穷苦人的爱好,是不愁生计的无聊富人消费娱乐的专利。若干年之后,王小对我这样说过。

初三那年初夏的一天下午,父亲让我到王小家里借一把手钳,他要修理家中唯一的一辆破自行车。像手钳这样的修理工具,王小家应有尽有。好久不曾到王小家了。几十天?几个月?半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记不清楚了。

王小目前独自住在离家十几米远的一个土窑洞里。他似乎说过,他宁愿找一个猪窝狗窝住下,也不愿意住在父母那个从环境到人的心情到生活秩序都无比混乱的窑洞里。

我推门进去,王小正在挥舞着毛笔练字。窗户上贴着雪白的纸。一张木床,一把椅子和一张颜色漆黑的木桌就是窑里的全部家当。当然墙上还挂着几幅自勉的大字,如“奋斗”、“拼搏”、“坚持”、“锲而不舍”等等。像这一类僵硬的字眼我的床头也贴了一些。

我着实有些惊讶,问:“王小,你啥时开始练字啊?”

王小放下毛笔,叹了口气说:“练武没老师,集邮又没钱。你知道吗?清朝大龙邮票、红都瑞金时期发行的邮票,每张几百万,想想也怪吓人。就是一般的邮票咱也买不起。俺想俺还是放弃吧。俺觉着练书法好。写字不需要有高深的知识,等俺在几年时间里将字写成气候了,挣钱应该不成问题。”

我更加吃惊,王小一方面固执,可是什么时候又染上了善变?我好意说:“王小你这样跳来跳去不专心,终究不会有啥出息。”

王小说:“这回,俺是认定练书法了。俺也再没有其他啥能耐,要把练字坚持到底。”

我说:“那你就练吧。不过古人说过,练字没有几十年功夫,想成名成家是不可能的。练字是不一定要有高深的知识,但要有悟性,要不,是瞎忙。”

王小一愣,继而小眼睛里露出不屑的神色,说:“你可别乱说,说啥几十年才能见效,俺想在三两年中就要见效果。”说着,他拿起一本书法速成教材递给我看。

我胡乱地翻了几下那本薄薄的书。说:“王小,成功没有捷径。不管干啥,都要下苦功,要不,成功只是幻想梦想。”

王小朝我摆摆手,说:“俺会用功的,走着瞧吧。”

我走出王小飘满墨香的窑洞。我难以和王小继续交谈下去。我选择离开,让他在哪儿胡乱折腾去吧。

再次和王小见面,我已经在数百公里之外的N城中学上重点高中。

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道酬勤。当一个人为了一个目标舍弃一切奋不顾身追求的时候,成功女神总会跚跚到来。考入这所中学,就基本等于拿到一张进入大学的门票。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知道,如果不发生太大的意外,三年之后,我将是这个国营煤矿矿工子弟中第一个能够上大学,第一个能够昂首挺胸走出矿区摆脱继续接班当矿工命运的人。我就是这样带着父母双亲沉重的厚望离开那个荒凉小镇走进数百里之外的N城中学。我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在更加紧张激烈的求学生涯中,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只有把取得好成绩作为生活的唯一乐趣,我知道这也是拯救自身命运的唯一途径。

在我走进N城中学一年后的一天中午,王小来学校找我。王小留着披肩长发,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夹克,口中叼着烟卷,斜靠在教学楼下的门柱上等我。刚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该吃午饭了。我到饭厅里买了饭菜,领着王小到饭厅旁边的操场上吃饭。两份菜,一份是四毛钱的煎豆腐,一份是六毛钱的洋葱头炒回锅肉。这样的标准对我来说是过节的标准。平时,我在早饭时买两份一毛钱的咸菜丝,吃一份,留一份,中午不再买菜。

王小大口嚼着颜色发黄碱味十足的馒头对我说:“你的生活还不赖吗?”

