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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澄海散文选

2012-04-29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楼兰谶语

我走进了楼兰王国的黄昏。这是西风瑟瑟的深秋,天上的霜霰、云朵和尘埃,地下的落叶、沙粒,还有冰冷的石头,都被空旷的宁静笼罩。我的身边横卧着一具骨架,由于时代久远,已经分不清它是死去的骆驼还是野马。亘古的沙漠戈壁死寂空旷,犹如孕育了月球的子宫,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踪迹。独自置身于此,感觉灵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高高托举起来,悬浮如云,不知要飘向何方。狰狞恐惧的雅丹地貌,不断从我面前闪过,鬼魅般的影子纠缠着我的步履。风吹过去,像古老的陶埙吹奏地老天荒的祭歌,而那种声音一旦消逝,剩下的又是巨大的空寂和沉默。我坐下来,身子依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那样子恍如一只蜥蜴,把干渴的肉身托付给树木清凉的阴影,等待最后的叶子运走我的梦幻和思想。但那棵胡杨早没了叶子,它虬曲坚硬的枝干一律指向天穹,指向楼兰王国的遥远背影,呈现出一种旷世的绝望与孤独。其实,于我而言,几千年之前的楼兰王国,就是沉沦于西地平线上的一个太阳,或者说,那是一个迷乱神奇的星云黑洞。我来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黄昏,面对的是太阳消失后的一片死亡之地,也许,自己的那种空茫的凝望,看到的仅仅是被风沙掩埋的废墟、残垣以及鬼魂般弥散的古远气息。在浩瀚的罗布泊荒原,任何生命都会随时在酷烈的阳光下消亡,然后留下一堆白骨或骷髅。橙黄如金的沙漠,黝黑沉寂的戈壁,不会存储诗意和浪漫,与死亡对峙,带来的后果就是肉体的烟消云散。然而,我还是走进了这片中亚最空旷最荒寒的土地。我坐在那里,用孤独的心灵与胡杨作近距离的交流或低语,始终以卑微的目光打量着它遗世独立的傲岸与壮美,宛若一个孩子,把胡杨苍凉的命运收藏于清纯的眼瞳,进而与它的灵魂融为一体。在想象中,我确信胡杨的手势就指向楼兰,它的年轮,它的记忆,它的梦幻,以及它生死顷刻,都留下了那个古老王国的印记。是的,胡杨不会忘记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时候,它一定就站在罗布泊的岸边,身前是浩瀚无垠的水,那水泊着鸟影花影鱼影帆影,那水湛蓝如天,将周围的城垣、角楼、佛塔一一倒映在里面,如梦如幻,恍若童话。伫立于此,胡杨看到的是一个王国的繁华与兴盛:店铺、酒肆、客栈、佛寺、商人、歌妓、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僧侣和诗人,商贾和舞女,还有肩扛猎鹰的土著,头顶陶罐的村女,来来往往的马帮驮队,吹奏羌笛弹拨琵琶的戍边武士……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真能存在三千年,那么,三千年之前的某个时光片段,或许,楼兰王国就用通天巫的密语谶言,给它传递了吊诡的宿命音信与消息,让它在轰然落地前的那一刻,能够再次回眸楼兰家园的前世今生。

阿尔金山沉默无语。那是距离楼兰王国最近的一座雪山,苍茫、冷酷、博大、深沉,犹如绝世独立的哲人。从我所在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山巅之上的白雪、悬崖、幽深的云岫、嶙峋的怪石以及飘忽不定的云朵。黄昏时刻,一轮月亮悬挂在山腰,被积雪和雾岚映衬着,发着一种幽蓝的光芒,仿佛就是从时间深处破尘而出的一朵波斯雏菊。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说,他曾在阿尔金山的冰川上发现了新疆虎,它的眼神忧郁而苍凉,好像在洞穿某种宿命的迷雾。据说,楼兰王建立自己国家的时候,就以新疆虎为图腾,把虎皮上的黄褐色斑纹当作自己部族的神秘徽号,每年四月,他都要带领部落首领,来到阿尔金山脚下,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数千年岁月随风而逝,当楼兰王国从罗布泊宽阔的岸上消亡之后,新疆虎的踪影也被漫漫的西风流沙湮没。我突然想起海明威,他在小说《乞立马扎罗的雪》中,描写了一只豹子,那只流浪在非洲草原的王者,不知何故却殒命于高山之巅,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留下了一个骨架,将死亡裸呈给苍茫的世界。作者笔下的那个意象,突兀而又诡异,似乎给喧嚣的世间暗示着什么。它隐喻了人生的悲剧和迷茫,还是传递了某个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最后归宿与命运?所有这些都被海明威芜杂的思想遮蔽或掩盖,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团。我抬起头来,把目光再次投向眼前的阿尔金山,那里的雪依旧银白闪亮,那里的月依旧清冷洁净,那里的荒草和岩石依旧静默死寂,唯有月色中呈现出淡蓝或靛青的雾岚,从山谷向山巅升腾,缠绵,缭绕,飘忽不定。我问自己:在嵯峨神奇的阿尔金山顶上,千年的白雪是否也埋葬了一只新疆虎的骨架?

没有谁知道楼兰人的祖先来自何方,尽管史学家做了大量的考证,但最终还是未能抵达那个民族血缘和生命的上游。史学家推断,楼兰人的故乡很可能在欧洲,因为后来的考古史料证明,生活在罗布泊的楼兰人使用的是一种叫佉卢文的文字,而这种文字属于印欧语系。民间传说,在遥远的年代,北匈奴远征欧洲,在爱琴海边跟一个土著部落进行了惨烈的战争。由于力量悬殊,土著部落败北,最后就踏上了漫漫的东迁路程。他们被一群白天鹅带领着,穿越了茫茫的荒原和沼泽,翻过了无数座长满原始森林的高山,经过小亚细亚、黑海、里海以及君士坦丁,最后来到了罗布泊。面对那片碧蓝辽阔如苍天般的湖泊,白天鹅缓缓落了下去,跟飘荡如雪的芦苇花一起落到了水汽氤氲的岸边。而楼兰人也在那里停了下来,逐水而居,繁衍生息。就在公元二世纪左右,建立了强大的楼兰王国。其实楼兰人也就是罗布泊人的祖先。我曾在孔雀河边的一个绿洲村庄里探访过罗布泊人的后代。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鹰钩鼻,微微发蓝的眼睛,胡须长及胸膛,走路迈着很大的步幅,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被风吹起来,零乱地飘摇着,宛若历经沧桑的荒草。他会汉话,跟我交谈起来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且思路清楚,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老人跌宕起伏、充满深情地叙述,使那个民族的英雄史诗,还有它的传奇历程,渐渐在我的脑海中明晰起来,犹如黑白默片,带着遥远岁月的风声雪影,从我的眼前一一闪过:森林、雪原、大河、海子、冰川、雪山、天狼星、西亚虎、如飞的鸣镝、闪亮的刀光、吊在马鞍上的人头、玫瑰般在夕阳里飞溅的血花、祭天的神秘咒语、写在羊皮经卷里的佛经、刻入竹简的佉卢文与栗特文、靠隐秘手段传播的土火罗文与巴利文、唱诗的梵文及犍陀罗文、熟读经文深谙星历的法师、手捧月氏王骷髅饮酒的国王、长袖飘然跳胡旋舞的脱脱女、汉朝的神秘刺客傅介子……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章节,不断在我的内心中纠结、碰撞、缠绕、翻涌,仿佛是老人的述说为我打开了时光隧道,我的灵魂被一团神秘的星云牵引着,飘飘荡荡地向那个古老渺幻的楼兰王国飞去……

