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东赴日本传说的由来
2012-04-29吴进
吴进
徐福,又名徐市,秦代方士。他积极迎合秦始皇祈求长生的心理,三番五次率人入海寻求所谓仙药,成为中国古代外交史上的知名人物。关于他最后一次率数千童男童女及百工入海后不再返回的归宿地,今人多认定是日本。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这也有大量的资料为证。但是,正如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中提出的论断:古史是层累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系统恰是一个反背,越往后,反而越将古代的历史编造得愈加悠久和清晰。关于徐福东赴日本的传说,可以清楚地证明顾先生论断的正确性。因为徐福东赴日本的传说实际上是由中日两国的民间和历史学家共同构造并逐渐完善起来的。
一、有关徐福事迹的最初记载
有关徐福的事迹,以司马迁所著《史记》所载为最早。《史记·秦始皇本纪》在“二十八年”记事中说:
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秦始皇准许徐福“入海求仙人”的呈请,后者便扬帆往三神山去了。这三神山在什么地方呢?《史记·封禅书》说:“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据此说法,三神山一是在渤海中,二是去人不远,三是有人到过。秦代的渤海面积较大,包括今天的渤海和黄海;今天的东海,古代则称南海。徐福是山东人,所以“三神山”的大致方位或区域应在山东半岛之北的黄海中去寻找。可是,从古到今,从未听说过其中有什么“三神山”,地理史料中也无任何记载,只是在山东《登州府志》上有一说明:
史汉所称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望之如云,无至者。
据此可以知道,司马迁讲的“三神山”,其实并不存在,只不过是一虚幻飘渺的“蜃景”。在山东蓬莱市的海边,常能看到这一奇观。秦始皇时代,人们尚不能解释这种光线折射现象,遂认为是神山;所以徐福等人无论费多大劲,跑多远的路,也是不可能找到“三神山”的。《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七年”载:
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
可见徐福首度出海失败。以后出海的地点,史书上未言他到三神山,也未言他到日本或其他地方,以不了了之。秦始皇也未追究,这大概是他因未食“长生药”而于此年驾崩沙丘的缘故吧!
《史记》所叙徐福事迹,在《淮南衡山列传》中也有记载,内容略异而载事益详:
(秦始皇)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帝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日:‘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悦),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可见,徐福已经摸熟秦始皇一意求长生的心理,就假装说他与海神对话,海神嫌秦始皇礼薄,不愿给他延年益寿的仙方,必得童男女若干、工匠多种方可。秦始皇执着于“求神异物”,他的雄才大略全被徐福的诈辞蒙蔽住了,高高兴兴地满足其请求。此次外出,徐福实力雄厚。他有了自己的基本群众——童男女与百工,还有过去派给他的武装力量——善射者,又带了农作物种子,船入“平原广泽”,他便停居在那里,当起国王而不归秦了。这“平原广泽”是否即今之日本列岛?跟徐福出海的人—个未还,古籍未明指日本,亦未实指蓬莱山,以此见徐福所谓赴日本之说,彼时尚未成立。
徐福究竟去了哪里?陈寿在《三国志·吴主传》的“吴大帝黄龙二年”条中说:
(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亶洲在海中,长老传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将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神山及仙药,止此洲不还。世相承有数万家,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货币。会稽东冶县人海行,亦有遭风流转移至壹洲者。所在卒远,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数千人还。
