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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

2012-04-29庞爱莲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老汉功夫先锋

庞爱莲

1

柳絮沟向来是以清静著称的,然而在这个夏季忽然变得不清静了。

村前一条小河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形环抱着村子悄悄地由北树营子流过来,又悄悄地由柳絮沟村前流走。村前的小河两岸长着许多经了年月的老柳树,树干有的老空了,有的半躺卧着,有的长出一个一个比老海碗还大的树瘤。这些树老归老,可一到春暖花开时,它们仍然会在顶端抽出一簇簇翠绿的枝条来,再映着桃花、杏花、梨花,把村子打扮得就像刚刚娶回来的小媳妇一般鲜亮。

村子里只稀稀拉拉地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能撒着欢乱扑腾的孩子充其量也不过三四个,他们天明到三里外的大村——庙庄去上学,天黑回到家里。即使在不上学的星期天,也是村里村外的打几声口哨,按着大人的指派上山或者进沟干活去。

随着夏季到来,孩子们都放了暑假,从前面的庙庄里呼啦啦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子。他们全都是冲着村里的殷老汉来的。孩子们在殷老汉家的窑后、脑畔上以及院门前徘徊着,有几个不是偷了老马家的夏苹果,就是糟蹋了袁栓家地里半生的甜瓜,折断了三娃家的甜杆,还有甚者居然打死了铁锤家正在奶崽的花狸猫……惹得人家亲娘祖宗地骂。更有几个胆大的孩子,攀上对面悬崖的窨子里寻宝。一个孩子捡得一枚银制的八宝,一个孩子捡得几枚铜钱,拿下山来又被另几个孩子说这些东西,既摸不得也要不得,就扔在地上吐着唾沫,用脚踩着……其实,这些孩子忽然来到这儿瞎折腾,都是闲不住才干的“副业”,他们的主要意图都是来寻殷老汉的。他们既想见殷老汉,又怕殷老汉。而殷老汉对他们的到来似乎也明白了几分,但不愿意理睬这帮毛头小子们。

一帮连鸡狗都不待见的孩子,一帮对这个成人世界第一次充满挑战和叛逆的孩子们,怎么会对殷老汉这个一向无人搭理的老朽又敬又畏地产生兴趣呢?

这事还得从那年那晚的一场暴雨说起。

那天,夕阳只在西边的山头上红红火火地逗留了一小会儿,就忽然暗下来了。殷老汉正在院子里的菜园里绑黄瓜秧,老伴招呼他吃饭。

殷老汉说先别吃了,赶快收拾柴禾,南边来雨了。于是,老两口先是往窑里抱柴禾,再从窑后的荒草地里往回牵那两只羊,喂猪、圈鸡,还没收拾妥当,那黑云头就像起兵时的大军压境一样,势不可挡地来到柳絮沟的上空——确切地说就是殷老汉家院子的上空。一阵摄人魂魄的闪电雷鸣,紧接着倒豆子似的大雨点子就照着殷老汉的头啪啪地直砸下来。

雨伴着闷雷还有不时的闪电耍了大半夜的威风。这样的夜晚人都是睡不好觉的,仿佛什么大难随时都可能来临。这时一种巨大的声音又轰轰地响着,震动着殷老汉的耳膜。他知道是门前小河里发洪水了。对天发洪水这样的事,他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他来到这儿少说也有十来个年头了,光小河里大的洪水他也见识过几十场甚至上百场了,可一次也没危及过村庄。他想这村庄里先前修宅子的人也真精,他们把窑修建在靠河边第二级高高的台阶上,这样用水是稍微远了一点,可安全啊,过日子有什么能比心里的踏实更重要呢?

殷老汉躺在炕上这样想着想着朦胧睡去了。一觉醒来,天已朦朦亮,外面同昨夜比起来显得格外安静,连一点点声响都没有了,只是大雾迷漫着这个小村庄,迷漫着殷老汉的这个院落。

殷老汉肩膀上搭了一根粗麻绳推开木栅门出了院子。他想看看洪水过后,小河沟里有没有搁浅的柴禾。顺着河湾转悠着,那平时司空见惯的河槽只一夜的功夫,就变得十分陌生了。洪水过后,河槽依着洪水的意志,来了一次大大的革新:原先有石头的地方,现在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水洼,水洼里往往还有几条寻不着家的小泥鳅摇着尾巴游动;原先长着茂密的水稗子草的地方,现在却分明哗哗地淌着水,好像这儿从来就没有长过什么草似的。殷老汉一边东看看西看看地走着,一边在心里感叹着,这水可真是厉害啊。