孔雀河静静地流淌着,岸阔沙净,波澜不惊。夹河的胡杨漠然肃立,虬枝横空,在瑟瑟的西风中,橙黄的树叶不停地飘旋、翻转,坠入淡蓝色的黄昏。我的肩上、头顶也落了许多叶子,它们宛如时光哀婉的断片,覆盖或笼罩着我思古之幽情,将我如梦似幻的感觉带入一片苍茫虚空。我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喷吐在风中,待袅袅的青烟消散之后,我清亮的目光雪花般飘进了死气沉沉的罗布泊——前面是连绵不断的沙丘,在暗淡的天光下,犹如隔世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决绝的孤独。再远处能隐约看到破败倾圮的残垣断壁,上面蹲踞着几只乌鸦,没有啼叫,也不会哀鸣,完全像穿着玄衣黑裤的巫师。那里还有一座佛塔,周遭伤痕累累,仿佛是一根遗失在荒原的断指,想靠神的旨意,把前世的繁华与衰败、恩怨和情仇全部点化成迷蒙的历史云烟。想象,再现;再现,想象,置身与这个场景,我不由记起了传说中的楼兰千棺山。据当地土著人讲,在罗布泊深处,有一处神秘的石山,那里埋葬着数以千计的楼兰先民尸骸,每座墓周围都用石头和胡杨木做围栏,摆设成太阳的形状。每到夜幕降临,睡在棺材里的人们就走出来,登上山岗,对着月亮和星星唱歌跳舞。而到了黎明,他们又纷纷走进坟墓。鬼魂出没,亡灵舞蹈,这很可能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不值得信服。不过,上世纪初,有一支外国探险队,确实在沙漠深处挖出了一具楼兰干尸。经研究考证,墓主人是一个女子,她躺在阴暗的墓穴里已经有二千多年的时间了。我在新疆博物馆见到过那具干尸,她平卧于玻璃橱柜之中,有一张瘦削的脸庞,尖尖的鼻子,深凹的眼眶,褐色的头发披肩。她身上裹一块羊皮,毛织的毯子,胸前毯边用削尖的树枝别住,下身裹一块羊皮,脚上穿一双翻皮毛制的鞋子,头上戴毡帽,帽上还插了两枝雁翎。那日,外面阳光灿烂,而展馆内却显得有点昏暗,几盏电灯迷离闪烁,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她那干瘪枯黄的皮囊上,给周身涂抹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仿佛连皮下的骨骼都呈现出莹莹的暗蓝,恍如临冬的葡萄藤,虽然失去了水分,但依然保留着那一份柔韧和遒劲。二千年前,她是一个少妇,还是一个姑娘?是贫民女子,还是贵族王妃?还有她的生命,是死于疾病瘟疫,还是陨落于战争杀戮?这一切都已成了千古之谜。不过,看着楼兰女尸,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旷古不变的眺望和遐思。我想,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天,她也许会躺在一张胡杨木做成的大床上,透过窗棂,凝视着美丽的楼兰世界——那临窗之地,博斯腾湖铺展着无边的碧波,湖水清澈,微风鼓漾,芦苇挑着璎珞似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白天鹅从罗布泊的东岸飞向西岸;忍冬草和波斯菊在岸边静静地开放,花瓣上的露珠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白蝴蝶黄蝴蝶在阳光下绕着花朵,展开优雅的翅膀;罗布泊附近,高耸的佛塔上栖息着几朵白云,梵呗从寂静的寺院里缓缓飘升……她就这样把对楼兰的最后印象,一点点地收敛进瞳孔,然后闭上了眼睛,而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却流了下来,一直滴落于时间深处,打湿了两千年后的每个晨昏,结晶了一个个有关楼兰美女的传说……

那个夜晚,我踏上若羌县城的土地。盘桓、逗留,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萦绕在胸:一边是高楼、酒店、汽车、熙攘的人流、热闹的巴扎、迷离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一边是骡马、毛驴车、古旧的民房、戴着面纱的维族女子、高亢苍凉的诵经声、神秘玄奥的十二木卡姆……恍惚时光轮回,古代与现代交汇于某个节点,展现出别样的异域风情。繁华与骚动触目可及,荒凉和寂寞也并不遥远。我在感受这个城市现代化的同时,脚下就踩着古楼兰人的骨骸和坟墓,甚至觉得那吹来的瑟瑟西风,也带着楼兰人亡魂的气息。时间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它可以把美轮美奂的楼宇变成一片废墟,又接着将废墟转化为灯红酒绿的繁盛与辉煌,一切都在时间的笼罩和覆盖中变幻,一切都在岁月的洪流里沉沦、积淀、漂浮、升腾,或沧海桑田,或白云苍狗。

我抬起头来,穹庐似的天空深蓝如墨,浩瀚如苍茫大海,突然想起了楼兰人留下的一句谶语:我们在洁白的天鹅翅膀下唱歌,我们在悲恸的星星下流泪……

贺兰山缺

雪落下来。

秋天的雪。没有凌厉和寒冷,没有那种令人心悸的迷茫。雪花晶莹洁白,像灵魂的舞蹈,从千山万水的时间深处飘过,停留在贺兰山上。

停留在山谷里。

停留在云岫下。

停留在鹰与狐的凝视间。

停留在那些岩画古老而忧伤的梦中。

此刻,我就站立于贺兰山前。我看见了峰顶上的雪,还有雪中的摇曳的松树和灌木,再高处就是灰暗的天穹。那里的云朵宁静而自在,恍若不管人间悲喜的帝国亡魂。目光所及,天地空阔,偶尔发现一些随雪花陨落的树叶,在风中,展开如血般凄迷的笑靥。而自由浪漫的麻雀,不断地从远处的山谷间飞来,翅膀上的雪片闪亮如星,就像迷失在遥远岁月中的惆怅眼瞳……

我是来寻找西夏王国的。

说是寻找,其实还不如说是凭吊、冥想和猜测,就连缅怀追思也谈不上。那个十一世纪曾存在于西北荒野的神秘王朝,来如风,去似梦,宛如一朵雪花,早就消亡于历史的云烟之中了,没有留下完整清晰的史迹,甚至于,有关西夏的一段传说、一个故事,也都在岁月的流水里不断漫漶和沉沦,落满了时光的灰尘。我确信,那个遥不可及的草原帝国,那个显赫一时的马背民族,肯定被一种宿命所缠绕、氤氲和覆盖,冥冥中幻化为一缕苍凉的西风,在荒寒的历史天空下盘桓、游弋,从古及今,梦牵魂绕。

没有烽燧与狼烟,更没有荒草弥漫的古战场。

在我的身边,只有悠闲飘旋的雪。状如蝴蝶的雪花,静悄悄地落下来,落在了枯黄的草叶上,然后凝结成泪珠般的水滴。我发现,这里还有尚未凋零的野菊花,纤弱的茎秆上挑着点点淡蓝或暗红的花蕊,风吹过来,花叶摇荡,瑟缩不已,发出一种地老天荒的鸣响。深秋了,也不知那些花们为何还在浅吟低唱,替什么人奉献哀婉的祭祀歌谣?

祭坛变成了石头。石头冰冷,只能承担蚂蚁和瓢虫的巢穴。一只蚂蚁过去了,又一只瓢虫也过去了,它们同时也在忙碌,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建立另一个王国。西夏人曾经祭天的场所,如今被昆虫占领,营造着有别于人间的繁华与热闹。当年的黑袍巫师、青铜宝剑,还有隐秘的咒语谶言,神圣的金银玉器以及苍凉诡谲的祭祀古歌,都被白草黄沙掩埋。时间只遗留下了一堆堆沉默的石头,而石头背后早没有了人的呼吸与体温。那一次次的浩大祭奠,那一场场皇家的铺排和张扬,也最终化为了亘古的虚无。

民间传说,在上个世纪初叶,几个俄罗斯考古学家来额济纳旅游,无意中发现了西夏人屯兵的古城——黑城。他们在那里发掘出了一批文物,其中一件就是党项族用来祭天的石碑,碑文用鬼气森森的西夏文写成,内容深奥高古,至今无人能够破译。其实,在中国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大多有祭天的习俗,那种付诸文字的祭文,肯定是祈求人与天地相互感应的隐喻和密语。天机不可泄露,除非是通天巫,谁还能够解读其中的奥秘与玄机?我们所能想象到的,只是那个祭天场景:白石垒成的祭坛,头戴面具的萨满,画着苍狼图腾的旗帜,匍匐在马下的皇族、将士和平民。所有这些都以白雪皑皑的贺兰山为背景,苍天下,雪山前,随着巫师的一声低语,柏枝燃起了袅袅香烟,天神与人灵,亡魂和鬼魅,在幽暗迷离的天光里互相融合、纠缠、飘动、游荡,恍若黑色的鸟群……

雪落下来。

纷扬的雪花,如玉似蝶的白色精灵,一直追随着我的身影。我相信雪花的灵性,它们从远古的时光通道里飞来,从一个王朝稍纵即逝的梦境中飘过,从西夏女子怅惘的凝视中消失,然后幻化为一朵白莲,悄然开放在我的灵魂深处。而我,就这样内心供奉着那些洁净美丽的白色精灵,在踽踽独行中,有了对那一段历史的深情眺望和回眸,有了水波般缥缈的猜测和想象。