我说:“我平时咋敢大吃二喝?这不你来了,我才买一些好菜。”

王小对我说,他的那个不中用的父亲王禄财已经光荣退休,是病退。他干了一辈子也不见挣的钱在哪。让他们母子几个人跟着活受罪。吃不上好的,穿不上好的。到现在,几个娃都长大了,还挤在公家的两个土窑洞里像猪一样生活,简直窝囊透顶。

我说:“人的能力有大有小。作为父辈那一代人也算尽力了。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不要光怨天尤人。你现在干啥?”

王小说:“俺还能干啥?初中一毕业,俺就不上学了,因为俺知道俺不是上学的料。俺现在顶了俺爸的班,在矿上当修理工。”

我一愣,王小果然正如父亲预言的那样当了矿工。

王小有点自豪的说:“俺这回到N城,是到N城煤矿学电工。”

我说:“这活好。比起下井挖煤挖石头强多了。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王小说:“俺也认为是这样。煤矿上的副矿长是咱们河南老乡,他给俺使了劲,要不,这个名额还争不到手。接班以后,工作忙,下班后累得像死猪,把练字也停了。还是你那回说的对,练字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俺看俺这辈子也练不成啥气候。”

我努力回忆我那次给王小说了什么话语。

我说:“王小,你把电工学通了,把工作干好,也好。”

王小轻轻摇头,神色突然有些凄惨,说:“俺爸干了一辈子,除了落一身病别的啥也没落下,这就是当矿工的下场。走着瞧,俺也并不一定要一辈子守着煤矿当电工。还是你有出息啊,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俺一辈子算是完了。”

我长叹一声,说:“这里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王小摇摇头,撇撇嘴,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

吃过午饭,王小又到我的宿舍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告别走了。我将王小送到学校大门外的林荫道上。林荫道上流动着形形色色的车辆人群,王小有点单薄瘦弱的背影瞬间就被屏蔽吞没。

我突然间觉得我和王小的生活道路是两条没有交点的弧线,并且一条与另外一条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得愈来愈远。N城中学里充满才气、智慧和理想的竞争,有那么多出类拔萃的同学在我生活的四周,在我向前看的视野里,促使我一定要向更高的人生目标奋进。我确实无暇顾及像王小这样往日的朋友,或熟人,或同学。比较而言,王小太过于平庸,他的一些优点特点和N城中学里智商超群才华横溢目标坚定野心勃勃的同学们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让人难以挂齿。在N城中学的三年,王小在我心里像一本被反复阅读看得淡然无味的小人书,被搁置在一个偏僻角落,让人懒得再去理会。

但是,王小还是走入了我的视野。高二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听人说王小正在告状。他想和矿上的贪官污吏斗上一斗。我心里突然涌出许多感慨。王小总是那么自信,总是那么执拗、偏激。他想做的事情,我敢做吗?

第二年的秋季我考上外省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那所学校并非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也不应该是我学习实力的最好落脚点。可父母对我考上大学非常满意,我作为那个国营煤矿矿工子弟中第一个大学生所带来的荣耀,足以使他们享用后半生。想想含辛茹苦供我上学负重不堪日渐苍老的父母,我打消再补习一年重考的念头,佯装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暑假,我回到了红柳镇。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百无聊赖,于是到街西头矿部大院里转转。院落里有为数不多的身影在晃动。我扭身上坡,当走到第三层时,我看见王小正在他的窑洞门口坐在小凳上弯腰忙乎着什么。

听父亲说,王小写署名材料向洛城的有关部门反映矿上管理混乱的问题。洛城里的相关部门派出一个检查组下到矿上清查了十多天,并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问题,王小告状定性为诬告。鉴于情节轻微,又确实找不出他有何个人目的,因此不予追究。矿上的领导宽怀大度对王小没有打击报复,王小照旧当电工,工作毫无变化。但王小自己主动提出辞职。当时的情况是不想上班,可以请长假,可以停薪留职,都可以保住工作。王小可不愿意那么做,他说:“俺要彻底和破煤矿拜拜,彻底和矿上腐化堕落但仍不下台把官当得津津有味的人拜拜!”然后,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王小在洛城开了家修理店。现在的他怎么样呢?我突然想了解一下王小的近况,就朝着王小走了过去。

那孔土窑洞的门窗油漆斑驳陆离失去原色,变为肮脏的黑褐色。王小在我走的很近了才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抬头冷冷看着我,眼光里流露出漠然和一丝警惕。我突然觉得我和王小已经形同路人。

王小手中拿着一根光滑细亮的木棍。我问:“王小,你在忙啥?”