河边不时有几只青南瓜蛋子、青番茄之类的半淤在泥里,间或还看到有死耗子死猫等在暴雨侵袭时来不及躲避的生灵丧生。

殷老汉这时后悔自己没再挎只筐子来,要不,捡了那些瓜菜正好喂猪,家里那头克郎猪胃口大得要命。突然,他又发现了搁浅在河边的一棵杜梨树,茂腾腾的样子,树茎有老碗口那么粗。昨晚的雨中,不知从哪儿被连根拨起,由洪水搬运来,又被抛弃在这儿。殷老汉心中一阵欢喜,他盯着这棵树看了足有一刻钟,想着把拾到的这棵树肢解了,能当柴烧的当柴烧,能中材料的中材料。可是手头除过一根背绳外,什么工具都没有,他就用绳子把这树拴住,表明是自己拾到的,然后坐到附近一块石头上叭叭地吸旱烟,他想要是见到谁,给老伴捎个话,给他送来斧头和那把小手锯,就能动手收拾这棵树了。

这时远远地从逆着小河流水的方向走来一个人,他也是肩膀上搭着一根背绳,同时还扛着一柄斧头。走到殷老汉跟前时也看到了那棵搁浅的杜梨树。他高兴地说:“嗨,事情太凑巧了,我正要上山寻一棵杜梨树,做两张案板的,这儿就给我送来了。”

这人是庙庄的吴先锋,殷老汉认识的。与其说吴先锋刚才是自说自话,倒不如说是讲给殷老汉听的,他怎么能没看见殷老汉就在树旁坐着,还用他自己的绳子拴住了那棵树呢?

殷老汉举着烟锅的手轻微颤了一下,速度有点快地狠吸了两口烟,把烟灰在鞋帮上磕了两下说:“先锋,这树是我的。”

“你的?”

吴先锋下意识地摘下头上的草绿色帽子,右手举着很用力地扬了一下,斜着眼睛、撇着嘴,让他的话语像蚂蚁出窝一样慢慢地从嘴角爬出来:“唉呀,我说龟老汉,我代表庙庄所有的贫下中农警告你,我们都不太清楚你是下路哪里来的,你就敢说这棵杜梨树是你的?这是你从下路地背过来的?”吴先锋把话说完了,那一丝狰狞而得意的笑还留在嘴角。

这地界的人把操河南、安徽、山东口音的人统称为“下路人”或“路里人”,是有着轻蔑意味的。他们认为凡是来此地谋生的人非傻即穷,要么就是穷傻且无势在当地站不住脚的人,要不谁来这穷山旮旯里?所以像吴先锋这样的在庙庄弟兄们多,成份又好还当着民兵连长的人哪里把从山东梁山来的殷老汉放到眼里?

殷老汉深知像他这样“出门在外”的人是矮人三分的,可他凭着一把年纪也知道且深信不疑大多数的人都是遇事讲“礼性”的,也正因为有了“礼性”人才能像人一样地活着,区别于鸡狗之类。

殷老汉说:“洪水过后,我出来的早,我先拾到的。这不我拿绳系住了,就凭系住的这绳,我就能说这树是我的。”

吴先锋显然是被殷老汉的这句话激怒了,他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殷老汉还敢跟他争,就一扑冲到殷老汉跟前红着脸说:“那照你这么说我拿我的绳把你的脖子拴住,你就是我孙子了?你就能让我拉着绳子把你当老叫驴骑了?哈哈……”吴先锋很得意地扬起脸笑着,他为自己如此撒野得意极了。

殷老汉倒没震怒,他这大半生遭遇的事多了,见过的小痞子也不止眼前的一个。他就说:“孩子,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要是真想要这树,讲个礼性,我就把它让给你了。你长这么大了,就连个礼性都不懂?”

吴先锋刚为老汉前半句话的服软得意了一下,又被后半句关于“礼性”的追问给激怒了。他想,妈的,老子跟你个外来户还用得着讲什么狗屁“礼性”?就举起绳子说:“老子绑个人还不是常事?”

殷老汉看着吴先锋扬起的绳子,后退了两步说:“先锋啊,你还真要绑?”

“你以为老子不敢?”