我看到了党项人的背影。

他们,那些身体粗壮、魁梧雄健的游牧者,本来是青藏高原西羌族的一支,在辽阔无垠的雪域,过着逐水而居、弯弓射雕的平静生活。后来随着吐蕃的强盛,两个民族不断发生摩擦,连年的战争,使西羌人尝到了血与火带给生灵的巨大痛楚,无奈之下,他们便开始了漫长的迁徙历程。先是来到河西走廊,又沿着弱水进入额济纳,最后再辗转到了贺兰山下。西羌人将自己的部落改名为党项,期间已经过了数百年。直到占据了宁夏平原,在浩瀚苍茫的黄河岸边,党项族才有了自己的国家——白高夏国,也就在这个时候,党项人才真正进入历史的视野。应该说,黄河九曲,富有宁夏。贺兰屏障之下,黄河水温婉多情,将辽阔的平原滋润得如同江南一样妩媚旖旎、美丽富饶。然而,党项人的命运似乎天生与战争相伴,当他们在马背上唱着古歌,跟白云清风浪漫逍遥的时候,当他们搭起帐篷,在稻花香里酣梦甜甜的时候,蒙古人的铁蹄正越过贺兰山,踏起漫天黄沙,带血的鸣镝已经穿越茂密的芦苇和庄稼,射向他们的头颅。

于是,巍峨坚固的黑城陷落了,繁华喧嚣的兴庆府也成了一片废墟。我确信那是一个黄昏,当蒙古人的上帝之鞭,落在西夏人头顶的时候,残阳便染红了整个黄河,那个城市的街巷、角楼、堞口以及酒肆、商铺,都沉浸在泪水和哀嚎之中,万千生灵的鲜血宛如玫瑰花瓣,不断在秋风中飞扬,飘起又溅落,缓缓流进寒凉的夜晚……

党项人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悲歌一曲,苍凉如梦。

他们只留下了十几个坟墓,说是西夏王陵,其实就是黄土夯筑的冢疙瘩,上面没有芳草,也不见野花杂树,贫瘠寂寞,就连麻雀也不愿在那里栖息。除此之外,他们还遗留下一些用西夏文写成的碑文,字形诡谲,笔划神秘,每个字都犹如上天的咒符,氤氲着森森鬼气。也许,只有真正破译了那些文字背后深藏的秘密玄机,我们才能够走进西夏人的内心世界,才能洞见其迷雾缠绕的悲凉宿命。

雪落下来。

秋天的雪从贺兰山的肩膀上落下来。

我知道,一个人对历史的思索和拷问最终会走向虚无,因为,西夏人所有的谜团都深埋在岁月的废墟之下,那种真相和具体场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惊天事件,那些民族之间的恩爱情仇,只有沉默无语的贺兰山可以见证或回忆。

雪落下来。我在西夏王陵前游走、徘徊。雪花堆满了我的身体,打湿了我的眼睛。该回去了,要不,那瑟瑟的贺兰秋风,一夜间会吹白我的头发。

拉萨:

隐秘的时间及其幻象

站在拉萨的街头,我想象一个蓝月亮。

曾经照耀过吐蕃王朝的天空,曾经在藏王和喇嘛的梵语中沉沦或飘升,曾经把淡蓝的清辉洒向天葬场和牛毛帐篷,曾经沿着时光幽深隐秘的隧道,蓝月亮,向我走来……

蓝月亮,犹如一滴露水,轻轻的,缓缓的氤氲开来,于白云之下,高原之上,覆盖了我充满尘垢的视野,打湿了一个凡夫俗子的所有念想。或者说,蓝月亮,那其实就是神的眼瞳,透过纷扰喧嚣的世相,照亮了我的前世今生。

但此刻,我的身边只有人流、车辆,随处是忙碌奔跑的摩的、叫卖商品的商贩,还有免费派发广告报纸的学生、沿街乞讨的流浪汉、操着不同方言的农民工、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的游客。高楼、商场、酒店、发廊、咖啡馆、洗脚屋、手机专卖店,但凡内地有的现代化建筑设施、商业场所,都能在拉萨找到落脚的地方,甚至是灯红酒绿的排场,风花雪月的故事,都能在这里得到或明或暗的张扬和复制。不知谁说过,只有以仰视的角度,才能读懂西藏。可我没有雪山的海拔高度,从红尘烟云中走来,内心一片荒芜,即使站立于拉萨,目光也缺少了念青唐古拉的洁净和澄明,被世俗遮蔽或修改过的眼睛,还能看到神的手势与位置吗?

布达拉宫静静地屹立于红山之巅。

没有孤独与寂寞,也没有尘世间的喧嚣和骚动,那个接近天穹星座的建筑,拥有另一套时间和情感系统。不论何年何月,它的姿态或内心,都有着精神的指向。我相信,布达拉宫占据了时光村落,那里已经长满了灵魂的菩提树,天心月圆,华枝春满,洁净神圣的花朵,不会在凡俗的风雨中凋谢、沉落、枯朽,而它那沉静澹泊、永恒不变的宗教情怀,将引领凡夫俗子走进恬静清明的菩提世界……

我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巍峨的宫墙屋脊。拉萨的天真蓝,是深蓝、湛蓝、靛蓝、冰蓝,是宝石蓝、湖水蓝、浩大的蓝、旷远的蓝、童话境界般的蓝。那种无法言说的蓝,就悬浮在布达拉宫的头顶,氤氲漫漶,笼罩缠绕,宛若佛祖的盈盈笑意,神秘、恍惚,荡漾着寓言和神谕般的波纹辉光。太阳刚刚升起,我看见金箔似的阳光,从蓝色的天空里飘落下来,最先染红了药王山嵯峨嶙峋的石崖,尔后慢慢游移,照亮红山顶端的青草和鸟群,最后才落到了布达拉宫。于是,经幢、宝瓶、摩羯鱼、金翅鸟……宫殿屋顶与四周的神奇饰物,还有花岗岩墙体、高翘的檐牙、木质方形窗口,随风飘荡的经幡、袅袅升腾的煨桑的烟霾,所有这一切都在阳光下灿烂生辉,仿佛融进了玫瑰般的火焰,不断地燃烧,发出炫目瑰丽的光芒。

白石铺砌的台阶从山脚一直向上蜿蜒,通往布达拉宫的深处。

沿着石梯,我慢慢往上攀登。我的影子就在前面,扭动如黑色的水蛇。影子在早晨的太阳下闪现,不经意就会触碰到路边孱弱可怜的格桑花,偶尔也会覆盖石缝间来来往往的蚂蚁瓢虫。尽管那不过是一时的阴暗笼罩,但对于渺小的生灵来说,带给它们的也许是一生的冰凉和荒寒。我不知道,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走向佛殿的时候,会不会找到曾经丢失的悲悯情怀?佛经上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对于满身尘垢的我,还能理解那个充满佛理禅机的谶语吗?

布达拉宫的门为我轻轻打开。或者说,有一个尘世之外的世界,带着清凉和神秘的风,将我的人间梦幻,吹进了时间深处。我在宫殿走廊里穿行,内心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好像是独自面对着一个幽深的海子,除了涌起一丝想清洗灵魂的欲念外,剩下的全是澄澈、干净、晶莹碧透的空灵感觉。窗户洞开着,外面的日光悠然地洒进来,跟宫殿里的飞起的尘屑、细小的沙尘颗粒混合在一起,光与影,展开斑斑点点的翅膀,在静谧空寂的地方往来穿梭,好像要走进另一个隐秘时空。酥油灯闪闪烁烁,淡蓝暗紫的光晕映现出周围的佛像和唐卡。我想那一定是前世就点亮的灯盏,为芸芸众生指路,把他们引向今生和来世。一个人面对一盏酥油灯的时候,观看到的是现实人生;而一盏酥油灯面对人的刹那,将会照亮他的彼岸世界。在我走过的地方,红宫和白宫不停地为我展现着神圣的法相世界:释迦牟尼的鎏金铜像、宗喀巴的画像、藏王用过的玉石法器、梵文经书、各类壁画、彩色唐卡、古老的贝叶经……神秘的五世达赖灵塔,周遭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珍珠和黄金美玉,仿佛是,一代宗教领袖的肉体在塔体内沉默,而灵魂依旧徘徊不散,通过金碧辉煌的宝塔,给朝圣者传递着一种不朽的精神温度。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居室整洁明亮,生前摇转的那个摩尼轮就摆放在榻前,还有他用过的法器,读过的经卷都完好无损,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静静地呈现着佛界的庄严与神圣。据说,仓央嘉措在闲暇之余,喜欢写诗,尤其是情诗,写得分外缠绵蕴藉。我猜想,在那些梵呗声声的黄昏,他也许就站在某个窗口前,眺望远处的雪山,用抑扬顿挫的藏腔,轻声吟唱……