继陈寿之后,范晔在《后汉书·东夷列传》中更明确说,徐福屡屡出海因求不到仙药,怕回来之后被砍脑袋,干脆留在了会稽海上的宣洲。
亶洲在哪里?东晋葛洪《枕中记》认为在“对东海之东北岸”。唐代李泰的《括地志》称其,“在东海中……吴人《外国图》云:亶洲去琅邪万里”。根据这些记载,宣洲一定是个面积很大的岛屿,虽言“去琅邪万里”,但从“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今浙江绍兴)货币”分析,应当距夷洲(台湾的古称)不至太远,徐福率领的童男女后嗣才可能常有人来绍兴从事商业活动。宣洲究竟是何处虽不能明指,但决不是日本则是可以肯定的。
中国古籍中没有徐福东赴日本的明确记载,日本古籍亦同样。日本史册《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上有大量的外域人渡海归化日本的记载,有百济学者王仁海渡海传经皇子的记载,惟独于徐福东渡一字未提。而公元8世纪时,日本人学习、吸收唐代文明已颇纯熟,《史记》所载徐福航海事,他们不会不知道;如果此时日本有徐福东赴地是日本的传说,他们是应有所联系并以记载的。这只能表明,公元七八世纪之交的日本仍未与徐福东赴迁徙相联系。
二、徐福东赴日本由传说变成历史
根据现在所能查到的记载,最早明指徐福东渡到日本的是公元10世纪时的两个和尚。他们将徐福赴日的传说绘影绘色,仿佛确有其事。
公元10世纪初叶,五代后唐明宗天成二年(日本醍醐天皇延长八年,公元927年),日本佛教真言宗高僧、法号弘顺大师的宽辅上人来到中国济州(今山东济宁)。他和该州开元寺的义楚上人交游颇密。宽辅向义楚讲述徐福东赴日本的传说,义楚遂著录在其所撰《义楚六帖》一书的卷二十一《国城州市部四十三》之《城郭·日本》一章中:
日本国亦名倭国,在东海中。秦时,徐福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止于此国,今人物一如长安……又东北千余里,有山名富士,亦名蓬莱……徐福至此,谓蓬莱,至今子孙皆曰秦氏。
很显然,这是中国文化在唐代广泛传至日本,日本因其神山富士山又名蓬莱,而与徐福所寻以蓬莱为首的三神山作了想当然的联系。义楚不辨真伪,写入其《义楚六帖》。他将此书呈送后周世宗,世宗又命属吏收藏于史馆。于是,原本在海东流传的徐福东赴日本的传言,至此开始有了历史事件的性质。
迨入北宋,欧阳修作《日本刀歌》(《欧阳文忠公全集》卷五十四),也拿徐福东渡日本来说事:
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肥沃风俗好。
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卯童老。
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玩具皆精巧。
前期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
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
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
此诗有人认为是司马光所作,但今人多归于欧阳修名下。诗中的三、四、五数句皆取自《史记》,采药是要让秦始皇长生不老,童男、女,百工与五谷尽是徐
福请准秦始皇由大陆带入海岛的;九、十句是说徐福东渡时刻,秦始皇尚未焚书坑儒,古文《尚书》和另外的载籍多篇经徐福携出,没有遭火劫,完整地保存于岛国。
徐福东渡与日本的一些传说相连后,衍生出来不少故事,即在中日两国之间流传开来。公元1339年(中国元代至元五年,日本后村上天皇元年),日本学者北亲房所撰《神皇正统记》中,就记载了徐福东渡留止日本的传说。明朝洪武九年(1376年),已到中国八年的日本高僧绝海中津到南京晋谒明太祖朱元璋,与之交谈甚欢。谈及徐福在日本的传说和遗址,二人诗兴大发,各赋七绝一首,唱酬互应。绝海中津的《应制赋三山》诗云:
熊野峰前徐福祠,满山药草雨余肥。
至今海上波涛稳,万里好风须早归。
朱元璋的《御制赐和》诗云:
熊野峰高血食祠,松根琥珀亦应肥。