此时在吴先锋看来,他面前的殷老汉已不是人,充其量不过是一只任他宰割的猫狗而已。

殷老汉也不躲了,索性站住,对吴先锋说:“那你就绑吧。”

吴先锋唰一下把绳子抖开,搭到殷老汉脖子上,正要系扣时,殷老汉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出其不意地照准吴先锋的左手腕捏了一下,只听他“嗷——”地叫了一声,那只左手就从腕关节处耷拉着,不能动了。殷老汉随即又把他那只手捏了一下,吴先锋疼得还是那样大叫一声,再看看那只手,什么事都没有了,只是满脸冒出豆大的汗珠来,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再也不敢直视殷老汉了。

他掉头就跑,连斧头和绳都没拿。

2

吴先锋惊魂未定地回到家里,举起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也不红也不肿,这会儿也不疼了。可是,被那老汉捏了的时候,那两下钻心地疼,是他自打脱离娘胎以来都没尝试过的,以后也绝不想再尝试了。他想,这些“下路人”还是不敢小看也不敢随便欺负的,你不知道他的来历,就不知道他的水深浅。

几年过去了,吴先锋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俨然一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闲着的时候,他还会不由地摸摸自己左手的手腕,再把左手举起来看。这件事他憋在自己心里没跟任何人说过。一来,说出来挺丢人的;二来他也为自己的鲁莽与霸道产生了一些忏悔。像他这样的人常常好走极端,要是在心里蔑视了谁,就恨不得把他踩在脚下;要是服了谁,又恨不得把他顶到头顶上。每当吴先锋举着自己的左手看时,就想,那老汉可真厉害,明明把你整治了,还让你看不出来,也不痛也不痒了。不像自己小时候跟铁锤打架,把铁锤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过后——一直到现在,不管在村前村后见到铁锤,铁锤脸上都明晃晃地张扬着那道疤痕,好像是要告诉全世界这是吴先锋那小子打下的疤。

这样想着,吴先锋不由地佩服起殷老汉来,每逢在庙镇的集上见到殷老汉,总是紧赶两步走上前去,恭敬地打声招呼:“殷大爷,赶集啦!”

庙镇有许多机关单位,那些单位里常常要放电影。早前放的是《红灯记》、《地道战》、《英雄儿女》,再后来,放一些古装戏的电影,像《马陵道》、《十五贯》。又过了两年,连着放了几场《少林寺》和《霍元甲》。

以前,吴先锋一直想不明白殷老汉把他的手腕怎么能捏得疼痛异常又不留痕迹的,看了武打电影后,他脑子里才有了“功夫”的概念,觉得殷老汉肯定是有一些功夫的,可那功夫好像跟《少林寺》里的和《霍元甲》里的又不大一样。

庙镇的半大孩子们自从看了武打电影之后,就像着了魔一般,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在镇街或村道上蹲着没有根基的马步,两手比划着嘿、哈地乱打一气。有几个孩子甚至剃了光头,扬言要到少林寺当和尚去。吴先锋见了这些胡乱踢腾的半大小子们常常有些不屑一顾的意味,在心里轻轻地否定一下:你们那是些狗屁功夫。随着武打电影在庙镇的一次次热放,半大孩子们对功夫的崇拜也迅速升温。庙镇有两个跟吴先锋家沾点亲的孩子忽然不见了,据说是去了少林寺,大人急慌慌地去寻了。吴先锋的堂弟跟表弟也猴急猴急地抓耳挠腮,要拜师学去,又苦于学艺无门。

吴先锋一看到这些小后生们,就想起自己左手腕那次传奇的经历,想起这经历,就觉得殷老汉身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快十年了,他始终把自己跟老汉之间发生的事装进一只密不透风的袋子里,再紧紧地扎住袋口。可是现在,面对镇街上这些躁动不安的毛头小子们,他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把那“袋口”松一松了。

3

那天,吴先锋从小河湾里搁浅的杜梨树那儿跑了之后,殷老汉心里灰灰地,很不是个滋味,没有一点收拾那棵杜梨树的心思了。他由树上解下自己的绳又拾起吴先锋丢下的绳和斧头回家去了。站在自己古旧破败而又整齐洁净长满多种植物的窑院里,面向东方,跟三千里之外的祖辈及先师默默对话:“祖上,师傅,我殷仁不肖啊!我打小就知道习武的训导,七分德,三分艺,习艺只是增加自己心中的强势。最高的武艺是一生都不曾使用过一回的武艺,祖辈和先师都不曾使用过,可我却没有做到。”

殷老汉对自己的过激行为一直耿耿于怀,说与老伴,老伴倒是很豁达,说:“嗨,现今的孩子,野性忒大,权当是替那孩子的爹娘管教了一回孩子。”

殷老汉把那斧头和绳托人捎给吴先锋,这也是吴先锋不曾料到的事。

眼下,殷老汉挑水浇园子,就有几个孩子帮他抬水;殷老汉出去割荨麻当猪草,也有几个孩子争着帮他提筐子。殷老汉不想让这些孩子再围着他瞎折腾,就在歇息时吸着旱烟问:“你们是来找我的?”孩子们齐声答应是。

“有事吗?”