走出布达拉宫,我默立在广场边的一个花圃旁边。雪域高原的十月,菊花刚刚开放,淡蓝或深紫的花朵,随着秋风摇曳。几只硕大的白色蝴蝶从红宫方向飞来,绕着那些美丽的花蕊轻轻盘旋,时而高飏,时而低回,印着斑点的翅膀还背负了一些细碎的露珠,迎着秋阳,熠熠生辉。史料上讲,松赞干布为了迎接文成公主,特意在红山上修建了白色宫殿,那九百九十九间白色的房子便是布达拉宫最早的建筑。让吐蕃和大唐和解,两个民族世代友好,布达拉宫成了历史最好的见证。然而,站在这里,我竟然忘却了那段波诡云谲的时代风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那两只蝴蝶悠然地飞着,渐渐回到遥远的岁月,隐约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就从深宫中款款走出,为我讲述他们温馨美好的生活,讲述穿越日月山之后的爱情传奇……

在拉萨,每一次穿越和抵达,都能找到安顿灵魂的地方。那日,我在拉萨隐秘的街头,看见几个藏人牵引着一只白山羊前行。山羊被清水洗过,皮毛干净闪亮,就连它的眼睛也透着海子般清澈的光芒,单纯、平静、安详,无忧无愁。藏人告诉我,山羊是他们选中的灵物,将它带回大昭寺放生,之后就可以让其回归大自然的怀抱,永远享受不被杀生的权利。望着蹦蹦跳跳的山羊,再看看他们朴实憨厚的表情,我第一次真正体悟到了佛经中阐述的万物平等、敬畏自然、救赎灵魂的内涵。

煨桑的青烟从巨大的香炉里袅袅升腾起来,飘向空旷的蓝天。熹微的晨光中,大昭寺显现出恢弘雄伟的轮廓。我站在八廓街不远的地方,能眺望到歇山屋顶的鎏金铜瓦,还有栖息在斗角飞檐上的乌鸦和鸽子。大昭寺是拉萨的中心,也是藏传佛教最为神圣的寺庙。建造的目的据传说是为了供奉一尊明久多吉佛像,即释迦牟尼8岁等身像。该佛像是当时的吐蕃王松赞干布为迎娶尼泊尔的赤尊公主,从加德满都带来的。而现在,这里供奉的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遥想那个时代,12岁的释氏尚未得道成佛,他的孩童岁月应该与常人无异,他不可能想到未来的一天,自己的思想会翻越喜马拉雅山,影响到另一个世界。但这也许就是因缘善业,冥冥中佛祖的信仰乘了一片洁白的雪花,从菩提树下起飞,然后降落于苍茫的雪域高原,开始了慈航普渡、救赎苍生的历程。民间传说,自从佛祖的等身像供奉至此,就有成千上万只白色山羊蜂拥而至,它们背土建寺,昼夜不停,等到大昭寺落成之后,便随着天上的白云,飞进了遥远的雪山。千百年来,天灾人祸并没有使大昭寺销毁废弃,反而让流逝的时间有了一种超验的灵性,岁月如点燃的一盏盏酥油灯,给古老的吐蕃民族带来了温暖和朗照。

跟着朝觐的人转经,我走得很轻,步履极慢,生怕挤到了那些虔诚的信徒。我知道,他们都来自遥远的地方,在行进的路途上,每走一步都要匍匐在地,用额头触及冰凉的冻土,那种膜拜圣灵的长头,从家乡要一直磕到拉萨,磕到大昭寺。他们虽然衣衫破旧,上面落满了灰尘,脸庞被霜雪浸渍得沟壑纵横、一片荒寒,但当俯身叩拜,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眼睛里却蓄满了幸福、感激、明净、清亮的泪水。

我依然在想象一个蓝月亮。

不过,这一次,我的身边没了寺院和深宫,也没了香火、经幡、风马旗、摩尼轮、八字真言……

拉萨河静静地流过。

岸边,坐着两个红衣喇嘛,他们手里捏着几枚刚刚落下的白杨树叶,翻过来转过去地仔细端详,看了一会,就把那些橙黄的叶片轻轻放进河水。河水荡漾,涟漪晃动,渐渐地,湛蓝的流水中映现出如梦如幻的倒影。

还是回去吧,今生今世,我可能永远找不到拉萨的蓝月亮,永远无法窥见那世俗和宗教相融相伴的真实原貌。拉萨,留给我的,都是隐秘的时间和幻象。

神灵之上的秋天

霜落下来。

深秋的霜落下来。银白的霜。灰暗的霜。闪闪烁烁的霜。明灭跳动的霜。落着,不停地落着。在丝丝缕缕的秋风中,霜花如青铜锋芒,或者说像鬼魅的眼神,寒冷、清凉、鬼祟而幽秘地降落于某个黄昏或黎明,然后覆盖所有的草木、花朵和无边无际的原野。

霜下面的河静静地流淌。河床裸露着狰狞的石头,石头上的苔痕渐渐干枯或龟裂,宛若神秘的八卦图文。一些水草还在摇动,包括芦苇,将银白的花穗伸向天穹。水面上,偶尔飘过几片心形的白杨叶子,闪闪的,绯红而灿烂。河水慢慢地淌过秋天,无声无息地流着,仿佛是一个失却爱情的梦,在梦里,只留下苍凉而苍茫的手势……

沿着河岸走,我看见零星的向日葵独立寒秋。向日葵摇晃着金黄灿烂的头颅,眺望或凝视远方,有着像我一样的愁绪和孤独。远方矗立着雪山,雪山之上是云朵,云朵之上是虚构的神灵。秋天,神灵会张开翅膀,将点点滴滴的露水,洒向我的灵魂,那些过往的心事莹蓝透亮,恍若地老天荒的梦境。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傍晚,深秋的傍晚。依稀迷离的星群从河对岸慢慢升起,天空澄澈碧透,能听到银河的水漫过云层,发出清响。雁阵惊寒,凄凉哀怨的鸣叫渐走渐远,几片灰褐色羽毛从高空飘落,消失于沉沉夜幕之中。星星不停地旋转、漂移、游动。淡黄的星星。宝蓝的霜花。紫红的流萤。以及淡蓝的晚风和草屑,还有灰尘、沙砾,静悄悄地飞过我的头顶。我感觉到了那个叫时间的东西,在秋天,在霜风凄惨的季节,时间变幻成了一块清凉晶莹的蓝冰,垂挂于我们的肩头。

河岸空阔,岑寂如史前荒原。花朵们大多凋零飘逝,只留下苍黄憔悴的茎叶。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我面前飞过。寒凉透心的黄昏,蝴蝶的翅膀上驮着风霜雨露,迟缓而沉重地飞翔着,盘旋着,在残枝败叶间寻觅栖身之地。从春天到秋天,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它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眼前的家园,秋风瑟瑟,造物主已经为它准备好了墓地。我曾记得每年三月的河岸,草长莺飞,百虫熙熙,而此刻万物归于静寂,只有最后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用生命祭奠那美好短暂的时光。脚下到处遗落着动物的尸骸。蜜蜂。蚂蚱。蚂蚁。蜥蜴。金龟子。七星瓢虫。所有的尸骸零乱狼藉,散发着忧伤悲凉的气息。那只纯白的蝴蝶最后也陨落于此,犹如一瓣雪花,倏忽消失在迷茫的死亡之岸,没有踪影,没有痕迹。

在不远的地方,淡蓝的暮霭正慢慢接近一片白杨树林。落叶从树枝上坠落,穿过紫色的天光,与河流一样默然消隐。鬼火明灭如眼。在隐约的鬼火中能看见或新或旧的坟茔,还有墓碑,阴森地站立在荒草之间。我知道,这里是一个坟场,每年秋天,都要有一些死者沉睡于此。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年年如斯的季节轮回,使生命的脚步变得尤为匆忙、急促,仿佛唯有到了秋天,喧嚣的人生才可以找到永恒的安息之地。红叶飘摇,雾岚氤氲。站在河岸上,我恍惚感觉到那些亡魂跟着落叶舞蹈,神灵之上,飞扬着秋天的云朵和鸟群,盘旋着琥珀色的星星和月亮。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听到过有关河流与亡魂的故事。传说中,那片树林里,时常出没着一个女子,她的前身是一种灵异的动物,大概属于狐狸或雪豹之类,勇敢、妖媚、亮丽、来去无踪而充满魔力。在秋天来临之际,神秘的女子款步走出树林,乘一朵苇花渡河,前往雪山幽谷,将那里的生灵全部引渡到对岸温暖的村庄。每逢来年春天,村子周围的河滩上便会开出美丽的野花,便会有各式各样的鸟和蝴蝶展翅飞翔。传说的背景神秘而奇异,就连河水也会在女子的裙裾下摇曳朵朵金黄的珊瑚,红叶是她顾盼的眼神,芦苇的花穗则成为她轻盈飘逸的兰舟……