王小犹豫了一下说:“俺在做秤。”

我一愣。每次见到王小都发现他在变化,在不断变更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又问:“王小,你是啥时候学的?”

王小说:“去年来了一个河南师傅,是他给俺教的。”

我猛然对这种常见的工具产生了兴趣,继续对王小刨根问底。

“王小,你做的秤准不准啊?”

“说准也准,说不准也就差一点。这种东西,小商小贩爱用。”

“你制造的秤缺斤少两,不怕别人背后骂?”

“别人咋骂,俺听不见。不这样,这秤卖不了。陆明,人都要生活,都要养家糊口,你考上大学,以后当干部自然不愁吃穿。俺呢,只能学点下九流的手艺来糊口。”

我一时语塞,无法再说些什么。我羞于说出一些道理教育王小。再说,即便是说了,王小肯定也是不以为然,甚至反感我的说教。

我带着丝丝悲伤远远走开了。我和王小的感情我确认在那一天遭遇到毁灭性的重创,几乎近于彻底死亡。

回到家,问问母亲才知道王小这几年的经历。

王小辞职离开红柳镇煤矿之后,在几十里开外的洛城内租了一个店面,开了一个电器修理店。当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正处在亿万人民鼓足劲头致富奔小康的如火如荼的热闹年代,家用电器开始走入黄土高原上的平常人家。电器多了,修理行业自然吃香。

在洛城当然也有一种坏风气。当某种行业开始赚钱,马上就会有一大批人赶着挤进去淘金。在王小开电器修理店的前前后后,在洛城内出现了多家电器修理店,其中自然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而王小的修理店就在这样混乱的自由竞争中倒闭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小纯正的河南口音,使洛城居民感到陌生由此引发警惕。试想,谁能放心将数百元乃至数千元的贵重电器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修理呢?电器一旦出问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修理工。王小的生意清淡如水,后来时间不长,就关门停业了,然后又回到红柳镇,煤矿的班自然是不能再上,就学了做秤的手艺。

我的几年大学生活清寒平淡波澜不惊。也许这只是对我而言。其他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活得有滋有味五彩纷呈。足球、女人是班上男生最为热门的话题。有许多同学马拉松般恋爱,疯狂踢球,将热情和精力充分花在女人和球场上。多年的清苦学习生活使我身心俱疲,我丝毫不热爱激烈的体育运动,又很厌恶大喜大悲跌宕惊险的爱情游戏,我开始将生命的主要精力投入到读书中。我专一、深沉、严肃,在我生命的最深处,虽然一直暗藏着异乡来客的深刻孤独,但我逐渐开始喜欢陕北苍茫辽阔山河相间的风景,喜欢它淳朴浓郁的民风,喜欢它略微干燥的气候和宽松的生存环境。喜欢冬日的火炉,温热的大炕。喜欢吃喷香的糜子馍、油糕、黄黄和羊肉泡。我的嗅觉,我的视觉,我的触觉,以及深藏于身上所有自然的和非自然的生命习性,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地适应了陕北,被这块黄土地涂染上黄土固有的色彩。

闲暇之余,有时会想起王小,他不是这样。他坚守着河南方言,生活习惯仍然和父母一样延续着河南老家的一些习惯。饮食上几乎拒绝所有陕北风味吃食。羊肉膻味大,糜子馍像驴屎蛋,黄黄馍酸不溜秋,又怎能有老家的鸡蛋白面煎饼和油馅馍好吃?有一年临近春节,母亲把我当地几个同学送来的油糕团子给王小家端去一些,后来又原封不动端了回来。母亲生气地说:“这是一家啥人?给他们白送他们还不要。王小叫嚷地最凶,说是吃油糕嫌粘牙,又不好消化。真是不知道好歹!”