有一个胆大些的孩子说:“殷干爷,我们想跟你学功夫。”其他的孩子也齐声附和:“我们都想跟你学功夫。”

“学那玩艺做啥?”殷老汉问。

“练下了功夫就谁都不怕了。”一个下巴尖尖的孩子说。

个子矮小的一个孩子抢着说:“三毛那狗日的经常欺负我,可是我打不过他。等我学会了功夫,我就去收拾他小子。”

“练下功夫就去闯江湖。”一个高个孩子说,“那样就不用跟我爸、我妈一样整天只知道劳动、干活了。”

殷老汉举着烟锅摇摇头:“功夫可不是为了干这些用的。”

孩子们自然不会理解殷老汉说的话。

又过了几天,殷老汉问那些老围着他转的孩子们:“你们都会一些功夫了?”

有几个孩子就立时蹲成摇摇晃晃的马步,嘿哈地比划上了。

殷老汉看着,笑笑说:“你们比划的那是一点花架子。”

孩子们更不理解他们实打实地从电影上学来的“功夫”,殷老汉怎么说那是“花架子”。

殷老汉刚开始时对于三五成群地围在他身边的孩子很不习惯,觉得这些孩子太闹哄,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多年来,他一直是一个孤独而封闭的人。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让他想不清楚,整不明白,也看不惯。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必定与当前的时务相悖谬,那样,就会给自已给家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现在面对这群小孩巴秧子,他不知怎么,隐隐地感到了一些责任,就不由地把自己语言堤坝的闸门轻轻地拉开了那么一点,开始跟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说话了。说先前的事,说书本上看到的事,说那些早已深入骨髓血液中而这些孩子们却并不知道的有关伦常的事。起初,孩子们以为要讲什么武功的课,都很认真地听着,可几天下来,那些话都跟嘿、哈之类的功夫不沾边,也就不爱听了。

他们原本是想在几天之内或者一月之内学成镇中无敌或者校内无敌的“武士”的,哪里能听得进殷老汉那些仁义、道德、隐忍、无为之类的昏话?孩子们怀疑殷老汉是否有武功。

有一个孩子回家吃晚饭时跟他的父母说起这事,他父母乘势数落他:“本来你们就是一群憨憨,那武功都是年轻人的事,踢腿扬胳膊的,一个六七十的老汉,腿脚都不灵便了,还能有什么武功?要是真有武功,他还能呆在柳絮沟受苦?恐怕早就闯江湖吃香的、喝辣的去了。”孩子一听,觉得也是,先前咋就那么傻呢。于是,一个、两个,慢慢地大家都不去殷老汉那儿了。

只有昝小荣还时常到老爷子那儿去,他喜欢听殷老汉说话。殷老汉语言表达清晰,推理严密,说理通透,深深吸引着昝小荣,这是他在以前,在殷老汉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所不曾听到的。

现在,殷老汉身边只有昝小荣一个孩子了。时间一长,昝小荣倒忘记了他来殷老汉这儿的最初目的,只是想来,想听他说话而已。这时,殷老汉内心有了一种愿望悄悄地滋生着。

他问昝小荣:“你也想学武功?”

昝小荣对殷老汉这一问多少感到有些纳闷,老爷子不是好长时间不提功夫了吗?就毫无思想准备地说:“想。”

“学那做啥?”

“还没想好做啥,只是想学。”

昝小荣只是隐约地认为,学习武功,绝不是打打身边的人,逞威风,那样,用处也太小了。应该是有大用场的。可究竟有什么大用,他现在确实还不清楚。

以后的四五年之内,昝小荣一有空就去殷老汉那儿,跟殷老汉俨然成为一对默契的老少朋友。

昝小荣十八岁那年应征入伍,成为武警某部一名出色的战士,在一次追捕逃犯的过程中荣立二等功。几年后,昝小荣转业,成为县公安局刑警队中一位身手了得的刑警。

殷老汉到底给昝小荣教了什么功夫,小荣没说,村子里乃至庙镇谁也没见过。

殷老汉晚年常举着昝小荣在部队时一个人对七八个人的“散打”照片看,他看着昝小荣那脸上的英气,看着那令他十分眼熟的殷家招式,心中满是欣慰。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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