没有谁知道河水发源于哪里,又流向何处;就这一脉山溪,浅浅地,静静地淌过荒原、山地、丘陵、戈壁,淌过静谧的乡村和喧嚣的城镇。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曾怀着好奇心探究这条河流的源头,不止一次地沿岸而上,翻越雪原冰川,进入祁连山腹地,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记得也是一个秋天,我在深山的坡地上发现了一座喇嘛庙,经幡飘动的佛堂前空无一人。寺庙的后方流淌着一条纤细清澈的小河,河边坐着两个红衣喇嘛,他们正面对雪山,不停地念诵八字真言。河水静悄悄流下山谷,水面上漂浮着他们的影子,时不闪过金露梅的叶片,还有死亡的蝶影花影,悄无声息,默然远逝。其中一个小喇嘛听了我的絮叨后,淡淡地说,只有他们的师傅知道万河之源,可惜他今天不在。山那边的一个牧民死了,要进行天葬,师傅给亡灵做超度去了。那一刻,我缓缓抬起了头,看见远处的山岗,以及山岗上栖息的白云和神鹰。天葬场周围,袅袅地升腾着柏枝的香烟,香烟缠绕着雪山,雪山高处是云岫和寒冰,在高处就是明净如洗的秋空。天葬的仪式开始,亡魂的翅膀展开一片蔚蓝的幽深与浩瀚,所有的神灵不断向上攀升、超越,飞往遥远的天堂。

秋天在高原之上。

寂静、明亮、辽阔的秋天在神灵之上。

暮色苍茫,流水悠悠。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看着淡蓝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消失于虚空。在2011年的10月,一个人,沉默的岸,以及霜冷长河的梦幻断片,构成了一个有关秋天的谶语。

穿越千年的眺望

依然是那条流淌了千年的黑河。

依然是那片水泊,那片湿地。

逝去的成为传说,留下来的仍旧鲜活:青草、野花、蝴蝶、蜜蜂、云影、鸟声,还有摇曳的芦苇、飘散的花瓣、放牛的牧童、悠扬的叶笛、在村庄上袅娜的炊烟、在原野里默立的玉米和向日葵……

我相信宿命。一个人重返故地,是定数,也是缘分。哲人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意味着时间难以倒流,生命的每一个足迹都会被岁月掩埋,然后交给时光的雪片,还原成一片苍茫。但我还是回来了,在这个深秋的黄昏,独自站立在萧萧西风之中,宛如一只寻找家园的燕子。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甘州湿地。第一次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在张掖师专读书,青春如虹,视觉向外,内心里只有梦想和诗歌。记得不止一次,我跟几个同学穿越胡家园子,隐身于水汽氤氲的芦苇荡。我们坐在潮湿的草地上,面对潺潺小溪,谈论顾城和舒婷,争辩朦胧诗的某个意象。或者平躺在那里,呆呆地凝望天空,从飞扬的芦花间寻觅那些忧伤的鸟影和星子……

现在,我又站在那片湿地边缘。

我的身边是静静流淌的黑河,再远处就是祁连山,苍崖老树,白雪皑皑。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见秋天的云朵,横卧于嵯峨的山巅,悠闲、自在,还带着几分幽苍的古意。冰川发着晃眼的白光,犹如端坐了千年的帝王,将忧郁的目光投向山河大地,而涓涓山涧则像它的子民,一路欢歌笑语,颇为写意地流出峡谷,汇入茫茫弱水。

眼前的芦苇在飘浮、摇荡。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弹奏地老天荒的琴弦。有谁,于冥冥中张望?又有谁能携一片苇叶,穿过水泊,抵达灵魂的地址?我看见一滴露水,垂挂在苇子的花穗之上,跟着瑟瑟的秋风低语。秋阳下,那个水珠不断闪烁、变幻,晶莹的辉光逐渐扩大,宛若神灵赐予人间的眸子,就那样跟我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开始了对历史的深情眺望。

甘州的秘密隐藏在水中。

水泊。水塘。水沟。水渠。水边的佛塔。水岸的鼓楼。水中的鱼影。水湄的沙洲。还有临水散步的野鸭,面水翩跹的蝴蝶,在水里嬉戏的孩童,在水上垂钓的渔翁……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所有的生活,都被水浸润着、洗涤着,像远古的歌谣,每一个节拍上都凝聚着闪闪亮亮的水滴,明丽,清澈,意蕴绵绵。

那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古甘州的史册,照亮了遥远的时光村落——

颛顼诞生在黑河岸边,第一声啼哭唤醒了夐古的蒙昧。大禹治水,导弱水于流沙,开辟了最早的文明。周穆王驾车西游,与西王母相会在昆仑山下,浪漫的歌谣传唱千秋。还有黑水国的王子,跟着一只火狐,迷失在淡蓝色的黄昏。还有一棵老迈的胡杨,在某个夜晚突然变成了长袖飘飘、裙裾曳地的仙女……缈幻如风的传说,惚兮恍兮的故事,都在甘州的水泽边留下了印痕,都仿佛是弥漫的水汽雾岚,神奇、隐秘,如梦似幻。

而信史中的笔墨文字,又曾经真实地还原了古甘州的历史风貌:月氏、匈奴、西羌、吐蕃、回鹘,那些少数民族,或是在黑河岸边鸣镝狩猎、弯弓射雕,或是在河滩上放马牧羊、偃仰啸歌。在古甘州的流水波光中,不仅映现着烽火狼烟、刀光剑影,也有天籁、河籁,有田园牧歌、风花雪月……

你看,在古甘州,在遥远的岁月那头,我们见不到高楼大厦,听不到急管繁弦,没有火车汽车的轰鸣,没有喧嚣,没有繁华与骚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苍老的古堡、黄土夯筑的城墙、四角翼然的鼓楼、穹庐似的毡房、静默耸立的佛塔。那时的天很蓝,水很清,风儿会轻轻地拂过我们的面颊,带着泥土的气息,传递着沙枣花的清香,偶尔还会飘来羌笛与琵琶的音符,如梅花雪瓣,静静地、悄悄地落进我们的灵魂。

你还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夏日的傍晚,蝴蝶和燕子在紫色的晚风中穿梭、飞翔,天上偶尔飘过一颗一颗星星,炊烟从美丽的城堡中升起来,袅袅地消失于空旷的蓝天。一大群野鸭和鸽子在湿地四周盘旋,发出呢喃咕咕的叫声。这时候,有许多汲水的村姑,头顶陶罐,袅娜着身姿,缓缓走向黑河水湄,时不时哼唱着古朴清新的村野小调……天地岑寂,雪山无语,一切的一切都呈现出原初的平和与幽静,仿佛是被时间虚构的童话世界。

许多人都从古甘州迷蒙的云水泽国间走过去了。

张骞、霍去病、班超、法显、玄奘、高适、岑参、忽必烈、马可•波罗、林则徐、左宗棠、于右任、张大千……他们或许戎马倥偬,或许戍守边关,或许传经送道,或许写诗作画,或许考古探险,从中原出发,沿丝绸之路西行,进入甘州就停下来了。就这么一站,竟盘桓流连了几个月,甚至数年。是甘州的黑河,是澄澈的波纹涟漪,是摇曳星光月色的芦苇,是清风中飘荡的梵呗,是水一般温情脉脉的乡土风俗,留住了他们的脚步,感染了他们的灵魂。他们驻足于此,思考于此,额头上的风尘已化为历史的沃土,生长出了绿叶,结出了千秋长青的圣果。

依然是那条流淌了千年的黑河。

依然是那片水泊,那片湿地。

现在,我一个人在那条新建的人工栈道上踽踽而行。视野中,芦苇在如血的夕阳里摇动,璎珞似的花穗静默无声。青草尚未枯黄,叶脉上透出霜染的印痕。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秋风里绽放最后的美丽。苇塘里的水平静如初,倒影着深邃空阔的蓝天,而灵动的鱼影正好与白云的影子一同沉浮,若隐若现……

是的,当再次走进甘州湿地的时候,我开始了漫长的眺望。

眺望千年前的水乡泽国,眺望遥远的芦花塔影,眺望消逝于历史长河中的神话传奇、人世春秋;而千年后,又有谁站立于此,眺望我们曾经共有的家园?

