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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论禅与诗

2012-04-29黄春

文史杂志 2012年1期
关键词:禅学禅宗东坡

黄春

苏东坡一生多与僧人禅师交往,颇受佛禅思想之沾溉。他曾登临庐山,谒访东林寺,与常总禅师夜谈禅法,对禅家的“无情说法”进行参究,并写了一首极具禅学机锋的《赠东林总长老》诗:“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显示出较高的禅学修养。苏轼晚年贬谪南行,到曹溪参访南华禅寺,礼拜禅宗六祖慧能真身坐像,并与住持南华重辩禅师交流对禅学的看法。东坡《昔在九江与苏伯固唱和……》诗云:“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净同看古佛衣。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虽然苏轼并非要皈依禅门丛林,但对于“禅”的钟隋还是显而易见的。

“禅”乃古印度人发明的一种修行方法,其基本意思是“静虑”,即集中精神,凝会心思,排除一切妄想杂念,以求得内心的清净安宁。这也就从心境上远离痛苦,超越痛苦,获得精神解脱。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经过参合庄、玄的本土化改造,到唐代形成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禅宗。中国禅宗也讲静虑,而且比最初的印度禅走得更彻底。比如,禅宗强调见性即佛,即心是佛,认为内心静虑本身就是佛性,扫除尘染而获空明本心就是成佛。因此,明心见性不需向外用力,而是向内寻求。禅宗向内用力的修养功夫与中国传统的正心诚意、反求诸己的修为功课极为合拍,故受到普遍欢迎。宋代士大夫参禅蔚然成风,若仅就禅学而言,苏轼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诗歌创作也因此而具有比较浓厚的禅学意蕴。

禅是说空说无的宗教,诗是言志缘情的文学。如果要找寻两者的分别,则佛事与俗事、无情与有情、出世与入世之类的话是可以说的。但是,在既谙熟禅理又深得诗趣的苏轼看来,禅与诗并没有那么多的分界;就陶冶性隋而言,两者非但具有关联,而且其功能是相通的。东坡诗《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云:

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

暂借好诗销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愁侵砚滴初含冻,喜入灯花欲斗妍。

寄语君家小儿子,他时此句一时编。

作这首诗时,苏轼在京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值夜班于玉堂,读李之仪诗至深夜,有感而发。葛立方《韵语阳秋》认为此诗三、四两句“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方回《瀛奎律髓汇评》亦云:“李之仪诗得意趣颇深晦,非东坡不之察,故有是佳句。”两人都认为苏诗的“参禅”之语,是警示李之仪诗而说的,有批评李诗之意。这对苏轼此诗是误解。纪昀《瀛奎律髓刊误》驳斥方回之说云:“五句是沉思光景,六句是领悟光景,写得有神。”“沉思”、“领悟”是说读诗的情状,其实也正是“参禅”的功夫。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于此意说得甚是明白,其说:“能使人愁,能使人喜,非好诗那得有此?故曰可以参禅。”总之,苏诗在这里把“好诗”与“参禅”联系在一起了。当诗、禅之间的隔碍消弥之后,诗可以清净心性的作用更显突出,禅的静虑本色功能也更易于实现;因为对大多数士人而言,“诗缘”比“佛缘”要深厚得多。读诗可参禅,学诗可参禅;禅即是诗,诗即是禅——禅与诗的这种无分别关系,无疑为本来就具有诗学功底的士大夫开辟了一条极为方便的参禅之路。

“静虑”只是禅修的—个低层次,它以坐禅来排除内心的杂念,还属于有意识的范围,仅是消除烦恼、求得安宁的一种消极办法。禅的最高境界是悟空,即对宇宙一切作性空观照,其佛学根基是大乘般若学的要旨——空观。中国南禅宗继承和发展的就是般若空观之智。《坛经》所载六祖慧能偈语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这是对般若空观譬喻性、形象化的表述,也是禅学的最高境界。在“空”这个境界高度,诗与禅更是全无分隔。相反,对于—个诗人来说,悟得“空”的禅理,具备空静的心态是创造出好诗的重要心理因素。苏轼《送参寥师》诗云: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映,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成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苏东坡与参寥,既是诗友,也是僧友禅友。参寥上人学佛学禅,观苦观空,已达到百念灰冷的境界。“剑头唯一映,焦谷无新颖”,就是形容其空寂心境。既已万念俱焚,心如止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创作激情,又怎么能写出好诗来呢?参寥子却不然,他仍与“吾辈”竟逐于诗坛,而且还创作出如玉屑般清警的新诗。对于这种违反世俗诗歌创作规律的现象,苏轼经过反复思索,终于找到原因。原来,要想写出绝妙的诗作,创作主体内心的“空且静”是一大关键。因为只有静,才能了然万物的运动变化;只有空,才能容纳宇宙万相于一心。苏东坡另有诗《次韵僧潜见赠》写参寥云:“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黄菊,要伴骚人餐落英”;东坡《再和潜师》诗亦云:“吴山道人心似水,眼净尘空无可扫。故将妙语寄多情,横机欲试东坡老”,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以“空”的心态去“阅世走人间”,就会广揽博收,采无穷之风,获得丰富的阅历;以“静”的心境“观身卧云岭”,就会在静默反照中摒除尘俗杂念,聚精会神于新诗妙语的构思造作。惟其如此,诗人才有“空且静”的胸怀,还能“成酸杂众好”,博采众家之优长,从中得到诗歌创作的“至味”。苏轼最后得出结论:“诗法不相妨”,即诗歌与佛法禅法并不互相妨碍,而是互济互助,相得益彰。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云:“取韩愈论高闲上人草树之旨,而反其意以论诗,然正得诗法三昧者。其后严羽遂专以禅喻诗,至为分别宗乘,此篇早已为之点出光明。王士祯尝谓李、杜如来禅,苏、黄祖师禅,不妄也。”认为苏轼此诗开宋以禅喻诗之先河。针对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只评“静故了群动”二句“禅理也,可悟诗境”的情况,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说:“潜本僧,而公之诗友。若专言诗,则不见僧;专言禅,则不见诗,故禅与诗并而为一,演成妙谛。结处‘诗法不相妙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专拈‘空、‘静也。”纪昀看到了禅与诗并而为一的妙处,并找出一篇的主宰,可谓深得东坡之意者。确实,在苏轼那里,作诗与学禅,读诗与参禅,大抵是一而二、二而一,没有彼此分界,并不互相妨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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