我赶忙劝母亲消消气。

我想王小说这样的话可能也是出于无意。他是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特点,有些像加缪笔下《局外人》中的莫尔索,难以遵循某个生活环境中的生存法则,难以和周边环境浑然一体。而我,却在被这块热土潜移默化。我想我和王小的人生轨迹竟然距离这样遥远,我有时会不由地思考王小的可爱之处和可厌之处。总而言之,我认定王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但这种个性优劣如何,难以一言概之。

在我上大三的那年寒假,有一天,我在红柳镇的街道上碰见王小。他穿着一件劣质皮夹克,上面粘满灰尘。脸很瘦,显得鼻子更尖,眼睛更小。

我想到身上还有些零用钱,突然生出要和王小喝酒闲谝的想法。我叫住他,说:“咱俩又有好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走,喝酒去,我请客。”

一听要喝酒,王小的眼睛中冒出亮光,干脆地说:“中!”

我俩在镇上挑选了一个门脸干净的酒店。菜和酒上来了,王小毫不客气大口吃菜,并将白酒喝得吱吱响。

我问王小:“你最近忙啥?听说你在做大生意?”

王小乐呵呵地说:“不是啥狗屁大生意,就是和几个老乡合伙往老家贩木料。”

“贩到那边有啥用?”

“河南郑州那一带私人煤矿多,大部分木料当了矿柱。也有零星卖出去的,老百姓盖房子用。”

“做这生意,挣钱不少吧?”

“一般化。现在运费贵,老家那边经常不付现钱,慢慢的都倒成三角债。如果周转好,当然比开修理铺比做秤都强。”

我笑着问:“秤不做了?”

王小也笑了:“不做了。做那事亏良心,又挣不了几个钱,没意思。”

我说:“你把这个生意做下去,你一定会发大财。”

王小眨眨被酒精烧红的眼睛,说:“先要解决温饱,俺的父母都指望俺养活。俺想了,以后有钱了,就在镇上像你们家一样盖一所房子,让家里人都从矿部院子里搬出来。这是我最近几年最大的想法。”

我觉得王小又渐渐闪出一些可爱之处。他仍旧在为生活努力奔波。想想自己,除了尚未完成的学业,何时为家庭分担过一点忧愁?除了标榜自己多学了一点知识,在现实里暂时却无所作为,毫无用处。

王小那天心情不错,酒喝高了,醉了。后来,我把他送回家中。

大学毕业后,如原先所预料,我又回到洛城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里教书育人。少年时代的雄心壮志已经被生活的激流冲刷得不剩分毫。我平平凡凡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弟妹,耐心细致解惑传道授业。工作成绩不错,在师生中口碑也很好。

一个夏季的中午,我到洛城办事。走在大街上,猛然间头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四周狂风肆虐,旋起大团尘灰。几分钟后,大雨便铺天盖地落下。我连忙推着自行车躲在一家商店门口避雨。又有几个人跑过来,挤在商店门口,人墙将商店挤得严严实实。老板很不高兴地从店里走出来,吆喝着让避雨的人中间留出一条过道。那个店老板满嘴的河南口音让我一惊:那不是王小吗?他啥时侯又开了商店?

王小也看见浑身淋湿的我,他同样愣了几秒钟后说:“陆明,咋是你?快进来。”我赶忙分开人群挤进商店。

店不大,只是一间门面。一尘不染的柜台,洁净的地板,四壁挂着做工考究的男女时装。荧光灯开着,在色泽柔和的灯光笼罩下,店内充溢着温馨舒适的味道,让人马上忘却屋外的狂风暴雨。

王小身上衣冠整洁,头上打足了发油。比起以前的不修边幅,像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我问王小:“这个店不错,是你的?”