祭坛上的图腾和野花

虚构:史前的某个夜晚

那是个神秘而神圣的夜晚。

我想象,那个夜晚的月亮一定很大,很饱满,犹如悬在天穹的一颗硕大的露珠,晶莹,清澈,在凉爽的风中摇荡。月华如水,天地一片澄明。

就在此时,从某个村庄里走来了一群女子,她们穿着兽皮缝制的衣裳,头戴羽翎,腰系骨佩,口衔叶笛,袅娜着青蛇般的身体靠近祭台。风吹过来,脚下的草叶在颤动,一些美丽的昆虫纷纷跌落。花朵依旧在夜色里绽放,淡淡的清香和着泥土的气息缭绕在她们身边,不远处闪动着萤火虫的光芒,河水的影子如梦如幻。

祭坛的周围布满了蝴蝶的翅膀,还有野杜鹃凋零的花瓣,石头上的地衣苔藓苍碧清凉,七星瓢虫的尸骸散发着浓重的腐臭气味。一些古老的蕨类植物在月光里安眠,摇曳着斑驳的阴影。祭坛是随意的土丘或石垒,上面的荒草和野花轻轻摇摆,拂动着来去自由的山岚和雾霭。

祭坛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石制男根,浑圆挺拔,指向墨蓝的天空。幽静的夜,幽静的月亮和星星,幽静的生灵和石头。图腾在幽静的世界里沉默。一只虎斑蝙蝠绕着祭坛飞行。花朵张开柔嫩艳丽的蕊。夜莺在冷杉的枝头鸣叫。荒蛮岑寂的天地之间,只有男根与褐色的荒草互相纠缠,互相映衬,显出几分勃勃的野性。

女子们点燃了香火,然后就围绕着祭坛开始唱歌,跳舞,或者跪下来,面对粗硕的男根,念念有词,述说肉体和心灵的秘语……

史前的夜晚,民间的鬼魂纷纷逃离。在神圣的乡村祭坛上,男根成了唯一的神祗,唯一的灵魂。而就在女子们仰望男根的那一刻,她们的眼角便有了盈盈的泪花。

亲历:呼图壁的秋雨

此刻,我就站在新疆呼图壁县的一处山崖下面,默默地凝视着那些岩画,我的目光苍凉而又苍茫。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北方的雨氤氲着茫茫的雾岚,忧伤,缠绵,绵邈无垠。雾岚浸湿了草地,笼罩了黄昏的雪山和云岫。

事实上,我所虚构的那个夜晚早已消失在时间烟云之中了,有意味的图腾如风远逝,那些女子的歌谣和祷词,笑容和心情,还有梦幻和伤感都被岁月的流水带进遥远的虚空。只有眼前的岩画还呈现着时光的背影:树叶,花朵,云翳,奔跑的鹿,飞翔的箭镞,牧人的眼睑与手……

男根是独立的,岩壁上刻画着几条线条,简洁,苍劲,古朴,飘逸,仿佛是一个技艺超群的雕刻专家,随意举起了手中的錾子或斧凿,就那么几下便完成了象征男性的器官,然后坐在那里欣赏了片刻,悄然离去。没有谁知道那个确切的年代与日子,数千万年过去后,作为岩画的男根一直停留在山崖上,向后来的人证实着一段神秘的时光。那些人,那些仪式,那些梦幻般的场景,一一隐匿于岁月深处,只留下几根抽象的线条,深深地嵌刻在石头之中,不断地延伸,延伸……

秋雨绵绵。

秋雨中,我发现石壁的缝隙间生长着几朵无名的野花,它们的叶片托着露珠,被风吹拂起来,慢悠悠地向下旋落,落下来的还有花的嫩蕊和种子。两只小鸟躲在花丛里啁啾,似乎是一对夫妻,翅膀互相拍击,亲密而温馨。

岩画破败苍凉。男根寂寞无助。我的目光不可能走进那个亘古遥远的世界。在坚硬的石头上,苍苔寒冷如雪。

窥视:两个人的私密花园

花园里长满了树木。银杏和红豆杉。树冠碧绿。枝柯虬曲。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斑斑点点像一层银箔。阴影密匝,花斑蝴蝶在幽暗的花丛中栖息。白蓝鸽呢喃咕咕。

他和她一直呆在园子里。他们的确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来到这里,时间的落叶与雪花已经掩埋了他们的足迹。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年代了,在这个花园的角落里,许多植物开始衰老,叶脉上布满了虫蚀的痕迹和风尘。他们的小木屋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上面的菌类蓬勃生长,从远处看,宛若是一个童话中的城堡。

没有喧嚣与纷扰,外面的世界退隐在记忆深处。他们只记得花朵和鸟语,只记得风声。风总是在黄昏来临,带着淡蓝或莹紫的星星,落进木屋,落上他们的肩膀和头发。清静寂寥的日子里,他们守护着古老的树木,守护着那些野花野草,还有那些美丽的小兽与鸟雀。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和她就走出小木屋,来到花园中间。那里是一片空地,羊齿草在微风中摇曳,散发着醉人的清香。苏铁的叶片柔韧而风情,从蓝色的月光中伸出来,手掌般摩挲着他们的身影。

他和她是从祭祀的人群中走来的。那个矗立着男根的祭坛依然香火闪烁,青烟袅袅地升腾,巫师的咒语在黄昏的风中回荡。他们的背景是荒远的雪山和村庄,是古陶与梅花鹿相互辉映的河岸。蝴蝶的翅膀凋落,如花瓣纷纷扬扬。

她躺下来。身上的兽皮衣裳滑落在一旁。她露出了浑圆的乳房,星月般的乳晕在丰腴的胸脯上缓缓扩散,犹如淡紫色的涟漪。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的胴体,开始轻轻地抚摸,亲吻,然后寻找,进入,撞击,翻腾……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潮湿起来,雾气氤氲,水草蔓绕。灵魂的触手不断地纠缠、撩拨、回应、颤抖、惊悸。他们像火,像水,像迷茫的雪和雨的精灵,互相交融在一起了。肉体变成了海子,在幽深黑暗的水底,欲望的红珊瑚疯狂地飘曳,摇荡。

再现:图腾消失后的废墟

依旧是茫茫戈壁荒漠。

我眼前飘动的是深秋的云朵和鸟群。

幻影与想象,云烟般飞逝于辽远的岁月。我只看见了一个接一个的废墟。城市的废墟。村庄的废墟。房屋的废墟。人的废墟。梦的废墟。欲望的废墟。所有的废墟不停地累积和叠加,最后在时间的西风中幻化为尘土。亿万斯年过去,这死寂辽阔的漠野,只剩下一块石头,残留着斑驳沧桑的岩画,还有岩画周围的沙砾和土灰。

野花烂漫,枝叶扶疏。红的野花,白的野花,紫的野花,蓝的野花,团团簇簇昭示着生命的永恒和不朽。花朵遮掩了神秘的生殖图腾,当那个代表男性的器官从我视野中消隐之后,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两个词:云雨。野合。

是呵,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云雨和野合,也许就是天籁,就是充满生命气息的童话与诗歌。