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
绝海中津的诗表达了他久客思归的意愿,朱元璋的诗则体现了他想象熊野的情景。其文采风流,各呈雅致,实为明初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饶有趣味的是,在日本,至今尚能指出徐福海舟停泊的地点——和歌山县的新宫市,纪伊半岛的熊野滩边。日本人说,徐福到熊野滩不久,就令百工持农种教会土人种地,又教会他们捕鲸。日本人为感恩,特替徐福及其随从立了墓,建了祠,年年献牲奉祀,血食不断,尊若祖先。现在徐福的墓与祠成了新官市的名胜古迹。墓前石碑上是“秦徐福之墓”五个大字。墓碑文字系该国儒生仁井田好古于仁孝天皇天保五年(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所写,其文为:“后之视古,其犹月夜望远耶?视其有物,不能审其形。以为人则人矣,以为兽则兽矣,以为石则石矣。虽其形不可定,而其有物也信矣。徐福之于熊野,其信然耶?”其文尽管闪烁其辞,一若在疑似之间,却到底反映出日本学人仍信其有物的心态。徐福已俨然成为该国备受尊崇的历史名人。对此,《日本名胜地志》、《异称日本传》和《同文通考》等书,均有翔实的记载。
三、中国学者对徐福赴日的论证
所谓徐福东赴日本的传说,本来只是部分日本人的观点,在中国也一直只是文人间的一种闲谈;但是,到了1950年,中国学者卫挺生写了一部影响很大的书,即《日本神武开国新考一徐福入日本建国考》,在香港公开出版。卫挺生附和部分日本人的观点,依据中日两国的有关史料,从人文地理、风物制度和出土文物诸方面进行了综合性考证,认为徐福东渡日本,虽然带有很大的冒险性和偶然性,却最终顺利抵达日本本州,而且还成功地坐上了日本开国君主神武天皇的宝座。具体说,徐福与神武天皇有地理、时代、舟师、人员、器物、制度、政策、神话、年代、文物这“十大符合”的惊人相似之处。卫挺生从而得出结论说:徐福的建国称王和日本神武天皇的开国登基,几乎是同一人同一事。
四、徐福东赴日本的观点仍难为学术界接受
尽管关于徐福一行最终的去向是到了日本的观点已为一些人所赞成,但是,从中日两国学术界的主流来看,其实并未认可。
《史记》虽然多处记载了徐福之事,但从未明确说他到了日本;“平原广泽”也不是今天的日本,日本当时尚为氏族制时代。《后汉书》、《三国志》也只说徐福到了夷洲或宣洲,而夷洲和亶洲在中国史籍中从来不指日本。再以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看,唐朝不知比秦朝先进多少倍,然而鉴真东渡尚且屡渡屡败,第六次才抵达日本;何况比鉴真早一千年的徐福却要带上大批童男童女和百工船队而集体平安抵达日本——这可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
至于神武天皇,只是日本古代神话传说人物。此人之存在与否,更属虚无缥缈,难以查证,故应与徐福无涉。
在秦始皇时代,确有中国人到过日本。这些人多是秦灭六国后的燕、齐遗民冒死渡海避难而来。稍后的汉代,仍有人来到日本,如中国东汉灵帝刘宏的曾孙阿智使主曾“率十七县人夫归化”,对这些汉人(后来被称为“归化人”),当时实行了集中安置的办法,故仍保持自己的风俗习惯,形成一种文化势力。不过,这与徐福东渡没有什么关系。
所谓徐福东渡日本的故事,产生于公元10世纪前后的日本。那时,中日文化交流已很频繁,常有僧人、使者和留学生来到中国,说起过徐福的一些传说;中国的义楚和尚未辨真假,记入《义楚六帖》里面,加上与《史记》中的记载有呼应之处,遂使之得以流传下来。而所谓徐福的遗迹,其实都是后来的好事之人虚设或伪造的。
如果说徐福没有东赴日本,那么,为何有些日本人却深信不疑,甚至乐意承认自己是徐福的后代呢?
这里应该指出的是,日本的“富士山”也名“蓬莱”,而且有“长生不死”之意,这其实就为深信徐福东赴日本者找到了“根据”。还有,日本大正年间(1911-1925年),考古工作者在日本南海岸发现了大量的铜钺、铜剑、铜铎等,其形状、质地与中国秦汉时期的铜器极为相似。考古工作者认为,这些都是中国大陆的“归化人”带来的。如果把日本的古代文献记载与这些出土文物相印证,中国在秦汉时代向日本大量移民是不争的事实。那么,谁是移民的领袖?人们最容易想起的便是带有传奇色彩的徐福。“归化人”虽已融入东瀛,可他们体内的中华血液仍时时在流淌,时时唤起他们的寻根意识,而徐福则成为他们寻根的最好慰藉。年代一久,自然就衍生出相关故事及其遗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