王小懒懒地说:“是我哩,开张时间不长。贩木料太费心,风险又大,挣的钱都成了债,还不如开个小店舒服。”

我说:“现在搞市场经济,啥能挣钱就做啥生意没错。不过依我看,还是要深钻一行。”

王小摇摇头不以为然,说:“那是你的想法。俺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行就撤,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很有些失望,说:“看来,咱俩的确不同。”

后来就难以再找到共同话语,王小也不询问我的工作情况,看来他对我的世界已经漠不关心。王小给我发烟,我们都坐着闷闷抽烟。淡蓝色的烟雾在四周缭绕飘散,王小的脸色显得凝重而又茫然。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外面雨停了,门口的人群开始飞快散去。我说我还有急事要办,就和王小告辞了。王小跟着我走出商店,冲我甩了一下手,又转身进商店里面去了。那种送别姿势的轻描淡写,那种对我来来去去的冷漠,使我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

之后,我们全家从红柳镇搬进了洛城。不久,我费了些周折转行调回洛城一个行政机关上班。

每天上班,我都要从王小的商店门口经过。我从未停下来进去和王小聊聊。有时会看见王小坐在空空荡荡的商店门口发呆。我知道洛城中的生意是愈来愈难做了。在这世纪末尾的九十年代,洛城大量的乡下农民无业青年下岗职工离退休干部甚至在职工作人员都加入到经商的行列中。全民从商的风气席卷洛城,家中有经济实体成为人人向往并为之奋斗的目标。各式各样的服装店、酒店、水产店、杂货店和大大小小的流动摊点遍地开花。各种洗头屋、洗脚店、歌舞厅、网吧充斥全城。相互激烈拼争,抢夺生意。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经过王小商店门口时,发现那门大白天也紧锁着。当店门重开时,店主人已经更换。我断定王小又转行作其它事情了。

王小一直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行事,在所有挣钱的行业上跳来跳去。蜜蜂在不同的花朵上采摘才能酿出好蜜,王小不停转换行业是否能挣到钱呢?路遥说过,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喜欢流浪的生活,如果没有国界线阻挡,河南人甚至能够漂流到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而王小是在形形色色的职业上流浪,他似乎永远不可能停下来认认真真去做一件事情。王小的血液中一定饱含着河南人热爱流浪的遗传基因,而这种基因我怎么好像没有?悟到这一点,我感到头脑欲裂,震撼无比。

我曾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王小忘记,可无意中仍然一次一次身不由己去反复思考他的现状和未来。不可否认,王小已经渗透到我所有的生存思维之中,不管你喜欢他与否,不管他飞黄腾达或者一败涂地,不管他何等优秀或者无比平庸,你都会不时思考。我能把他从记忆中删除掉吗?我又如何可以从记忆中删除掉他?

在小镇上的生活经历,回想起来,如同天籁之外的旧事,让人深感陌生与虚幻。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我说着纯正的本地方言,习惯了并遵守着本地人的习惯。故乡的影子在我的心中变得模糊不清。那碧青色的荷塘,浓郁的楝树丛,大平原上旷无边际的原野,青翠恬静的小小村落,已经走出我的梦境。而在每个夜晚,走进梦中的,常常是这黄土山峦和数年之前住过的小土窑洞。

然后又是结婚、生子。妻是正宗的洛城人,我是被多年陕北文化熏陶同化出来的准陕北人。由于生活习惯、语言、爱好都十分相近的缘故,我们的生活十分融洽。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一出生就接受的是陕北语言语音之下的教育。她天资聪慧,快乐地吸收着黄土高原文化的丰厚营养。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想女儿再不会有我童年时代在小镇上学时的尴尬与窘迫,她长大后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姑娘。我早已抛掉地域上的偏见,我为女儿能够生存在这个环境较为宽松的洛城而感到宽慰。女儿是我的根,我已经把这根深深地扎在黄土地上。

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王小的消息。或许在某个时间、某种环境下使我坠入对往事的长长沉思回忆时,我就会自然而然想到王小,想到我们共同求学的那个渺远的岁月。想到他时,我会伤感。我多么不希望岁月将我俩的友情冲洗得干干净净,不剩余一丝一毫。