抬起头来,

看见蓝天、雪山和星座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用心灵记录这座城市的一切——高原地貌,海拔2300米,南面耸立着祁连山,冷峻,狞厉,白雪覆顶,山腰有凹陷的云岫,紫气缭绕,神秘莫测。渐近,四周围绕着村庄,房屋和庄稼地,炊烟与麦草垛,还有零星的坟墓、草滩以及牛羊,所有这些构成另一种乡野景观:朴素,原生,荒寒而温馨。如果用比喻描写的话,这座县城就颇像一片白杨树叶,安静地躺在一条季节性河流的岸上,历经时光之水洗涤,变得干净宁谧,悠然闲适。街道上很难见到繁多的植物,只有祁连云杉,枝头挑着风尘与麻雀,默默地眺望远处的山岗、河流。行人稀少,来往的农民大多骑马,或乘坐破旧的毛驴车,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看见几个藏族喇嘛,身着红色袈裟,手摇经轮,从这个巷道里走出,又匆匆闪进另一个巷道,仿佛是赶赴什么神秘的法场。由于海拔高,紫外线强烈,这里的女子的脸庞都呈现着一种颜色:褐紫。她们喜欢围戴火红或藏蓝的头巾,色泽艳丽,跟周围单调的环境正好形成对比。从细部观察,县城里还夹杂着许多农民的房舍,低矮的屋脊上荒草披拂,野花点点,牛叫狗吠,鸡鸣马嘶,宛若桃源。除此之外,在楼房的空隙处,尚存古老的佛寺、清真寺、铁匠铺、棺材店、牛肉面馆。暗淡的天光下,时不时传来梵呗、诵经之声以及店铺老板的吆喝与叫骂……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刚刚大学毕业的我,一个人站在县城的街道上,透过淡蓝的暮霭与风尘,静悄悄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乍离繁华喧嚣,走进偏远荒寒的祁连高地,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之感,面对古朴宁静的山城,眼前一片苍茫。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所只有50多年历史的中学,校园面积很大,几乎占去县城北街的三分之一。当地县志上说,50年前,此地是一片寺院,梵宇林立,暮鼓晨钟,香火很是旺盛。上溯一百年,是连绵的田野,种植胡麻与青稞,属于西北典型的农耕世界。而再往前走1000或1500年,这里便是游牧民族的家园和大本营。赫赫有名的匈奴、月氏以及羌人与回鹘,先后盘踞于此,过着弯弓射雕、长河饮马的生活。但我来到学校后,从未发现过有价值的文化遗址,偌大的校园,只有一个文昌阁立于教学楼西北角,虽然是飞檐斗拱、青砖黑瓦,但那种屡经修葺的做作,已经掩盖了时间留下的沧桑与凝重。阁楼在晨晖夕照中与瓷砖闪闪的水泥建筑相映衬,显得尤为寒伧、破败。

文昌阁没有文物。阁楼建在一黄土夯筑的高台上面,荒草摇曳,蓬蒿斑驳。每逢夜晚,猫头鹰从椽梁上飞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鸣叫。我的一位同事说,在文革年代,有一个老师被学生不断揪斗、批判,不堪凌辱,深夜爬上高台,然后纵身跳下,凄然地离开了人世。从那时起,文昌阁里就有了一个冤魂,有人甚至在三五月明的夜晚,看见他临窗站立,大声地朗诵屈原的《离骚》。同事言之凿凿,把那个故事渲染得凄凉而又恐怖,但我从不相信鬼神,每次登临高台,总喜欢凝望那里的一棵老槐树,目光掠过枝柯,停留在那些虬曲缠绕的年轮之上,仿佛是,那棵树真的成了一个读书人的身影,坚毅、固执、迂腐,愤世嫉俗而又孤独落寞。自杀是告别生命最决绝的方式,自杀也是知识分子维护尊严的最后选择。而我想到的是,死者的血终会渗入土地,滋润槐树的根系,把希望留给伸展于蓝天的青枝绿叶。

上世纪80年代后,这所学校还有一批老教师,他们大多经历了文革风雨,噩梦萦怀,情绪低落,几乎变成了沉默的石头。我记得一个姓谈的老师,50多岁,家住文昌阁西侧。他因自己的所谓历史问题,跟结发妻子离了婚,后又娶一当地女子,但感情一直不好,每次吵架,那个女人便站在阳台上骂,骂他反革命,骂他坏分子,都是文革中的政治术语,意味深毒。谈老师教历史课,可永远无法从历史中找到回应妻子的话语,他只好沉默,再沉默,后来离家去寺院,给人家雕塑佛像。在这个县城里,所有的佛寺都有他的作品,释迦牟尼、阿来、迦叶、护法金刚,或泥塑,或雕刻,神形皆备,惟妙惟肖。但从此后,他几乎跟学校的老师断了联系,日渐忧郁、苦闷、自闭而孤独绝望。他饱读史书,识尽人间炎凉,尽管托身佛寺,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到解脱心灵的办法。还有一个老师,姓罗,一直单身,据说是外地人,大学时喜欢文学,因为写诗,出了政治问题,还没有毕业就被发配到遥远的西北边陲。我开始教学的时候,他早已离开了讲台,当学校图书管理员。罗从不与别人来往,落落寡合,每天上班,从单身宿舍走出,耷拉着头,慢悠悠地踏进图书室,然后就坐在桌子前抽烟。抽那种劣质雪茄,一根接一根地吸,浓烟从嘴里吐出,又被他吸进鼻孔。烟雾遮盖了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截不断燃烧的木头。有好多次,我去借阅杂志,发现他的面前总是摆着一摞书,都是外国作家的诗集,有普希金和雪莱,有莱蒙托夫和华兹华斯,甚至还有庞德与金斯堡。他就那样默默地爬在书堆里,不时地用笔勾画着什么。偶尔,我也跟罗交谈几句,他的话不多,说的内容也大体与诗歌有关。譬如韵律节奏,譬如咏物写景,头头是道,颇有见地。有一阵子,他还给我专门讲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讲着讲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水,但泪花在眼角打个转就消失了,然后叹一口气说:你不懂,诗歌是一种救赎啊……然而,我知道的是,诗歌并没有消解他内心的暗疾。罗到了后来,愈发变得抑郁、怅惘,以致神经高度紧张,疑神疑鬼,一旦听到别人窃窃私语,他就妄加臆测,认为是在议论自己的过去,是在评判他写下的诗歌,脸色苍白,汗水淋漓。及至晚年,竟然是一夜一夜地失眠,经常梦游,成了学校名副其实的“鬼影”……

我们的办公室是一组丁字形平房。语文组,一共10人。老教师居多,他们都是五六十年代毕业的高中或师范生,教书育人,敬业爱岗,有着年轻人不可比拟的奉献精神。上课,听课,评课,写教案,改作业,训导学生,接待家长,所有的工作均一丝不苟。但他们很少评论现实,从不对学校领导说三道四。只要是上班时间,就很少听到他们谈论什么,甚至连咳嗽或呼吸的声音也是颤颤巍巍的,克制,压抑,憋闷。我发现,他们一旦进入自己的座位,便用课本和学生的作业本码起一道墙,然后把脑袋埋在中间,从外面望过去,只能看到伛偻的脊背和头顶的丝丝白发。他们备课,有时评改作文,只能凭借一只破旧的钢笔说话,或低语,跟课文轻声唠叨,跟学生的病句或错别字呢喃咕咕,除开这些,没有谁能看见他们工作时的表情。一张老式的桌子,还有作业本和书构建了一个幽深的城堡,牢牢地囚禁着他们的梦、思想以及丰富细腻的感情。那个年代,所有的年轻知识分子都喜欢伤痕文学、朦胧诗、台湾校园歌曲。那些新鲜别样的艺术形式,给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世界注入了春天般的活力与生机。我的一位同事,在自己的课堂上向学生推荐刘心武的《班主任》、《早恋》,还大讲特讲顾城、舒婷的诗歌,结果是,没有过两天,有个老教师就向领导打了小报告,很快,上面便有了反应,认为他是搞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然后就停课,让他写检讨,在大会小会上轮番接受批评。直到90年代改革开放,当人们每次提及那个“政治事件”,某老师都心有余悸,两股颤颤。他曾对我说,是伤痕文学在他的心灵上划下了更重的伤痕,是那些有着文革遗风的人在他的伤口上撒了盐。讲这些时,他那双眼睛里很不自然地泛起泪光,满含着无法言说的迷茫与痛楚。

那时候,我坐在向阳的位置,临窗,面对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夏天,阳光从树叶间洒落,金箔般铺展在地下,闪烁,跳跃,斑驳迷离,恍若梦境,且有小鸟在树枝上啁啾唱歌,令人心怡;到了冬日,白雪笼罩着树冠,银亮的光芒一直投射到我的桌面,温暖,灿烂。对我而言,白杨树就是一个慈祥的父亲,或者更像睿智的圣哲,在萧瑟的西风中,在凄冷的雨雪里,它一动不动,婆娑的枝叶絮絮叨叨,像给我低语,又像给我传输生命的箴言。时光流逝,四季的轮回中,白杨树依旧苍劲挺拔,但学校的那些老教师却先后离开了人世。杨老师,戴老师,张老师,马老师……他们刚刚从讲台上走下来,还没来得及仰头看看蓝天白云,没有踏上山城的小道,听听水鸣鸟叫,便匆匆赶往墓穴。在他们生前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墨水瓶、粉笔盒、茶杯、烟灰缸,甚至还能发现没有改完的作业,没有抽完的半支香烟。所有这些,都在一个清晨或傍晚,被搞清洁卫生的学生扔进了垃圾箱,什么也没有留下,包括是非荣誉、情感思想,就连那些过于敏感的神态、阴晴不定的表情,都渐渐被人们淡忘,或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

在偏远蛮荒的小城,一个老教师的葬礼跟普通农民没有两样。死后,无非是做一口柏木棺材,请一帮道士巫神,吹拉弹唱,念经超度。用彩纸扎成鹿马羊鹤、花篮花圈,还可以发挥想象,鼓捣出纸糊的彩电冰箱、童男侍女,然后再放一把火烧掉,以期亡灵在阴间享受人间的一切。惟可特殊的是,上面可以给死者开一个追悼会,由校长主持会议,念一通千篇一律的悼词。生平事略,功劳荣誉,什么褒词都有,就是缺乏真实,甚至连真情也没有。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很难见到庄重肃穆的场景,大摆酒席,大宴宾客,那场面就像举行一个红火热闹的婚礼。一口棺材被人浩浩荡荡地抬进墓地,接下来几十把铁锹同时挥舞,稀里哗啦便完成了使命。虽然家人也在那里立一块墓碑,写几行文字,但均为象征性符号。也许,百年之后,已经没有谁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一位老师,更少有人谈及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痛苦的生活经历和复杂的心路历程。时间的白雪将覆盖一切,剩下的只有年年岁岁摇曳寂寞的荒草野花。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活着的我像一片经霜的树叶,在这个山城里飘来飘去。那种飘扬和飞舞,是一种低回的姿势,没有任何诗意与浪漫,充满了疲倦、困惑、飘零和迷茫的感觉。90年代初,国家早已经是春回大地,处处生机勃勃。人才流动,跳槽转行,下海赚钱,经商致富……新思潮新时尚,如春水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彼时,我也有了种种想法,比如辞职离校,去开一家小店,再比如远走新疆或海南,在天涯海角干一番事业,最差的谋划也是脱离教师岗位,转行当一名乡镇干事。但这些梦中的理想终归没有付诸于行动,我哪里也没有去,决绝、坚定地留下来了。并非为了崇高的教育目标,当一个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而是因为一个无来由的情结:雪山、蓝天、神鹰、雪豹、空旷的原野、孤峭的林木、苍凉的河岸、摇曳西风黄沙的芨芨草、托举寂寞和凄凉的马兰花,还有那脸色褐红、皱纹纵横的农民、亲切朴实犹如皇天厚土般的民俗风情……所有这些都深深地打动着我的灵魂,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构成一种悲凉壮美的风景,使我有了献祭般的情感与冲动。我后来把这一情结归结为宿命。是苍茫神秘的宿命,湮没了青春时期的张扬和骚动。我最终安静了下来,变成一片落满风尘的树叶,在小城里回旋、飘游。

最常去的是县城的一家酒馆。那地方靠近村野,坐在那里喝酒,一眼就可以望见庄稼、草垛、淡蓝的炊烟和飞翔于空中的鸽子。酒馆狭小、简陋,里面的桌子上油渍斑斑,墙上挂着陈年蛛网,在油烟的熏染下已经呈现出破烂景象。因为偏僻幽静,反而成了情人们约会聊天的好地方。在黄昏时分,常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出入酒馆,他们找一张桌子,随便要一碟卤肉或青菜,再要几杯黄酒,然后坐下来,边吃边聊,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小鸟在嘤嘤和鸣,偶尔也可看见,男人给女人夹一点菜,缓缓地放进她的嘴巴,或是伸开手,小心翼翼地捋着女人的秀发,而此时,对面的她就会送来一个甜甜的微笑。在那样污浊的坏境,我却想到他们的爱情,想得纯洁、优雅、美丽,我甚至想到他们的性事,云雨绸缪之时,也一定是那么干净,情意绵绵。

我在酒馆里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原来当老师,教美术课,后来辞职下海经商,去过北京,也在拉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那时正在广州筹划自己的画展。他喜欢喝劣质的青稞酒,几杯下肚,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现代艺术,抽象派、印象派、野兽派,还有高根、马蒂斯、梵高、塞尚,都是一串一串的新名词,听得我一脸木然。除开这些,他还给我叙说自己的生活隐私,譬如说喜欢吃春药,一夜跟三个女人做爱,依然雄风不减;再譬如说,曾经在广州跟小姐同居,先后交换了数十个姑娘等等。我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总是无言可对,多数时刻保持沉默。相反,我跟他聊得最多的还是他在西藏生活的那一段岁月,喜欢听他讲布达拉宫、寺院、天葬场,以及红衣喇嘛和神奇的雪山海子。那种神奇美丽的景物和人事,把我的梦拉向遥远的雪域高原。多年后,我的梦依然在他的讲述中停泊,想象也随之变得更加遥远、苍茫。

我喜欢去的另一个地方是西街铁匠铺。最初,仅仅是出于对打铁的好奇,便去站在不远处观看,看熊熊燃烧的炉火,看铁花飞溅的场面。时间久了,我渐渐感觉到,铁有一种苦涩的腥味,绵长而醇厚。铁的味道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停留在我的心灵深处,使我终身不能忘记它的坚韧、强悍,柔软与疼痛。打铁的人是两个中年男人,据当地的农民说,这两个汉子曾经因偷盗入狱,刑满释放后学会了打铁,藉此来维持生计。那年代,西街的农民大部分已经搬迁,只有这个铁匠铺保留了下来。铁匠铺周围高楼林立,发廊、饭馆、酒店、杂货铺、洗头房,一个挨着一个,热闹、喧嚣,纷纷攘攘。相比之下,铁匠铺就显得寒碜而孤单。尽管如此,两个铁匠还是耐得住寂寞与诱惑,一丝不苟地干着他们的营生。从火炉里夹出一块铁疙瘩,平摆于砧上,另一人手抡大锤,哐当,哐当,砸下去,再砸下去。无数次锤锻之后,铁就变成了生产或生活用具,镰刀、剪子、十字镐、镢头、狗铁绳、马蹄掌……一件接一件,带着高温被扔进水缸,噗哧——嚓啦——淬火时,发出尖锐的怪叫,飞腾起一股白色的水雾。我发现,两个汉子均光着上身,胸膛黑紫油亮,胳膊上肌肉突兀,像钻进了一群活蹦乱跳的老鼠。他们在打铁,铁也在打他们,人与铁合二为一,经过燃烧与锻打,清除了肉体与灵魂中的杂质、污垢,剩下的就是坚强、柔韧,以及寒光闪闪的灿烂与华美。我在小城生活了几十年,许多事情与场景早变成了过眼云烟,唯独那两个铁匠还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即使做梦,也能梦见那耀眼炉的火,那两个铁匠,那些铁的鸣叫与呐喊。

山城之秋,属于落叶霜花与悠悠扬扬的雪片。

萧瑟清寒的季节,我的许多学生考取了大学和中专,踏着红叶白露远走他乡,开始了自己美好的人生征程。但也有些人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道,像一颗流星,飞着飞着,突然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时候,几乎每逢秋天,县上都要在那个广场开公判大会,学校组织学生亲临现场,接受法治教育。有一年,我在公判会上,就见到了我的一个学生,他因家境贫寒,初一时就辍学进入社会,先去兰州流浪,后又到了新疆,抢劫强奸,亡命天涯,最终被缉拿归案,判处死刑。那日,他被五花大绑地押往刑场。当刑车从我身边缓缓驶过,我看见他的脸一片木然,只有那双眼睛还留存着青春光彩,清澈,明亮,单纯而忧伤怅惘。

刑场设在距离县城不远的一片河滩,去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我没有去,不想去,更不忍心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那一声枪响,枪响过去,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那颗子弹似乎是一个梦魇,笼罩了我的一生。若干年后,我独自经过那一片河滩,彼时又是深秋,几束芦苇在风中摇晃,雪白的花朵飘落凋零。猛然间,我恍惚又听到了那一声枪响,看见了那一双忧郁的眼睛……

又到了秋风白露季节,我的手机上不断有学生发来的短信,问候,祝福,祈祷,鼓励,爱心涓涓,让我感动。还有学生寄来明信片,里面不忘夹带一枚红叶或花瓣。几十年过去了,每逢见到这些,不论白天或夜晚,我都会抬起头来,凝望小城周围的蓝天、雪山和星座。