我的母亲在洛城住了几年后,对城里人相互之间的冷漠势利仍有许多不习惯。那贫困肮脏杂乱破旧的煤矿矿部大院,那众多老乡相聚在一起的亲情,那由天南地北人所组成的艰苦朴实温馨的环境,使得母亲常常想回到红柳镇,到旧时的邻家串门拉话。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母亲独自回了红柳镇一趟,在小镇上还住了两天。回来后,母亲果然兴高采烈欣喜异常。我问母亲王小的情况。母亲说王小眼下还闲着。自从那个服装店关门后,王小贩卖了一段时间水产,又卖了一段时间年画、鞭炮,后来又贩水果、贩菜。再后来四处筹钱,想办一个机瓦厂,但没有弄成。再后来就啥也不干了,在家歇了快一年了。他们家还住在矿部大院。从山上的窑洞搬到平处的瓦房里。王小收拾了一间房子,说是结婚用。

我忙问王小的对象是哪里人。母亲说王小的对象是红柳镇东沟人。听说她们老家也是河南人,大概在商丘一带,和王小老家距离不远。王小说就是要找一个老乡当媳妇,吃饭口味能一样。母亲叮咛说:“王小结婚,你是不是要去一趟?不要让矿上老乡说闲话,说咱家一进城就忘本。”

我说我一定去。何况我结婚时王小虽然没来,可让别人捎来了礼金。

王小结婚那天,我回到了久别的红柳镇。小镇比起以前有了很多变化。街道两边都修建起了整齐的两层三层楼房,街道也硬化了,两旁新修了排水渠和人行道,只不过矿部大院愈发破败不堪。这几年搞市场经济,煤矿准入门槛降低,小镇上办起了十余家私营煤矿。据说,将镇上原有国营煤矿本已不景气的生产经营全面击垮。矿上的几百号工人,大多数或退休,或下岗,或自谋职业。年岁小一点的工人也有跑到私营煤矿上干活的,依旧从事惊心动魄的危险劳作。矿部大院原先基本住满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但现在只剩十余家。往日喧哗繁闹的大院如今杂草丛生、满目凄凉、冷清异常。或许是王小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到红柳镇本地,或许是王小依然没有经济能力给父母新修建一所房子吧,王小的父母仍旧住在矿部大院。

王小看到我来参加他的婚礼,表示出惊讶和喜出望外。大概他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对我造成了某种伤害。我心中对王小始终存在一丝难以割舍的情谊,我准确地认为。

王小的婚礼简朴热烈。新娘也是河南口音,只不过没有王小那样字正腔圆。在一片当地方言中为两个操河南口音的人庆贺婚礼,这是我在黄土高原上生活近三十年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我最应该记住的一次。王小那种对家乡习俗的执着或固执,那种说河南口音时的自信与落落大方,都使我惊叹不已。而这一切,正是我主动丢失的。

我问王小:“以后,有啥打算?”

王小说:“这一结婚负担就重。结婚把俺攒的钱快花光了。俺还得到洛城发展。”

“那你准备做啥生意?”

“还干修理吧。俺看俺这辈子做生意不算啥了,俺不是那块料。这辈子还得靠手艺吃饭。”

我想王小以后或许不会在各种职业上流浪了,而某种稳定的生活或许就是幸福生活的开端。王小,王泰来,也真应该否极泰来了。

王小在洛城电器修理店开张的那天,我去了。还来了王小其他一些熟人朋友。中午在酒店喝酒时,大伙都非常兴奋放开大喝,我不知不觉也喝高了。

后来在酒精刺激下的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背着花布头拼成的书包的王小,那个双手总是脏兮兮黑乎乎的王小,那个今天爱好这一样明天爱好那一样的王小,那个为了生存在各种职业上不停地流浪奔跑的王小,那个满嘴河南口音又找了一个河南女子做老婆总是认为河南的一切优于陕北一切的王小……后来,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